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避而不谈,只仿佛一切都心知肚明一般,道:“邓愈是个聪明人,在大徵数十载报回朝的全是些无甘紧要的密报,朕念在他带你回来的功劳上不仅没有责罚他反倒是对他多有恩赏。如今倒是凡事都说与你听,不过这般也好,你才入大应身单力薄,他这般照看你倒也好。”
他这话竟叫乐嫣听出几分苦口婆心的意味来,更叫乐嫣震惊于国君的话来。
她并没被几句话糊弄过去,想起来自己要问的正事儿来,语气颇为不好:“我在大徵不好,在这处便当真能好了?栖霞是什么品行你当真不知?莫不是以为你那个女儿是什么良善的娘子不成?她在大徵时便屡屡与我为恶,如今我落在这处,她焉能饶了我?至于你想将我下降,无非便是知晓我的事情,既知晓我身怀有孕,又有哪个男人带的起这个帽子?你是要将我至于火上烤炙不成!”
她满面郁愤,自是知晓,国君无非是早知晓她有身孕,想要堵悠悠众口罢了。
可他难道不清楚,自己留在南应,他活着自己或许还能得到垂怜照顾,可他去了,自己的危难只多不少么?
皇后、太子、栖霞——
国君总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她恨他这副样子,总是万事了然于心的模样,总是不见半点情绪波动的模样。
好似自己的一切情绪都是小孩的无理取闹一般。
叫她空有怨恨,却像是一拳拳捶在了棉花上一般。
他好似在为自己着想,可当真明白自己日后要面临的孤立无援的境地?
乐嫣干脆破罐子破摔,一字一句道:“你总说我是你女儿,可你身为父亲缺位二十载,如今又这般大张旗鼓将我接回南应,你明明知晓太子皇后一个两个都不是好惹的,将来…将来哪里有我存活之处!我留在南应,只怕日后还不如留在大徵……”
她一句句毫不避讳的讽刺,叫周道渊眯了眯眼睛。
他幽幽道:“你年岁尚轻许多事情看不分明,此事你着实担忧太过。你只要不与太子皇后一脉闹的太僵,皇后乃聪慧之人,太子秉性亦是温良,便是日后也必知晓该如何待你。”
乐嫣显然是不信的。
能养出栖霞那般女儿的母亲,与栖霞一脉同胞的太子,当真只是表面看的那般?
周道渊又道:“如今既是你我父女间挑明事态,我也必当与你说明白。你腹中血脉本来便不该留…你若是执意要将它生下来朕也不会阻止,只望你不是因一时糊涂。”
他忽然转变了态度,语气中带上几分怅惘的意味:“若是没有那个孩子,你想必很快便能觅得如意郎婿,总有子女承欢膝下。而如今中原动荡,北朝皇嗣于你只犹如催命符。你不该如此不悟……”
这恐是周道渊与她说过的最长的话。
乐嫣表情不由自主的僵了一下,许久才涩然一笑。
她望着周道渊,这个与她血脉相连的父亲,眸光平静的犹如一池静水。
“哪里是一时糊涂?谁活着不是糊涂的?哪里会想那么多……”
“我非是愚钝,我知晓他还活着,我信他…我信他的真心,我知晓他一定会来找我……”
乐嫣曼曼说道,她眼中有着稚嫩的坚强,在周道渊看来简直是可笑。
周道渊似是嘲笑一般问她:“你与殷家那小儿成婚多久?不过半载。你与卢家的不也是成婚三载才婚离的?我非是偏要做那等挑拨离间的恶人,只是想告诉你,感情最初时都是美好的。随着时日长了许多秉性才暴露,许多深情才在日复一日平淡中磨灭。再说…他对你当真是好?可不见得——”
乐嫣奇怪看他一眼,并不听他话里似是挑拨之言:“您这般说,是自己亲身经历了?”
也是,他的后宫许多娘子,更有好些子女,想必这等情爱之事他当真是太了解不过了。
被晚辈这般探问自己年少时的情事,国君微怔,捧着茶缓缓喝了一口,才道:“儿女情长,朕……不擅长于此。”
乐嫣面上隐隐闪过羞愤,她咬牙道:“那你又如何能来说教我?我的第一段情并非终结于你说的那两点。真正深刻的情感,如何也不会被平淡磨灭掉,这点你没有经历过,我与你说了想必你也不明白!”
国君淡淡一笑,对她小孩气性的发言不置可否。
又听她问自己:“你如今要将我重新嫁人,岂非就像母亲那般不成?我时常觉得自己可怜,如今的我经历着母亲所经历的一切……不,我母亲当年应当是比我更可怜也说不准。毕竟我与我母亲不同,我与丈夫真诚相待,善因总结不下恶果。”
乐嫣话一落出口,忽地明白过来。当初母亲这般着急嫁给父亲,不过几月间就成了婚,除了想要给自己一个光明正大的出身,只怕更少不了长辈的授意。
毕竟…若没有长辈,三书六礼如何能如此轻易过去?
老太后……她一定是知情的。
老太后那般聪慧的妇人,事关前朝血脉,便是最疼爱的孙女,她也必不会包庇。
太祖定也是知晓的。
她眼中惘惘的,对这一切竟不知作何感想。
周道渊先前一直没作声,见她忽地攀扯说她的母亲,面上止不住升起愠怒,挥手叫她退下。
乐嫣却仍道:“国君有一句说的极对,若母亲当年没有将我生下来,她那般温柔的娘子想必也能觅得一个如意郎婿,一个与她真诚相对的郎君……”
“她会重新有子女,她不会将我生在战乱之中,她不会因为生我时兵荒马乱伤了身子,早早的就去了,也不会多年后因为当年的旧事,遭人辱骂,连累的她死后都不得安宁……”
“闭嘴!”周道渊忽地朝她怒喝起来,眼中浮满血丝。
“来人啊,将她带下去!”
这是周道渊第一次对她说重话,厌烦的想将她赶走,想要将她软禁起来。
一日间受到两个女儿先后忤逆,想必国君是怒不可遏。
乐嫣看到周道渊完美的表情僵裂开来,心中竟产生一种久违的畅快。
也是啊,这般一个从来不见恼怒的人,竟被自己几句话挑拨起情绪来。
惹得宦官们都过来劝她出去,一个个就差给她跪下了,“公主!言不得言不得!国君是您父亲的!”
可乐嫣仍旧不依不饶,她压抑多年的情绪崩发也只在那一刹:“以往没有您,我不知我父亲的可贵,总是与他闹脾气,后来我才知晓我不是他所出……可我父亲这些年却待我视如己出,一次次包容我的臭脾气。而今想想,我这些年最最对不起的便是他了……”
殿外一道素白月华散入直棂窗,将他乌黑发鬓染上几履斑白。
静夜沉沉,银霞通彻,他看着她,眸光不辨喜怒,额角的筋脉却突起的吓人。
“你与朕说着等话无非是想叫朕恼怒罢了,便是朕真是如你所愿,与你又有何意义?你如今该是成为一个孝顺的女儿,如何在朕对你尚有愧疚之情时拿到所属于你的更多好处——而不是像你这般愚蠢,一次次惹怒朕。”
乐嫣抹了抹眼泪,被他说的无地自容,她对上国君片刻后重新恢复平静的眼眸,冷冷道:“你能给我什么?你能弥补我什么?我都二十岁了,你的那些宠爱我早就不稀罕了……”
“你倒是不妨说一说,你当年究竟是如何骗我母亲的?如何抛弃她跑到黔南的!!”
她不信,她的母亲如此昏昧愚拙。
她不信,她的生身父亲,当真是一个如此薄情寡义之人。
可惜,国君并不吃她这一套。
只是冲她摆摆手,眼神冰凉。
“你且下去。”
“怎般也是我亏欠了她。你要恨就恨,与你多说无益。”
乐嫣闭了闭眼,察觉到眼眶湿润,她当真是无能啊,连眼泪都控制不住。
她们这等感情柔弱之人,面对冷漠无情的人总是吃亏的。
受到的屈辱痛苦完全不对等。
更何况一个人早早就去了,另一个人还坐享江山,妃嫔无数,子女绕膝。
无论再深的刀□□入,叫她一个诉说者肺腑生疼,却仍不能刺伤他分毫。
沉默的对峙中,她只能找寻一点点病态快感罢了。
在垂泪之际,她咬紧牙关反身走了。
周道渊看着她遥遥离去的背影,良久才收回视线.
他偏头瞧着案边燃烧一半的烛台。
烛光耀眼,灼烧着融化了一滴滴清油,顺着烛壁滚落。
落在嵌着仰莲纹的精美鎏金松鹤台托上,昏暗中惊心动魄的美丽。
忽地,烛心闪耀了一下,叫他不由忆起自己犹如这颗华丽灯烛的过往。
他生来体弱,却得于父皇宠爱早早立为太子。
可德宗时朝中为解决世家之患,引得胡人南下,数年间权臣屡起,架空朝廷。他这个太子便是砧上肉,活得战战兢兢。
等更大一些,父亲横死,他还活着,没人舍得杀他,他与母亲相依为命,被虞侯扶持起来当了少帝。
那时他还太小,并没有许多错综复杂的情绪,有的只是每日中吃不饱,冬日棉衣太薄耐不住寒,时常要遭受旁人冷眼。
老师也从不教导他识字。
虞侯家中那个无法无天的小儿子更是当众将他当作马儿来骑,周遭宫人一个个笑得前俯后仰。
后来虞侯被杀,年幼的他被好事者亲自带去宫门前,亲眼看着母亲保受屈辱,身亡命殒。
他像是一个吉祥物一般,几度废立。
最终,绥都落在殷氏手里。
那时他已经大了一些,知晓许多道理。
他知道那是他周家的江山,如今却改姓了殷。
他知晓,那本该是他的龙椅,如今却坐上了一个头发花白的将军。
那人他认得,小时候他坐在父皇龙椅上,见过他来朝见。
年少时周道渊最仰望的便是这位将军。
他知晓,殷家儿郎们家世代守卫着北境。
可为何,如今坐上皇位的竟然是他们?
后来,周道渊彻底被废弃,可殷家人仍不愿放他自由,将他遣去兴州府,重重监视。
可殷家人也多有良善之辈,教他诗书,教他礼乐。
他认识了与自己同岁的一个姑娘。
她安静的很,鲜少与人说话,寻日里只喜欢埋首写字画画,写的一手好字。
他有不会写的字,便状着胆子去问她。
符瑛性格好,总不会拒绝他。一来二往,后来他落后一大截的学问便都是由着符瑛给他开小灶。
两人间朝夕相处整整九载又八个月。
后来,他历经千辛万苦偷偷回去寻她。
却早早听闻她已经成婚有孕了。
与她的驸马恩爱无双。
那日,他又哭又笑。
笑他的好阿姊,成了婚,做当了娘。
他想啊,那他也就安心了。
他回去,也要成婚了。
烛火忽地暗了下来,将周道渊拉回思绪。
内监连忙为国君重新换上烛火,复又偷偷瞧了瞧国君面容。
国君问他:“你这老头今日是怎么了?有话便直言。”
宦臣一脸难为:“陛下与公主父女间数年没见过,彼此间生疏亦是常事。公主想来是心中有怨气,陛下与自己儿女,何须矛盾相向?”
他摇摇头:“你也听见了,她的脾气当真是大,可有怕朕一句的时候?朕说了几句?她又骂了几句?”
“对朕自始自终连父亲都不肯叫一声,如此敌对,成日却总想着回她那夫婿身边。你说说,朕方才可有骂过她一句?”
老宦臣浑浊的双眼闪过笑意,他伺候国君十几载,倒是不见他如今日这般情绪波动。
倒真像寻常人家那等被女儿气的半死,却只敢偷偷朝着旁人发牢骚的老父亲。
“陛下,公主身怀有孕,思念故土也是常态。如今局势莫测,北胡只怕是敌不过大徵兵马……依着老奴之见,若是大徵皇帝……”
老宦臣状着胆子劝说:“您不若将公主在皇城的消息透露出去,传去大徵,也好早些叫这对有情人……”
暗探消息传来,大徵皇帝前些时日传出的驾崩之言实乃子虚乌有。
待其重稳内斗,指麾可定,北胡与南应两个加起来只怕都够呛。
真等兵戎相见的那日,一切可就晚了。
还不如叫大徵皇帝知晓公主如今好生待在南应宫廷,叫他发兵时也好生掂量着些。
周道渊看了他一眼,心头冷冷一笑。
笑这个身边的老阿公也开始与自己说起假话来,耍花腔。
当他是傻子不成?!
叫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假,为南应多谋得一条退路才是真吧。
“阿公,你是瞧着朕长大的……朕年幼时,从绥京到兴州,再一路南逃……也只你肯护着朕,替朕四处拉拢人脉。”
“你说说,朕自打生下来到如今,为大应做的还不够?”
这份责任,还到他,到太子与栖霞献嘉身上,就够了。
两国兵戎相见这些时日,大徵几场胜仗,势如破竹。
甚至活生生自黔南国土撕裂一条口子, 吞下了阳川。
看似大徵占了优势其实不尽然。
大徵此次急行军准备仓促, 又遇平城这等易守难攻的咽喉要塞, 久攻不下才只得绕过平城。兵行险招经密林, 穿瘴气, 费尽千辛万苦拿下阳川。
黔南天然地势屏障,四处山林险阻, 铁骑若想深入势必频频受阻, 优势施展不开。
彼时是孤军深入——内乱天灾, 粮草一事上总供应不上,战线一旦拉长, 若是继续耽搁下去, 便是四面楚歌。
奈何不知缘故, 大徵这几日非但不乘胜追击,反倒一连数日卷甲韬戈, 懈怠以对。
竟是率大军围困平城。
消息传至南应军营之中, 数位大将连夜集结, 众位将领犹如活见鬼。
平城地势多险, 城墙高数丈前有重重山脉瘴气,后有土河横断道。
南应国门第一道要塞当属平城, 如此地势可谓是易受难攻,亦是大徵与南应多年争战止步于此处, 只得绕过深山密林, 饱经瘴气困扰,也要绕过平城从阳川几处进攻的原由。
而今, 他们都以为有一场死仗又在阳川脚下打起,大徵援军竟一声不吭死死围住了平城这块难啃的骨头?
水泄不通,连苍蝇都飞不出去,谁也不知里面情况。
众人只得凭着猜测聚讼纷纭。
“大徵援军何时到的?他们的铁骑前两日不是还占领了阳川,日日同我们打么?”
“大徵京师多数调往北境,南府诸多兵力又被叛军之人拖住,一时半会儿的哪儿来的这么些兵调来围困平城?莫不是他们宁愿将北地让给北胡了不成?只怕是将老底都给掏出来了吧。”
“将军,如今我们该如何?可要率军即刻去支援平城?”
南应军营之中人心惶惶。
南应虽是重续国祚,屡失国土,可这般一个朝廷,却多猛将。
陆氏,宋氏,刘氏,哪一个拉出来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大将。
善兵法,更行险计,精攻地形,若非如此,这些年早被大徵铁骑入关吞并了去。
诸位将军瞧着舆图,一个个都不敢轻易决论。
若是率兵去支援平城,那后方该如何守卫?
且平城关口多为平地,大徵铁骑令人闻风丧胆,南应骑军本就比不得大徵铁骑,若是贸然去支援,岂非要直面上那等虎狼之师?
他们与他打,也绝计不敢在地势开阔之处打。
领头大将陆逊拧紧眉头,总觉得大徵这些时日行军怪异,可仔细想来,大徵此次兵线深入,又逢内乱天灾,国内粮草必定供应不急。
若非如此,如何会行围城这等病急乱投医之举?
这于他们来说,便是时机。
陆逊思索良久,当即打算冒险一回,他道:“平城地势难攻,更遑论城中粮草补给充足。有陆老将军坐镇如何也能撑过两月。”
“率本将军令,立即从三营调六千精兵往阳川,势必要夺回阳川!”
营帐内诸士兵当即奉承起来。
“将军这一招围魏救赵,实属妙计!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阳川如今大徵守卫能有几人?不过只剩数千人罢了!我等还有何惧?!”
“到时候,谁包围谁还说不定。叫他们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可不是解了平城燃眉之急?
子时将至,一轮明月升起。
望楼之上,灯火明灭。
迎着凛风肆虐,好一会儿,远处山岗出现一队速度极快的轻骑兵。
黑夜中滚滚沙尘隐没不见。
未久,抚远将军等人听闻消息,乌泱泱的一大群迈下墙楼,朝着奔迎而去。
“主帅!”
一袭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玄甲身影翻身下马,将手中马鞭丢给身后。
皇帝睨了一眼远处密林,垂下眼皮,面容隐隐透着狠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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