而在维尔卡斯租下的小院中,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
“我也要去。”维尔卡斯坚定地说道。
“我和柏伊斯去就行了。”维克拒绝带着一串人。去的人再多就不礼貌了,好像吃不饱饭非要贪吃这一顿一样。
“我也是功臣,”维尔卡斯据理力争,“要不是我说这有大生意做,你还在家里放羊。”
维克实在拗不过他,得了,大家一起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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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见领主当天,维克一家人都穿上了自己最华丽的服饰,紧张而又充满期待的步入巍峨的黑石城堡。
在等待通报期间,几个人忍不住悄悄打量着城堡的装潢。
城堡大厅背后的墙壁上是一幅巨大的壁画,描绘的却不是贵族城堡里常有的那种历代领主和他们英雄事迹的图画,而是一副城市风景画,视角整体呈现俯瞰的角度,如果是熟悉翡翠郡的人来观赏这幅画作,就能指出最灯火辉煌的左下角是菲拉赫港口,旁边在画作上只占了寥寥几笔的小船其实是个庞然大物——守护着港口和航道安宁的巨型铁甲舰“翡翠号”。
视角拉远,是交织成网的繁华街道,人群往来穿梭,店铺林立,在城市的边缘,广阔的农田犹如绿色的海洋,一直延伸到天际。
这幅画放在这里,反倒比那些威风赫赫的战场场景更叫人生出敬意,尤其是清楚翡翠郡在几年之前是是一副什么样光景的人。
从壁画上收回视线,维尔卡斯掠过散发出柔和的暖光的精致壁灯,视线停留在脚下厚实柔软的地毯上,心中有种隐隐的焦急。
今天会见到他吗?
终于,领主开始接见他们。
维克上前一步,行了一个他们苏狄特人的礼:“尊敬的领主,我,苏狄特的族长维克,代表我的部族向您致敬。”
维尔卡斯跟着行过礼以后,抬起头来,他迅速在簇拥着领主的那一圈人中扫过一遍,并没有见到她的面容,心中失望之时,却一眼瞥见了人群中心的领主,顿时如遭雷击。
侍女小姐为什么变成了领主大人?
仿佛有个重锤一下子敲在维尔卡斯脑袋上,叫他震惊的同时也使他瞬间明悟了。
在佛蒙达签条约的时候,他所跟随的阿斯尼亚斯王国大臣称呼安珀,用的都是斯兰女公爵这样的正式称呼,让维尔卡斯对“安珀”这个名字并不熟悉。等到了翡翠郡,翡翠郡遍地都是安珀,也没让维尔卡斯多想什么,重名的人多的是,但他竟然下意识地忘记了一点,如果领主名叫安珀的话,那即便她的领地里叫安珀的人再多,她的侍女也不会叫这个名字!
领主大人正在温和地和维克交谈,称赞苏狄特人在战场上的勇猛表现和守诺的珍贵品质。维克也得体地回应,时不时爽朗地大笑,并不显得拘谨和小心翼翼,一个贵族是真正拿出尊重的姿态与他谈话,还是脸上佯装出一幅亲和,底子里依旧是趾高气昂,他当然分辨得出来。
柏伊斯看了一眼身侧从领主出现就显得坐立不安的弟弟,警告地清了清嗓子。
维尔卡斯魂不守舍,根本没接收到讯号,他不仅没听到柏伊斯的提醒,还不停地去看坐在上手的领主大人,眼神带着如丝如缕的幽怨。
这可真失礼。柏伊斯侧了侧身,高大的身躯结结实实地挡住了弟弟的视线。
发现视线受阻以后,维尔卡斯从齿缝间挤出了提醒:“你挡住我了。”
“挡的就是你。”柏伊斯压低了声音回应。
“不是你想得那样,其实……我……她是……呜!”维尔卡斯心中苦涩,有口难言。
终于,这次对于维尔卡斯来说十分漫长难捱的会面结束了,安珀早就注意到维尔卡斯的存在感非常强的哀怨视线,好像她是什么负心汉,而维尔卡斯就是被骗身又骗心的小白花一样。
在众人离席之前,安珀终于开口了。
“维尔卡斯,你留下来。”
叫其他人离开以后,整个大厅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维尔卡斯看起来气坏了。耳朵抖个不停,眼神一会儿歪向旁边,一会儿盯着地面,就是不肯看安珀。
安珀也不开口,只好整以暇的盯着他看。
“你别看我了。”维尔卡斯突然低低地开口道。
“为什么?”
“因为……被看到的地方会烫。”他不自然的移开视线。
安珀好笑地看着气闷的青年,他极锐气的眉宇微微皱着,略侧着头,半垂着浓密的眼睫,抿紧了薄薄的唇,好像感觉自己遭受了耍弄,正自顾自地置着气。
“你生什么气?”安珀略微凑近了一些。
维尔卡斯立即控诉道:“你骗我,你根本不是领主的侍女,我还求你帮我保守秘密,不要把我溜进花园的事告诉领主,我简直蠢死了!”还、还被白白摸了耳朵,从来没有人摸过他的耳朵!
安珀理直气壮:“我什么时候说我是领主的侍女了?你叫我保证不对任何人说出那天在花园的一切,我做到了,你还反过来怪我。”
这倒是实话。安珀充其量是没纠正维尔卡斯错误的称呼而已。他立刻又想到,那几个曾经辱骂过他的侍卫受了罚,他自己却什么事也没有,应该是安珀为自己撑了腰。
欺骗在维尔卡斯看来是个严重的指控了,他像个泄气的皮球一样,耷拉着耳朵说:“对、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你,其实是我自己误会了。”
他悄悄看了安珀一眼。不同与那几次见面的朴素装束,安珀这次是为了会客精心打扮过的。她的长发盘成发髻,露出白皙而优雅的颈项。从身边的窗子钻进来的夕阳,由于是从背后照射进来的,在安珀的头发和日光的相接处呈现出一抹仿如日晕那样的金红色。
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紫罗兰色眼睛有时会狡黠地眯起来,但脸上的淡然神情随即叫人发现她还是那个冷静持重的领主,刚才的一幕似乎只是一晃而过的错觉。
维尔卡斯这时意识到,他面前站着的是翡翠郡的女公爵,她高贵、庄重、雅丽,高不可攀。
惊艳过后,维尔卡斯的眼神里染上几分失落。
如果安珀是领主花园里侍弄花草的侍女,一年到头也出不了城堡几次,他会冒着被侍卫抓起来的风险翻墙去见她,给她带自己家乡那些翡翠郡没有的花儿,对她讲自己这么多年走过的那些地方最有趣的风土人情,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头上,叫她摸耳朵摸个够。
可安珀是整个翡翠郡的主人,她一句话就能叫黑石城堡所有的大门敞开,整个大陆的珍奇都堆在她的脚下,有见识最广阔,修辞最动听的吟游诗人为她讲述最唯美的故事。
她以后还会愿意见自己吗?还是他对她来说,只是一个见过两面的陌生人呢?
“对了,你的手帕在我这里,”维尔卡斯从口袋里取出叠的整整齐齐的白帕子,却一时没了递出去的勇气,攥在手心里不放,“那个树叶的汁液特别难洗,帕子都搓旧了,你、你还要吗?”
安珀早就忘了什么手帕,不过她还是伸手:“给我吧。”
一只没带任何首饰的素白的手伸过来,搭在了维尔卡斯的手上,拂过他的指尖,带走了那张手帕。
“你心跳的好大声。”安珀冷不丁道。
维尔卡斯立刻后退一步,按住了躁动的胸口,慌张道:“有那么大声吗?你也听到了?”
“骗你的。”安珀笑了笑,“这次才是真的骗你。”
她整个人都随着这一笑鲜活起来,叫维尔卡斯将眼前的女公爵与花园里那个吃烤红薯吃得一手黑灰的安珀重合到一起。
是啊,她就是她。在她所有的头衔和荣誉之前,她首先是她自己。
维尔卡斯胸腔里鼓噪的欢欣仿佛要顺着晚风吹出十几里,他嘟囔道:“骗人,是不对的。”
“你不许我骗吗?”
“……可、可以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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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为什么不问领主把我留下来干什么?”维尔卡斯去与维克等人汇合时,脸庞仍然有些红热。
维克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你小子刚刚是不是走神了,本来就是我和领主提出的叫你来城堡做护卫的。”
“什么?”维尔卡斯愣住了。
维克还以为小儿子不愿意,耐心解释道:“领主手下那些值得信任的近臣,大多都是护卫和侍女出身,你去做这个护卫,将来我们部族受了委屈,至少有人能在领主身边说得上话。”
“谁说我不愿意?”维尔卡斯苍蓝色的眼睛里放出光彩,耳朵抖擞着立起来。“我当然……当然可以为了部族献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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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珀坐在书房,思绪却飘到了几个小时之前。
“那耳朵还给我摸吗?”
青年偏过头去,银灰色的耳朵尖紧张地颤了一颤,丝丝热意从脸颊升到了耳根。
“嗯。”
“领主,紧急情报!阿南特侯爵举兵叛变,他与科瑞格人组成的联军向南方进发,截止到我们收到情报,他们庞大的军队已经连取三个领地,势头不减,正在继续深入帝国内部。”
好机会。
安珀脸上的笑意收起来了,她伸出手去,拔掉了桌面巨大沙盘上那几个围绕着翡翠郡的旗帜。
“出兵吧。”
阿南特侯爵叛乱,一路南下,直指帝都。
路德维希二世紧急调集自己的军队,并要求几个忠诚的附庸率领自己的军队参与镇压阿南特侯爵的叛乱,其中就包括康纳伯爵,并向帝国所有领地征收临时战争税以支持可能到来的战争.
斯兰女公爵安珀趁乱连取阿什福特、沃根丹、潘尼斯科三个男爵领,这几位男爵的求救信还没送到康纳伯爵手上,战争就结束了,领地以极快的速度易主,贵族们纷纷出逃。
可见有些本来就不怎么牢固的联盟,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面对这四起的战争,康纳伯爵并未在第一时间响应路德维希二世的召集,相反,他还劝下了准备出兵的与他共同瓜分了斯兰郡的那几个伯爵。
“你们以为安珀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对她周边的领地下手,她分明与阿南特侯爵做着一样的打算!”她难道不想一路打到斯兰郡,收回自己的家族封地吗?
其他伯爵骤然惊醒。如果他们带兵出发,将来领地空虚,岂不是要被翡翠领的安珀趁虚而入?
可是按兵不动,不就违抗了陛下的命令,还如何做他忠诚的封臣?
这真叫人两难。
于是他们默契地做了同一个决定,那就是拖。
粮草没有筹集好,军队还没召集完,武器生锈了得修理一番,马车腐朽了要重新造,总之就是出不了兵。
路德维希二世哪里看不出他们是故意拖延,气得跳脚。阿南特侯爵身为边境侯爵,本来指望他为帝国扩充版图,实在不济的话守土也行,谁知道他转头就把刀锋对准自己人,这些封臣也是一样,受封土地的时候一个个无比忠诚,封地到手就变了嘴脸。
还好也有一心为国的忠臣良将,路德维希二世重新启用曾因功高震主被冷落的阿尔布雷伯爵,叫他带兵前去迎击敌人。
至于安珀产生的威胁,怎么看也是阿南特侯爵这边比较紧要,翡翠郡就先放到一边,反正还有康纳伯爵盯着,他可是更怕安珀有异动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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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翠郡。
安珀出兵的命令一出,军营中的士兵们立即按照军令要求兵分三路,前去攻打几个男爵领。
维克听说以后,主动请求要带苏狄特骑兵上战场,趁这个机会表现他们的忠诚和英勇,这个提议当然被安珀拒绝了,打这几个男爵领还用不着出动这么多骑兵。
守城最重要的是军民一心,但实际上,民心所向的领主屈指可数,尤其是毗邻翡翠郡的领地,在安珀的对比下,民心早就漏成筛子了。
这三个领地,只有一个沃根丹领是实打实发生了正面冲突的,另外两个,完全是被民众拱手送给了安珀。
阿什福特领在菲拉赫南边,曾经有农事官下乡指导村民种植玉米的时候就遇到过一件趣事,有个村庄派人向农事官诉苦,说从来没有人给他们发放种子,指导农事,连识字班都没开过。这个农事官大惊失色,还以为工作出了巨大纰漏,赶紧仔细询问起来,后来才松了一口气,告诉这个村庄的农夫:“你看,这有一条小河,在地图上叫格加河,这条河是两个领地的边界,你们是阿什福特领,我们是菲拉赫,你看,河边的这个石碑上也写了。”
村民们互相看了看,若有所思地回去了。
等农事官下次再来时,这个村庄的村民又来了,他们非要拉着农事官到格加河畔看看。这一看就叫农事官大惊失色,这一小段本来就因为干旱水位下降的格加河彻底被填平,石碑也不知所踪。
“现在没有什么河,也没有石碑了,可以教我们种土豆了吗?”村民们期盼地看着农事官。
农事官哑口无言。
这能一样吗?
现在一样了。大胆的村民们给士兵领了一条通向城堡的小路,叫他们悄悄接近了领主的堡垒,翡翠郡的士兵趁机放出了几头肥猪,让它们大摇大摆地在城堡前刨土。
城堡内的守卫对此丝毫没有生疑,猪这种牲畜不就是散养的吗?好大胆的农夫,竟然叫这几头猪越过了领主的地界,吃了领主土地上的草,那它们现在就是领主的财产了!
于是他们欢快地打开了大门,将这几头肥猪擒住,五花大绑,准备运回城堡里。
埋伏的士兵趁这时突袭而出,轻而易举地就控制了城堡大门,叫它无法关闭,失去了大门的城堡失去了屏障的功用,里面的守卫很快就节节败退,使翡翠郡的士兵轻易地攻陷了这座本应固若金汤的堡垒。
潘尼斯科城的陷落看起来就更加草率了。
有几个敌方的士兵一见安珀兵临城下,不仅私自放下了护城河上的吊桥,还破坏了城门的机械装置,使它无法完全闭合。
反水的士兵头目是一个叫卡姆登的年轻人,他原本很受潘尼斯科男爵重视,因而在这次战事中担任了守城的重任。
但问题就出在他因为一贯的忠诚和可靠,曾被潘尼斯科男爵派去翡翠郡打探消息。
兵营是否有异动、那些嗅觉最敏锐的商人有没有感受到战争到来的前兆而作出反应、民众对战争的情绪和看法,这些信息都能旁敲侧击地帮助他们推断出安珀近期有无出兵计划,帮助他们防备着翡翠郡可能的入侵。
卡姆登与同行的士兵一进城就散开,分头打探消息。卡姆登流连于摊位和店铺,装作是第一次进城的乡下人。
他脸上显露出质朴的、看人总有些讨好的神情,对城里的许多新鲜事物也不熟悉,完完全全就是个第一次进城的农家青年,丝毫不引人怀疑。
在这样一副淳朴的伪装下,卡姆登打听的却是有些敏感的信息,城内的粮食有没有涨价?如果军队需要调动,那必是要准备粮草的。市场上的车轴、牲畜、铁器是否比往常紧缺?有没有听说可以制成攻城武器的巨木被砍伐?
得到的消息是一切如常。
于是卡姆登离开城内专门提供摆摊摊位的市场,挨个走进街边的店铺,进来以后他才发现,这是一家鞋店。翡翠郡的服饰和鞋子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不需要找裁缝和鞋匠定制,直接到店铺购买适合自己的尺码就行。对翡翠郡的民众来说,他们才不认为手工定制的商品溢价更高,更值得追捧,他们只知道,试穿了觉得合适就能带回去,远比等待漫长的工期要方便多了。
卡姆登走进这家店铺就吓了一跳,不是为这里男女鞋子的式样繁多而惊讶——而是尺码,从小巧到差不多和卡姆登的手掌一样大,再到大得像两只小船,什么大小的鞋子都有!
卡姆登立刻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它已经很旧了,穿了好几年,鞋尖补过好几回,卡姆登还没有扔掉,依然将就穿着。
店员热情地招呼着这位客人,并不因为卡姆登打扮的简朴而轻视他。因为在她的经验中,比起鞋面崭新,一尘不染的那些人,一个鞋子上打过补丁的人明显更可能买一双鞋。
近年来,人们手中虽然宽裕很多,但没奢侈到动辄就到店铺内买两双鞋回去穿,如果不是换季,那么必定是鞋子穿破了才想买新的。
她向卡姆登推荐起眼下最时兴的款式,“这双便鞋透气性很好,使用的皮革也是同等价格中性价比最高的,鞋底经久耐用,能走上许多路也不见磨损,尺码也是相当齐全的。你要不要试穿一下?”
卡姆登很不自然地看了一眼店员,重复道:“尺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