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是啊,公主当真聪慧。”
而后,他为她换上粗布麻衣,做男儿装扮,给她盘上男儿的发髻。
往她那张雪白的脸上抹上黄泥,他斯文的笑着,嗓音清朗。
“先委屈公主一路,大徵如今彻底乱了,再待不得。国君迎您回朝。”
他将她藏在马车夹层里,一路颠簸。
她被服了药,一路昏昏沉沉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并不知这一路的凶险。
身后前扑后继涌入的叛军铁骑如同狰狞猛兽,前一刻还鲜活的生命,下一刻头颅便咕噜噜滚落。
血珠洒遍车窗,映出一朵朵殷红的花。
车轮辘辘声中,渐渐的,叛军自顾不暇。
她也被带着,混迹在商人车队中一路南下。
这一路总是昏昏沉沉,醒的少睡得多。
曲曲折折,尘土翻卷。千山万水,总瞧不到头。
越往南越热,商队中人早就褪下了衣物,穿着样式古怪的衣袍。
直到某一个秋波荡漾的暖日,仙花馥郁,异草芬芳,天空中凝结着淡淡云烟,雾霭山峦呈现淡淡青紫色。
瞧不到头千牛卫领着仪仗香车停在官道边,引得无数百姓驻足观望。
据说,王城迎来了一位最为美丽羸弱的公主。
当日, 暮霭沉沉,云霞漫天。
国君亲往边境军中检练,营中驻扎有数万精兵, 层层重重, 内营数百领将密谋军政, 企图趁此时中原大乱之机夺回领土。
直到傍晚, 有内侍匆忙入营帐来禀, 朝着国君耳畔低语。
军营中众人不免侧耳倾听,显然国君并未曾有与他们商议的打算, 听罢只是淡淡颔首令人退下, 继续商讨南军北伐之事。
南应盛产奇花异草, 皇宫中曲池折廊相隔三尺立着一鎏金鹤灯香炉,烛火摇曳间, 水殿生香。
直到深夜, 国君回宫, 依旧是处理政务,许久才像是想起这桩事, 移驾朝阳殿。
此事被内侍官报了消息传至南应皇后耳朵里, 南应皇后面容略柔和了些。
宫人往南应皇后面上抹上香粉, 闻言不由轻声笑道:“不过是国君年少时的风流韵事, 您何必为此苦恼多日?国君心怀愧疚罢了,那本就不是生长在跟前的儿女, 愧疚又能愧疚上几日?您有太子和公主,还有与国君相伴二十载的情分……”
皇后闭着眼, 唇角轻启, 声音刻板而又飘乎:“我的女儿流落北地,生死未卜, 她倒是被平安送回。”
宫人眉眼未抬,只安慰皇后道:“公主身侧护卫众多,想必如今必是返朝程中罢了。”
皇后知晓如今两朝形势,两朝撕破了最后一丝颜面,女眷会沦落到如何境地?
想她千娇百宠的女儿,如今不知吃了多少委屈。她心中煎熬,却要强忍着恶心,与宫人道:“明日你叫太子去朝阳宫中,代替本宫望过,到底是国君的女儿。”
宫人闻言道:“娘娘何须如此?不过是个私生孽女,最多差宫人送些礼前去已算是给她颜面了,太子又是何等身份,万万不该如此……”
“你懂什么。”
皇后睁开眼眸,瞧着烛火晃动,瞳仁有一瞬间紧缩。
“邓愈千里迢迢护送她,国君为她折损了多少暗桩?”
穿过重重缠绕着茂密蓊郁花藤的宫廊,越过道道白底绣金茱萸纹帘幕。
外宫墙上绘画着彩色壁画美轮美奂,流光溢彩。
朝阳殿内壁之上镂雕着玉雕莲花纹花朵,花萼时而洁白,时而玉碎浅氲蓝紫各色,骨瓷一般泛着透明光泽。
水晶珠帘逶迤倾泄而下。
凉风自罅隙中穿梭而来,乐嫣被阵阵寒意惊扰,意识渐渐回笼。
她睁开眼眸,便见朦胧月光映衬下,纱幔之后影影绰绰立着一个黑影。
乐嫣忍不住浑身的神经都绷紧了起来,手腕轻轻颤了颤,猛地从床榻上翻身而起。
“深夜潜入女眷寝宫,这便是你们南应的待客之道?”
乐嫣眉心紧蹙,面容不由得浮现出冷笑,纤细手臂抬起来,猛地掀开纱幔。
千里迢迢将她虏来,如今就是这般折辱的不成?
许是困苦经历的太多,如今的她早就不在意什么生死。
她冷讽的语言,却在帘幕掀开猛地瞥见眼前男人面容之时,瞳孔缩紧。
那是一个姿容飘逸,修目如描的男子,面容俊美中透着与生俱来的优雅从容。
皙白肤色,挺鼻如梁,太过出尘的气质,让人觉高不可攀,自惭形秽。
这般的人,岁月都格外宽容了他,该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才是,如何会深夜闯入娘子寝室?
甚至,乐嫣直直望着他,竟让她觉得……像是透着一面水镜,看到了熟悉的神态。
她看他时,那人也仔细观量着乐嫣的五官轮廓。
灯火下,他眸底是一双浓的化不开的墨。
忽而,她似乎听见他发出极轻一声叹息。
忽而,他轻轻叹息一声,眉宇间缓缓皱起,爬上了山纹,才有了几分凡人模样。
“你唤什么名字?”他眼中有着淡淡的她看不明白的神色,好似失落。
他失落什么?
乐嫣心间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眼中渐渐浮起冷意。
她掩下双眸,任由那男人问她几句话,至始至终只不发一言。
许久,未听到她的回答,那人也未曾动怒,只道:“一路苦了你了,如今既来了应宫,便好好歇息,白日里可带着宫人四处散散心。”
语罢,他也并无留恋,悄无声息离去。
殿外灯火晃晃,立着好些人影,宫人们闻国君走远,纷纷踏入内殿来。
宫婢手中捧着鎏金铜盆,漆盘之物,上盛鲜花丝帕各色香豆诸类。
见殿内公主清醒过来,一个个皆是欢喜迎上前。
“公主可是醒了?”
“公主可是饿了?”
“您昏睡了大半日,连一口水都未曾饮下,奴婢们准备了蜜酿,还有甜汤……”
乐嫣面容朝着殿门方向,一副受惊模样,宫人们连忙劝慰道:“方才的是国君,公主勿怕。”
“国君来时公主正在昏睡,他便在外室候着,未曾踏入公主内室一步。”
黔南民风奔放,并没有汉人宫廷中的颇多规矩。
大应自从南迁,数年间无可避免的融入了当地风土人情。
迎着一阵阵轻风,乐嫣额角细发被轻轻浮动。
她手脚冰凉的坐回床榻上,听着那人的身份,听着这处竟已是千里之外的南应宫廷,恍惚间像是落入了一场梦。
一场离奇诡异的梦。
她忍不住回忆起来脑海中点点滴滴,快到捕捉到了草蛇灰线。
她忽地紧紧攥着身前宫娥的手腕,微红的眼眶透着几分难以描述的妩媚风情,却是冷言叱问她:“不准唤我公主……容寿呢?容寿他在何处!?”
“公主说的是谁?容寿是何人?朝阳宫中,并没有宫人内侍唤容寿的,你们可有人认识的……”
满殿宫娥皆是摇头。
乐嫣尤是不死心,急切地咬牙追问:“送我入宫来的那位大人,穿紫色衣裳生的文弱斯文的那人,他是何人?”
被她质问的宫娥约莫只十三四岁的年纪,面庞仍是怯生生的,见这位公主神情冰冷斥问自己,当即吓得不断连摇头。
“那是宫外来的……奴婢也不知……”
“可要奴婢差人替公主问问?”
乐嫣一下子松开攥住她的手,手心冰凉。
想来,容寿这个身份定然是假的了,就连名字更是假的……
容寿可是长春宫太后身边的宦臣,听说入宫二十来年……
乐嫣尤记得,自己少时入宫,便见容寿伺候跟随在陈太后身后。
谁曾想到?
他竟也会是南应之人?
乐嫣忽地起身往殿中奔走。
不顾身后人的阻止,将一扇扇花窗推开,望着窗外截然不同的风景,果真不同于大徵宫廷各处,忽地忍不住心中悲凉。
错综复杂的局势,叫她一下子心中悲哀无力到了极点。
她哭着哭着,却还知晓摸了摸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
那处依旧平坦,平坦的几乎叫她时常忘记了里面还有一个小生命。
先前她盼着,便是历尽辛苦也要将这个孩子生下来,如今这种想法倒是淡了许多。
如今她身处南应,会有人容得这个孩子么……
若是一出生便面对着寝食难安,朝夕不保,那她当宁愿不将它生下来才是。
罢了罢了,也许是自己想多了。这一路颠簸,这个孩子还在不在多说不定……
含着对未来的茫然无措,她朝着宫人问起大徵来,可相隔千里远,便是连南应朝中只怕知晓的都不多,这群宫人又如何能告诉她一句准确的事儿?
她身上连夜的药力仍在,总叫清醒的时候过少,昏昏沉沉的提不起来劲儿,又沉沉睡去了一场。
再度清醒之际,时光已悄然来到翌日晌午。
朝阳宫中立着一鼎金漆鹤纹香炉,香烟袅袅,香气盈满乾坤。
晌午将过,殿中便迎来贵客。
太子携属官拜望。
这些时日中原大乱的风波渐渐波及到了千里之外的南应。
牵连的四处都不得太平。
接二连三,朝中亦发生了太多的事。
邓愈自护送乐嫣归朝,如今已恢复了身份,一身公卿衣袍跟随太子身后,远远宫廊下便朝着乐嫣合袖一礼。
一副世家公卿的风骨。
南应太子年岁尚小,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头戴紫金冠,一身绯衣金带,面容尚且稚嫩,却也早早端起威严的架子,倒是像模像样。
太子远远便见有一女郎沿着宫廊边坐着,一身绛紫宫袍云髻高盘,插钗环,佩璎珞,腰身玲珑,面容姣艳国色天香。
见到他却是只装作视而不见,只低头看着池里莲花。
太子茫然一瞬,许是乐嫣颇为冷遇的态度与旁人面见他时不一般,更与太师太傅教导他的不一般。
他迟疑瞪大眼睛朝旁边的邓愈看过去。
邓愈见此,含笑道:“公主乃是太子长姊,太子前朝为储,可这是后宫之中,太子另当以家礼相待。”
太子不似同胞姐姐栖霞那般刁蛮,反倒是被一众太师太傅教养的颇好,听闻此言便规规矩矩朝着乐嫣合袖一礼。
“弟弟给长姊请安。”
复又问她:“听闻长姊一路风餐露宿,如今身子可安好?”
乐嫣不想见他。
心中厌恨每一个南应人,她只扭过头去,一双妙眸一动不动凝望着邓愈。
容寿总是斯文儒雅,以往在大徵宫廷时还有几分谦卑模样。如今回了大应,仿若脱胎换骨,便是被乐嫣这般凝望着,也不见他神容有变。
乐嫣精致的唇角慢慢浮现一层假笑,曼声问他:“听闻邓公当年为国捐躯,入徵宫心甘当了二十年内监?”
太子有些懵懂,明白过来之际一下子嘴巴张的老大,抬眸望了望身后父皇为他新选定的老师。
邓愈完美的面容隐隐出现一丝裂缝,却也转瞬即逝。
他笑道:“公主谬赞,入宫侍奉一事不过是臣年轻气盛,不懂事罢了。”
第104章
邓愈心中自嘲, 年少时满心国仇家恨,凡事非黑即白。可后面十几载见的多了才觉自己当年涉世未深,愚不可及。
乐嫣听邓愈毫不避讳的回答, 心中惊奇。若当真是阉人之身又如何能当的太子的老师?
传出去, 岂非令世人贻笑大方?
邓愈似知晓她心中所想, 只掀唇回道:“国君博爱, 弃瑕取用, 立贤无方,实乃微臣之幸。”
听他吹捧奉承南应国君之言, 乐嫣心中麻木。
好一个博爱……
她指节蜷曲压了压眼眶, 像是认了命一般:“枉我那般信任你, 我随着你走…我以为你在宫中那么些年,你我间总算是有些交情的……谁曾想呢, 呵呵, 当真是我蠢。”
她双眸未曾落泪, 却已是潮红一片怨恨的盯着他,恨不能将他身上盯出洞来。
邓愈轻轻叹了一声, 只道:“公主, 臣对你并无敌意。”
“叛贼战败, 您若继续留在敌营中该是何等下场?”
乐嫣猛地一怔, 面上乍然浮现出喜色,“襄王战败?那陛下呢?陛下可安好?”
这一路的战战兢兢, 担惊受怕,想问却不得问, 更不敢问。
这日间, 似乎终于有了一个突破口。
她将那久违的名字从嘴里呼唤出来,只觉得浑身都不可自抑的颤抖起来, 心乱如麻。
邓愈反问她:“你说哪个陛下?大徵如今可太乱了,听闻各州府都有皇帝……”
他眸光落在乐嫣咬的充血的唇瓣上,叹息道:“不破不立,天下早该大乱,早晚都有这一遭的。娘子原先嫁予淮阳侯倒是不差,淮阳侯城府颇深,便是风云涌动也自有他安身立业之所。你本该随着他安安稳稳不该入京,更不该……便也不会有这般风浪。臣此番亦是为搭救公主。”
大徵建朝没几年他便入了宫,那时乐嫣时常待在老太后春熙宫中,满宫殿都有她的身影。
邓愈也算是看着乐嫣一点点长大的。
于公于私,他对乐嫣从来都没有什么坏心思。
一旁作壁上观的太子听的云里雾里,见乐嫣对南应自始至终一副厌恶的态度,只觉得她胳膊肘往外拐,终是忍不住冷嘲而起:“长姊明明是得了老师搭救才能平安回朝,栖霞与献嘉两位姊姊如今都还不知如何呢。”
言语中颇有不忿,好似乐嫣是个叫他亲姐姐流落北地的罪魁祸首一般。
乐嫣一听,冷漠道:“此事你当怪你老师,为何不先搭救你的姊姊?反倒来哄骗起我来?当真以为这南应宫廷是我想来的不成?”
她一而再再而三甩脸奚落,叫太子气的直接道:“此处是大应皇宫,长姊姓周,当知晓自己心中所向何处才是!长姊莫非是北朝住的久了连自己血脉姓氏都忘了干净?你纵不与我们兄弟姐妹一同长于大应宫廷,如何也不该忘了自己的根骨!”
乐嫣一听终是忍不住嗤笑起来:“血脉姓氏?根骨?我是何等血脉?”
她生在大徵长在大徵,身上流淌着一半是符家的血。纵然她不姓乐,可也不该如南应太子说的这副模样。
什么血脉?什么姓氏?
自己从未受过这份血脉的半点恩德,甚至自己的苦难都是来源与此……
可笑,当真是可笑至极。
乐嫣一脸认真:“我生于大徵兴州府,养于太祖高太后膝下。”
她说这话时,由于情绪起伏微微气喘,面上隐有细汗,却是不卑不亢。
“我姓乐,我父乃驸马督卫乐蛟,我倒还不至于乱认父亲。”
“太子这声长姊我担不起。”
太子被她一句接着一句刺下,霍然抬头怒目而视,却不慎抬头瞥见幽暗长廊中一双暗影。
他面色微变,收敛心神朝着不远处廊下行礼。
“父皇…母后……”
乐嫣面色隐变,顺着太子眸光所向惊讶回眸,却见国君与皇后二人一前一后,自缠满藤萝的穹顶曲廊下缓缓迈出。
风绕过水廊宫殿,纱帘轻晃。
宫廊两侧诸多宫人都听见了方才乐嫣种种大不逆之言,颇有些胆颤心惊,朝着国君皇后行礼过后一个个都不敢抬头。
昨夜仓促一瞥乐嫣对南应国君只有一个粗略轮廓印象,今日天光下瞧见,竟又是止不住心惊。
国君身量颀长,步履闲雅。一身石青直襟袍衫,绣着大片若隐若现莲花纹,洁白通透的玉髓冠顶,细长玛瑙流苏垂落至清隽面颊两侧。
他眸光微敛,瞧不见眸底神色。
皇后瞧着约莫三十余,薄妆桃脸,身段略微丰腴,一双姣好桃花眼,衣饰庄重而华美,无论放在何处都是一名美人,只是追随在国君身后竟险些叫人遗忘了去。
乐嫣怔松间,南应皇后已是上前虚扶住她的手腕,毫不吝啬的称赞她:“玉承明珠,花凝晓露。依我看什么滴血认亲都不需认了,只瞧着这双眉眼顾盼流波,便十成十像了国君。”
她回头,朝着落后一步的丈夫笑说:“是您的女儿万万做不得假。”
乐嫣若无其事的将细腕自皇后手中抽回。
又听皇后好似毫无芥蒂一般,温和问她:“你母亲给你起了个什么名儿?”
殿外日头正旸,天光从藤曼缝隙中筛落下来,落下满地碎金。
南应国君眉眼沉寂,立身于碎金之中,落在她脸上的眼神透着寂冷和点点温和,片刻后离开,并不见太多父女重逢的喜悦。
乐嫣脑海中茫茫一片,各种悲切痛恨错综复杂的情绪最终败在现实之中。
她朝着南应至高无上的夫妻二人平静地回答:“母亲为我起的小字,唤鸾鸾。父亲为我起的名,单字一个嫣。”
乐嫣这番话,至今仍不肯改口,叫皇后面色微顿。
反倒是国君并不在意这些,只颔首道:“过几日宫中设宴,皇后领着她去,叫朝臣都认识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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