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相倒是真不在乎什么一嫁二嫁的事儿。当真是安逸平和久了才有了这等讲究,以往谁还在乎这等事儿?
今上自己都不在乎,旁人操的什么心?
登基六载,后宫至今无人诞下皇嗣,亦未曾听闻有过内宠,如今陛下有了想娶的娘子,他自然是松了一口气。
太子,方是国之根本。
翌日,绥都。
一时间京城百姓对这道封后诏书众议纷纭。
倒是未曾有乐嫣先前设想的那般遭人唾骂,令祖辈蒙羞的不齿之言。
满朝朝臣私下骂她的多,老实本分的百姓们倒是不太讲究什么辈分,什么二婚。
反倒是背地里津津乐道皇后去岁秋日才与前夫和离,次年春三月便封了后的这桩事儿。
虽只是诏书,未曾大婚,亦尚未绶印入主中宫。
可论这一婚更比一婚高,和离后三个月再嫁天子,还是当正宫皇后这一条,就成了众人茶余饭后议论的重点。
百姓不知后名讳,如今众人都只得称呼一句乐娘娘。
想想亦知,若非这乐娘娘九天仙女下凡尘,生的一份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容貌,焉能有此等本事?
不过,渐渐也有难听的话流传。
这传的最沸沸扬扬一事,无非就是乐娘娘与前夫及当今间的风花雪月之事。
二男争一女,君夺臣妻……
亦有人觉得是这乐娘娘未和离前便与当今勾搭在一起,早有了首尾……
这道封后旨意在京中引起几番轩然大波,后宫之中的太后据传更是被活生生气的闭门不出。
宫外各处,亦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消息传至淮阳侯府,霎时间如同平地惊雷。
老管家只觉大事不妙,慌张间连连吩咐婢女:“去!快去后院给夫人报信!”
婢女不敢耽搁,匆忙跑去郑夫人院里打算通传,岂料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内室里传来一声瓷器落地之声。
瞧见廊外一圈仆人们战战兢兢等候在门前不敢出声的模样,猜也能猜到内室情景。
“表姑娘在里头?”她问。
“可不是,一早老夫人说头疼,叫表姑娘给揉到了现在。后也不知是哪里不对劲,夫人便怒骂了起来……”
廊下几个仆人对望一眼,没人敢在这个关头入内通禀,只叫那报信的婢女稍后。
里头这对姑侄儿的事儿说来要惹人笑话。当年玉珠姑娘才进府时郑夫人对其有多宠爱,连自己亲生的娘子都要退让……
如今呢?
侯爷原先只怕是因为侯夫人的事儿彻底厌恶了玉珠姑娘,甚至早使人将玉珠姑娘送去了京郊庄子。
奈何郑夫人入京后又将人接了回来。
她们本还以为郑夫人是要替玉珠姑娘做主的,以为玉珠姑娘要苦尽甘来。
没成想,最先几日倒是还好好的,后这段日子这姑侄二人间不知发生了什么,郑夫人先前对侄女的喜爱荡然无存。
甚至一改过往的慈善,时常磋磨起表姑娘来。
如这日这般,砸茶杯茶盖的,光是她们听见的,只怕都有好几次了。
几个婢女们也早成习惯,只做看不见听不着。
这厢外头人才压着声儿说着,又听内室中传来斥骂之声。
“往常我真是看错了你!你瞧瞧这府邸,原本好端端的一个府邸,自从叫你来了,祸害成什么模样?”
卢锦薇恨母亲行事歹毒,叫卢府名声败坏了。原先郑夫人更是日日在卢锦薇面前说起京城的美好,等卢锦薇来了京城才发现根本与郑夫人原先说的不一样。
这处京城,根本没人愿意搭理侯府,没人愿意搭理自己。
眼看自己年岁越来越大,婚事却仍一点着落都不见。
连永川府往日她瞧不上的几个贵女如今都高嫁了,一个嫁的比一个好,只她恐会一辈子待字闺中。
卢锦薇一时气急之下痛骂了郑夫人,哭着从郑夫人院中跑了出去。
交椅上倚着的妇人满面憔悴,眼眶青黑,再瞧不见往日端庄的贵夫人模样。
她被自己素来宠溺的亲生女儿骂了一通,一想到自己往日孝顺的儿子如今连见自己都不愿,郑夫人发泄过一番过后,就将眸光落在一旁面容惊恐的始作俑者身上。
觉得一切都是郑玉珠造成的。
“不是叫你去给乐氏去请罪?你又是如何做的?!”
郑玉珠以帕捂着脸,自郑夫人将她接回侯,她本还以为是又有机会了,该是苦尽甘来,如今才知是入了地狱!
这段时日她日日伏低做小,逆来顺受,只愿叫姑母消气,可显然自己姑母可不是什么善良之人。
一日日的言语折磨,甚至是热茶直接泼上她面上,叫郑玉珠知晓,自己的忍耐根本没有用。
如今又听郑夫人老生常谈的话,她忍住嘲讽消瘦的面颊勉力挤出假笑来。
“姑母,那可是王府,那位可是国夫人。连阿恒去都被晾在外边,您是国夫人的婆母,上回去不也是碰了一鼻子灰?你去赔罪都没用,我去又有何用?说不准我去了乐氏更是生气了,毕竟当时亦是姑母的授意,叫我与阿恒走近……”
郑夫人一听郑玉珠这话里话外嘲讽的话,自是不认。
“你真是在胡言乱语!我何曾吩咐过你那些话?是你自己心思阴毒对着我儿抱有那般的心思!如何是我叫你拆散他们?”
郑玉珠一听她翻脸不认账的这话,登时心中冷笑,面上却强忍着怒,“您若是没那个意思,为何叫我虽他夫妻二人一同入京?这一路的书信数落着乐氏的不是……如今我还不是随着您的意思,挑拨拆散表兄夫妻二人?您倒是转头就将怒火撒去了我身上,如此颠倒黑白,侄女可是不依,不如往外说出去,瞧瞧谁有理谁无理……”
郑夫人被郑玉珠这暗带威胁的话气的浑身发颤。
她捂着心口想要喝口茶平复心情,奈何一摸案几才忆起方才早将茶杯砸了去。
“冤孽啊…当真是冤孽……”
郑夫人见到满地狼藉,想起如今儿子与自己离心,女儿亦婚事都没了着落怨恨死了自己,便满心憔悴。
她心中早生悔意,后悔将这个扫把星接入府来,更后悔自己没能挽留住乐氏。
可如今,说这些自然是晚了。
乐氏显然已经不会回心转意了……
那当真是个冷心冷情的娘子……
郑夫人想起自己一家的痛苦,而乐氏如今的风光,就忍不住咬碎一口银牙。
她强撑道:“当年我孤儿寡母遭人欺凌之时,谁又知晓我儿顺顺当当袭爵做了侯爷?如今我家只是暂时遇到那等毒妇,运道差了些。可我儿终究不是池中物,声名之事亦只对女子婚嫁有影响罢了,我儿是侯爷,日后定也是高官显贵……定多的是高门贵女愿意嫁来的。我有何担忧的?倒是她……”
做了国夫人又有何用?终归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她一女子,又不能当官又不能为相,如今的风光不过是场面风光,她身后是那般的家人,日后有她哭的日子在后头!
才说着,忽闻屋外婢女嘈杂声。
郑夫人立刻斥责一声:“何事喧哗?”
只见一绿袄婢女掀了帘子战战兢兢走进来。
“老夫人,今日外边都在传,宫中册封了封后诏书……”
郑夫人听闻册后先是一惊,紧接着倒并不以为意。
那等贵人,离她们太过遥远。
不过在一群婢女面前,她自然不能输了场面。
郑夫人摆起侯府老夫人的谱,理了理方才有些乱了的衣裳,笑问她:“哦?可知皇后出自何家府上?说不准,当年我还抱过呢……”
“是驸马督卫府上。”
郑夫人与郑玉珠闻言面上不由一僵,郑玉珠到底是年纪轻,忍不住就先郑夫人一步开口追问:“乐家娘子?可是乐嫣的同族胞妹不成?”
不可能啊……
乐家自长公主去后,地位早就不显,朝中更无人脉,乐氏女子如此背景,如何能在一众贵女中脱颖而出?
定然是旁的乐府了……
可上京出了乐驸马这个驸马督卫,还有哪个驸马?
传话的婢女只一直低眉敛目,不敢看满地的碎瓷狼藉,不敢看二人的脸。
她不知如何说出口,总不能说是府上的前少夫人,那般着实是打二位的脸面,打府上脸面了……
“支支吾吾作甚?还不快回话!”郑夫人攒眉,有些不愉。
婢女心下一横:“诏书封驸马与已故善化长公主长女,燕国夫人为后。”
随着婢女话音落下,一刹间,满室岑静。
姑侄二人瞳孔紧缩,如遭雷劈一般。
郑夫人因好奇支起的身子,重重跌回座椅上,一瞬间便面如死灰,唇色惨白。
郑玉珠倏然间失声,许久才惨白着脸找回自己的声儿。
“不可能……不可能!二嫁之身,怎堪后位……”
乐嫣二嫁之身,连自己这等都万万不如!
乐嫣怎配……
她怎配!
绥都之中最令人翘首以盼之事, 自是帝后大婚一事。
纳彩、问名、纳吉、纳征、告期之礼,这些繁琐礼节便是寻常人家没个大半年也折腾不下来,更遑论是天家婚事。
诏书下发算是第一道, 而后还有嘉礼。
行嘉礼前一天, 皇帝还要派官员祭天地, 太庙, 并亲自到奉先殿行礼, 由钦天监卜卦,正式定下大婚之期。
每日康献王府门前人潮川流涌动, 只为一睹未来中宫芳容。
奈何自下诏日起, 每日内庭中人声势浩大, 奉宫中赏赐、纳聘之礼出入王府,却一直不得见皇后出府。
日子匆匆而过, 转眼间来到四月中。
四处啼莺舞燕。
暖日和风, 春光淡荡。
花树掩映的屋檐之下, 雕花窗格间里,雪肌乌发的娘子揽着铜镜, 由乳母替她梳弄起一头青丝。
乐嫣自小就拥有一头柔软茂密的发, 靠着大敞的窗边, 天光在她发丝上镀上一层浅浅金边, 若深鸦色绸缎镶了丝绒一般。
珍娘怜爱的替她盘起云发,簪上步摇花簪。
镜中人星眸低敛, 香辅微开,身子慵懒倚靠着软榻边, 姿容比鬓边海棠尤娇艳几分。
想当年娘子不过巴掌大, 躺在自己怀里哭闹的模样,珍娘如今仍是记忆犹新。
她从未想过, 今上会将自家娘子立为正宫。
旨意立下之日,珍娘被惊的晕头转脑,一连小半月都未回过神来。
“当真是不敢想,奴婢如此卑贱之躯,竟是有幸给皇后做了乳母……”
珍娘说着说着,眼眶通红,说不上是欢喜还是感涕。
“您倒是个嘴紧的,陛下早早与您只怕说过了?您倒是好,连奴婢几个都瞒着!”
乐嫣道:“您这话我足足听了有几十回了,别说是我当了皇后,便是我做了神仙,当了佛祖,您也是我乳母,是我最亲近的人啊。”
珍娘嘴上骂她胡言乱语,却又忍不住感动的抹起了泪,道:“可不敢当您这一句,您日后要入主中宫,最亲最近之人该是陛下才是。”
乐嫣有些羞愧在人前说起皇帝来,她低声囔囔,岔开这话头儿。
“我总是想,若母亲还在世,如今只怕是要生我的气,只怕要骂着我孽障了,这般一想就叫我寝食难安……”
珍娘道:“公主若在世,见您做了皇后,忧心必是忧心的,可哪儿舍得责骂娘子?这又如何能怪得了娘子?只怕是要骂陛下去了。”
旁人说乐娘娘蛊惑君王,可珍娘却是护短的。
娘子相貌娇艳,又是那般惹人怜爱的身段,叫那些世俗男子见了觊觎不已,便开始以己度人,觉得她不守本分。
又叫那些嫉妒她美貌的娘子们一传十十传百了去。
可乐嫣是珍娘亲手养大的孩子,什么秉性她焉能不知?
乐嫣哪儿会做出什么承欢献媚的行径来?
且娘子多大,陛下多大?
是也该是陛下诱骗的娘子才是!
乐嫣听出了珍娘的言外之意,登时面颊微红。
她粉白的指头绕着自己鬓边发梢,去忍不住去问婢女们:“如今这几日府外可是又骂我什么旁的话了?”
这些时日府外总难免有许多风言风语。
人都是这般,躲着闭门不出,恐听到坏消息,恐听到旁人辱骂自己的话。可若真是叫自己万事不知,耳聋了一般,又忍不住多方询问起来。
守意道:“如今都不拿娘子旁的事儿说了,只说娘子不归乐府待嫁,是心中瞧不上父族之人。还说长春宫太后闭宫不出,是被娘子活活气的病了……还有……”
乐嫣淡淡道:“还有什么?”
“听说这几日朝中奏折十封有九封是请陛下充实后宫。说是中宫既已立下,也该一并将贵妃夫人都立了。”
想起那些言语,守意心中就如同堵了一块烂泥巴一般。
娘子好不容易守得云开,一群人就不能盼着她娘子一点点好。
“前些日子想方设法寻娘子的错处,恨不能将娘子从后位上拉下来,奴婢原还以为真是为了江山社稷,如今想来还不都是为了他们自家的荣华富贵?瞧见立后之事再无更改,他们就不遮掩心思了,一个两个眼光放去陛下后宫其它位置上,当真是可恨!”
虽娘子尚未入宫,可这群婢子们早将后宫当成自家娘子的地儿,如今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乐嫣愣愣的好一会儿,她起身缓步挪到花窗前,瞧着窗外花海。
身侧的春澜都不知要如何安慰她。
那是天子,真要大封后宫,谁能阻着不成?
说句不好听的,旁人家的娘子还能拈酸吃醋,还能刁蛮任性,皇后怎能生出独揽皇帝的心思?
只珍娘朝着乐嫣耳畔念叨:“娘子无需忧心这些,纵往后禁庭妃嫔再多能越过娘子去?您入宫便是皇后,远远要高她们一头。”
“如今要紧的是要早些将身子调养好。菩萨保佑,明儿我就去烧香拜佛,保佑您入宫后顺顺当当,早日有身孕,生了太子便什么都不怕了。”
乐嫣紧抿着唇,并不太喜欢听到这些话。
珍娘这日却未如往常一般安慰她,只自己继续往下说:“以往娘子是侯夫人,奴婢与几个嬷嬷从来不会为子嗣之事催促娘子。只因皇家才是娘子的后盾,说句大逆不道之言,您便是难以生养,凭着您母亲,您侯夫人的位置一辈子都是稳稳当当的。可如今却不同以往了……娘子既做了皇后,就该明白女君的重责,许多事都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您后位的稳固不在母家更不在乐家,您要切记,只在陛下,在太子身上。”
乐嫣猛地听到这些毫不避讳之言,只觉得呼吸都紧张起来。
她知晓珍娘心中害怕,害怕自己入宫后无所顾忌,害怕自己入宫后不能接受与旁人共享丈夫,是以如今就将话早早掰扯给她听。
可是……
可乐嫣想告诉珍娘,其实没有她想的那般糟糕,皇帝与她说过,说他不会同别的娘子生孩子的。
可这话她说不出口。
说出来只怕也要遭人嘲笑。
她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若是我生不了孩子怎么办?”
多讽刺啊,前些时日才惶恐怕自己有孕,闹腾的许多人到处跑,四处寻法子。
如今又要操心起这个来……
本就多愁善感的乐嫣止不住想,若是自己不能生孩子,一年两年?三年五年?
皇帝只怕迟早有一日会和别的娘子生孩子吧。
珍娘见乐嫣这般说,一下子哭笑不得。
心道,哪回她吩咐婢女收拾床榻时,婢女们不是面红耳赤的?
她心中还暗骂过两人没日没夜胡闹……
“娘子只要能得陛下宠爱,怎会生不了孩子?此事急不得,慢慢来便是了。”
乐嫣目露愁色,又追问:“要是我生不出太子来该怎么办?”
珍娘安慰她说:“陛下年近而立还没有子嗣,公主也好皇子也罢,您生出来陛下定然都会喜欢的。您不要忧心这个,一个个慢慢生,您才多大呀着急什么?能有一个是皇子就好了。”
“可有些夫人,一连生了七八个娘子……”
珍娘被堵得说不出来话了,许久才道:“那些都是极少数的。”
一日时光过得极快,窗外日头东升西落,转眼间暮色西沉。
日光自窗外跃入,乐嫣临着窗边站了许久。
直到远处花树之中,她见到那个身影。
乐嫣眯着眼睛,看着天光下俊美高大的男人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直挺的鼻峰,坚毅的唇。
身姿像一座巍峨高山,乌舄踏在石板上,天光在他脚下满路开出了灼灼的花。
仔细算来,好几日不见他了。
他慢慢走近,踏上台阶,与她间只隔着镂空花窗。
男子高伟身躯一点点倾覆上来,将她身子罩去了自己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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