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是——这财明摆着是根吊在驴跟前的胡萝卜，偏还不死心！哈哈哈，我录屏了，我要去给《三界杂谈》投稿，标题……标题就叫：‘以为是朵霸王花，原来不过见、钱、开——’！”
“开”字被加上了重音，还被拖得老长。
“嘻嘻——”“哈哈——”人群里发出各种怪笑。
有人拖长了腔调调笑：“这可不行，我觉得你这标题啊，颜色，带颜色！估计啊，过不了《三界杂谈》的审核！”
陆悠悠手下一顿。
还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有魔王大人那种强横霸道的，就有桥上这些拿低俗当趣味的，乱红尘是怎么回事？渣滓窝吗？
“好了好了，走了走了！”桥上一阵嘻嘻哈哈，有人发话，“别又和她在这里耗时间，现在外面那只妖精要紧。”
“啊，是是是！走了走了！”一群人应和着，脚步声又起，往桥中心的方向过去。
陆悠悠挺身。小木桶下缘沾染了忘川的水，滴滴答答的，落在船板上，她抬起头，往桥上看去。那批人大概有六七个，簇拥着已经走出了一段，桥下的位置不占优，她看不太分明，只隐隐约约地瞧见些背影。
这是下次再见也认不出来啊……陆悠悠心底暗叹。猥琐男这种生物，就像是烂草根，随处都有可能冒出一撮来迎风招展，若是每一撮都要去拔一拔、砍一砍，那可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对付这种人，办法一：无视；办法二：远离。
可惜了，没看清。
不过没关系，知道是乱红尘的人，以后么，只要是这个帮的，都远着点儿就好。陆悠悠想着，看了看木桶，桶底的水也滴得差不多了，她一抬脚，从小船里跨上了岸。
-1，-1……
洇湿了的浅滩又往她身上加了个负面效果，直到走上河岸，血条才开始一格一格地往上升。回桥上去就不方便扒着木板往上爬了，陆悠悠老老实实地走正路，才绕过一个小圈走上引桥，就听到一声暴喝从奈何桥的中心传过来：“什么！没孟婆汤了？这种东西，还会没了的？”
虽然这个声音拔高了几近破音，但陆悠悠还是听出来了，就是刚刚那个说要投稿的人。
他们还没过桥啊？
陆悠悠的眉头不由地皱了起来。
“请各位稍安勿躁。”清亮的童子音响起，是孟婆身边那个报数收钱的小童NPC，远远看，他一袭麻衣，似乎挡在了桥中心，“我家族人，已经去打水了。”
“族人？打水？说的不会是霸王花吧？”有人问了一句。
呼啦啦一下，桥中心的一堆人齐齐转身，他们原本大概是想去桥边看下面的，一转眼间忽然望见了陆悠悠，目光全都一定。
所有视线聚焦啊——
陆悠悠：“……”
这游戏里的全息技术是能知道她脑子里想什么是哇？刚想着离远些呢，就给她安排了一出近距离接触！
“哟，原来霸王花是帮我们打的水啊——”说话的还是之前那个。距离近了，能看清他的长相，脸很假，假得和桑姐的有得一拼，桑姐靠的是妆容修饰，这人靠的是游戏的美颜，只可惜，眼睛的大小能调、位置能调，双目中透出的东西不能调，星星点点的鼠目之气嵌在这张假脸里，给人的感觉只剩下了一个——恶心。这人显然是不自知的，他自以为潇洒地一抬臂，架到身边一人的肩膀上，还冲陆悠悠挤了挤眼睛：“这酥手作羹汤，可是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咦——”“嘻——”一群人怪笑。
笑声里，忽然有人喝了一声：“行了！”
这倒是挺意外的，对面居然还有个正常人？
陆悠悠往开口的这人瞧了眼。头上长了对尖尖的细角，是个妖族。妖族看起来好像是个头目，他一说话，边上人就把嘴都给闭上了。
“你，幽烟一缕是吧？”这人语气冷冰冰的，看着陆悠悠的时候，视线有点微微的下压，“如果你手里拿的就是那鬼童嘴里说的‘水’——”他抬了抬下巴，动作里满满的都是居高临下：“那别磨磨蹭蹭的，快点！”
陆悠悠：“……”
好吧，老鼠的朋友原该只是会打洞，是她高估了。
只是，这人谁呀？
指手画脚的，还磨磨蹭蹭，还快点……快你个大头鬼！
陆悠悠都不想继续往前走了。
那边麻衣小童却是也看到了她，欢欣鼓舞地转回身去：“婆婆，姐姐回来啦！”
“来了啊？”端坐在小凳上的孟婆一抬头，每根皱纹里都写满了慈祥。“来来来，快点过来，让婆婆瞧瞧。”她冲着陆悠悠招了招手。
没必要为了讨厌的人辜负对自己释放善意的人。
陆悠悠往前走，她端正了脸色，目不斜视，经过那群人的时候，边上有人莫名其妙地笑起来，互相打起眼色，她一律无视了，直接从他们跟前走了过去。
忘川水在木桶里映着万人冢的光，莹莹一层。
她在孟婆的跟前站定：“婆婆，水来了。”
“乖，乖啊——”孟婆说，她的眼睛里只有陆悠悠一个人，对着她笑眯眯的，“既然水来了，那婆婆今天啊，就把压箱底的本事教给你。”
“压箱底的本事？孟婆汤？”乱红尘那一票人里，有人议论，“那不还是鬼族那个耍人玩儿的任务么？”
“要过奈何桥，先喝孟婆汤，要喝孟婆汤，先交买路钱——也不知道是谁编的这歌谣，弄得鬼族的一个个鬼迷心窍的，都以为只要自己学会了做孟婆汤，就能从这中间分一杯羹。”
“谁让长安入城费，人族的能减免；冥市拍卖会，冥族的能分红；仙族能摘人参果；魔族能采地心焰；灵族的能种芳菲草；妖族的能制作瞬移符呢。那些都是赚钱的买卖，只有鬼族转来转去，都找不出个正经来钱的法门。”
“可现在不已经被证明是个噱头了么？论坛里都说了，鬼族的人人都试过了，没一个做成了的，那么多人那么多办法，到最后还不是给下了个结论，说这就是游戏里弄来讽刺人的，就是个警醒，警醒——做人不能太贪心！”
“噗——本来就是么，过一次奈何桥，收身上带的钱的10%，这钱要是能赚，我找人开个鬼族号，天天蹲忘川了！哎哎，你们看霸王花，在那里一本正经的，刚谁说要投稿《三界杂谈》的？继续，继续啊，截图，录屏！我觉着啊，后期处理一下，给她脚边垒一摞元宝，脸前吊一根胡萝卜，头顶上再打上‘痴心妄想’四个字。应景，应景——哈哈！”
陆悠悠上眼睑往下一覆，遮了遮眼。
要说她一点儿也没有把“孟婆汤”和小童收的罚金联系起来想，那是自欺欺人。虽说奈何桥上很明显收的是“死人钱”，肖想这个就有点和系统争的意思，理智上，她觉得不会有这个可能，可情感却不是那么容易能控制的。这也不能怪她，实在是这一路过来，先是老村长说孟婆那里有机会，接着孟婆又让她打水，还说要把压箱底的本事教给她——
孟婆压箱底的本事是什么？
——孟婆汤啊！
孟婆汤是干嘛的？
——喝了汤才能过忘川回到外面的世界去。
要怎么样能喝到孟婆汤呢？
——先交钱。
那为什么孟婆不教别的，偏偏要把做孟婆汤的本事教给她呢？
这么一推论，是个人，都会生出那么一二分的憧憬。
陆悠悠也想过。
她是生活玩家，现在是游戏刚开放一个阶段等级的时候，也是生活玩家最赚钱的时候。各样东西中，又以装备为最。可她进来得晚啊，等级低，就算她熟练度满级，没有人信，也就没有人会找上门来委托她制作。现在，她需要打知名度，可打知名度，就要有拿得出手的作品，装备这种东西，先要学技能书，接着要收集材料，这些没有人给，就只能自己去市场上收，而收东西，是要钱的。
她需要钱，很需要。
这个任务是目前唯一的、和钱相关的，也是给她希望的任务。这原本只是一个私密的、美好的、小小的念想，现在，被这些人拉到了大庭广众之下，还被恶意地打上了“贪”的标签，那种做任务时，心底微微的期待，全都被破坏了！
陆悠悠心神微分，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头顶上一重，有人把手抚上了她的头顶。这个距离，只有可能是孟婆……
“娃娃啊——”她听到孟婆的声音，老太太在叫她。“要专心啊。”孟婆在说，“婆婆的这门手艺，可还没有人给学全了的。”
陆悠悠抬起头。
她是蹲着的。在坐着的老太太跟前，她已经习惯了这个姿势。平视着看，对面老太太的眼睛里似乎有光，不是之前的那种普通的光彩，而是一种……好像混合着智慧，还有一切都已看透的光芒。
陆悠悠开口问孟婆：“婆婆，为什么没有人能学全呢？”
“因为有些人哪，心不够细；还有些人哪，这心，定不下来，总觉得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孟婆看着陆悠悠，在她的头上又揉了一把，“娃娃啊，婆婆觉得，你和他们哪，不一样！来，婆婆准备演示了，你可要看好了——”孟婆说着，探手入怀，再伸出来时，掌心里躺着一方小小的药包。
“孟婆汤，四味方。”孟婆一边说着，一边把药包拆了开来。外面一层油纸里面，还有四个小包，她捻芝麻一样在每一包里捻了一小撮，洒进陆悠悠送过来的那桶忘川水里。水面上开始有小气泡涌出，渐渐的，原本黑漆漆的河水褪色变白，又渐渐的，整桶水都沸腾起来，蒙蒙的白气罩满了水面。
孟婆拿起自己的小木勺，往木桶里搅了搅，开口：“好了。”
陆悠悠：“……”
她还以为是有多难呢，这一洒一搅的，是难在哪儿啊！
可孟婆说没有人学全，乱红尘的也说论坛发帖，没有一个玩家做到过，那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被忽略掉了的东西……
难道是那个上手捻？
四小包里四小撮，要做到和老太太一模一样……那不是困难好哇，那是根本就不可能啊！就算让NPC自己再来一次，也不见得能做到一分一毫也不差！
“这个啊，婆婆就送给你了。”孟婆把药包摆自己腿上，小心翼翼地把里面四个小包又给合了起来。“另外啊，还要再送你两样。”她说着，递了样东西到陆悠悠的跟前。
是个带长柄的小杯子。纯竹制造，边缘被打磨得很光滑，杯子很小，大概只一口的模样。
“这个啊，是给你喝汤用的。”孟婆说着，从怀里又掏出样东西来，东西被她捻在两指间，也是小小的，细细长长一根。陆悠悠有些看不清，往前凑了凑。原来是柄小挖勺，通体是纯银色，比上辈子常见的挖耳勺大上一点点，端头处连着一个小小的半球。
“你不像婆婆，婆婆守着这桥，几千几万年了，手熟。”孟婆把小银勺摆在四个小包的中央，又开始包外面的大包，“以后你自己做，用量勺，一包一勺，配刚刚那个杯子，刚刚好。”
有量勺的话，之前想的那些就不对……
陆悠悠继续观察孟婆。老太太在折大包的纸，一下一下都是按照原先的折痕压的，整理完了，到最后，她翻起一个角收进了收口里。
一切都很正常，到底是哪里有问题，让之前的玩家都没有能够达成这个任务呢？
“噗——表情变了，表情变了！开始沉思了——”猥琐男的声音又响起来。这人像是达成了什么世纪预言，兴奋不已：“接下去，就该是迷茫了，再接下去，就是失望！哈哈——”
“还盯着那包药看，刚开服那时候，鬼族的可是人手一包呢，就是这些日子，他们人不多了，剩下的那些，手里也还都有这玩意儿——实在是没地方用啊！一废物，还当宝贝一样，哈哈，是有点好笑。”
“喂，你录下来没有？能上《三界杂谈》的话，可是有稿费的。”
陆悠悠：“……”
都忘了还有这么一票人在这里了！
“行了！孟婆汤已经有了，该做正事了。”又有一人开口。这人声音很有特色，无论说什么，都带着种“和你说话很烦，但没办法，我不说，你们的蠢事就做不停了”的不耐烦，辨识度很高，陆悠悠都不用转头去看，就听出来是那个头上长角的妖族。
“过桥！”妖族冷哼着，发号施令，“孟婆，你可以发汤了。”话音未落，他手一扬，抛出道亮眼的弧光。这是直接把系统要收的钱给交了出来。
下一刻，应该就是“叮”的一声，金子入篓了吧，陆悠悠想。
然而没想到，“叮”的一声没出现，响起的反而是“夺”的一记闷声，继而，抛出的金光就又飞了回去——
陆悠悠都没有看到孟婆是怎么出手的，只看到一只木勺停在半空中，这把勺子她认识，就是之前孟婆用来盛汤的那一柄，只不过现在勺子整个翻转着，底面朝外，想来，刚刚的那一瞬间，就是这一处正面迎上了那道光，把它给击了回去。
眼角余光里，乱红尘那票人一个个面露诧异。“什么意思啊，这是？”安静了一瞬后，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叽叽喳喳。
孟婆掀起眼皮，往那边轻飘飘地瞟了一眼。
“娃娃啊——”她慢悠悠地把自己的木勺收回，另一只手拿起包好的药包交到陆悠悠的掌心里，还侧过手掌轻轻地抚了抚油纸面，就像是掸了掸灰，“有些东西啊，不干净，真是很容易让人头疼啊。”
陆悠悠：“……”
这话是说这药包吗？感觉不像啊，总觉得好像……话里有话。回想老太太刚刚斜的那一眼，好像……也有点厌恶的意思？NPC还会讨厌玩家的吗？乱红尘那票人一直在针对的是她啊，老太太又为什么会讨厌他们呢？
“知道吗？”孟婆又往陆悠悠掌心的药包上拍了拍。
“嗯……婆婆？”
“鬼族凋零啊——”孟婆轻轻地叹了一声，一点点坐直了，把木勺端端正正地横摆上自己的膝头。这一刻，老太太变得有些宝相庄严，又有些高深莫测，幽幽叹道：“却也容不得外人上门欺辱。”她说着，又喝：“幽烟一缕——”
这是孟婆第一次用全名称呼，陆悠悠被她喊得一凛，应声道：“在。”
“若有一事，世人皆视你达不成，因此看轻你，嘲笑你，当如何？”
“做到它给人看呗！”陆悠悠回。
“哪怕此事，已有千万人试过千万次，千万次里均无建树？”
“别人试过和我没关系。”陆悠悠大概明白孟婆在说什么了，“一样事，只有自己来，才算是‘做过’。”
“可有把握？”
“没有。”陆悠悠回答得很干脆。
“那为何还在此时、此地——来做此事？”
“为什么不能在此时、此地、做此事呢？”陆悠悠一笑，“就因为边上有人看，有人叽叽歪歪？我做这件事是因为我想做，只和‘我’有关。别人么……这个世界已经够繁杂了，若连活都要活在别人的眼光里，那未免也太累了。”
“很好。”孟婆一掀眼皮，晶亮的视线定定地落在陆悠悠的脸上，“你有如此心性，当能成事。婆婆有一句话送你：去做吧，你想的没有错。”
……想的没有错？
是想的哪个方面没有错？这范围也太广了。
陆悠悠心里头一阵迷茫，有一个瞬间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抓到。
“族中子弟多不会看、不会想。”孟婆又说，“一路而来，你可看到些什么，想到些什么？”
看到什么？看到了奈何桥、看到了孟婆汤、看到了收钱的竹篓、看到了想“复活”的人。
等等，一路而来……
一路而来，还有黄泉路、望乡台，还有艳艳彼岸花、还有涛涛忘川水……
忘川水！
陆悠悠心头一跳。
“婆婆——”她开口问，“喝了孟婆汤，就能过桥吗？”
孟婆摇头：“傻孩子，只有喝了‘婆婆’汤的，才能过‘桥’。”
“婆婆”和“桥”两个词上被加了重音，陆悠悠思索着，又问：“那……要过忘川，是不是必须先喝孟婆汤？”
“这不是废话吗？”“翻来覆去不一个意思么？”“靠，哪有NPC不做事光聊天的！客服呢，客服出来，解释一下！浪费我们时间么！”“别说了，发汤、发汤，让我们复活！”乱红尘的人鼓噪起来。
陆悠悠没有管他们，她只回看着孟婆。
她看到孟婆的脸上微微地露出了一丝笑。老太太点着头，回答她：“不忘前尘，不享来世……是啊，孩子，你说得没有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