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是要做皇后的人,名声有多重要……若是叫皇帝知晓,他心中会如何作想?
会不会也怀疑娘子?
便是如今不怀疑,这也会成为一根永远盘桓在心间的刺。
“娘子,您不妨留这处几日,等伤口淡了,再出门……”
乐嫣却是呵斥她,语气前所未有的凌厉:“你以为能瞒得过?他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这般已经算好了,至少没有闹得人尽皆知。叫旁人发觉出来还不如自己主动说出来……”
她心中想啊,罢了罢了,他要是心中疑我,不信我,左右我不做这个皇后,自请出家便是了。
奈何她虽是这般想着,却忍不住鼻尖酸涩一片,委屈至极。
她不明白卢恒究竟发的什么疯?好端端的要将自己陷入如此境地。
他是故意如此,想叫世人彻底误会自己,叫皇帝心中猜忌自己么?
她必不能叫他如愿。
贵女们晌午时纷纷整理仪容候在前殿等着乐嫣出来。
此次一连数日焚香祷告,不得间歇。
只是这一等,许久仍等不见乐嫣出来。
与乐嫣熟悉的几人上前询问。
却见皇后院子里外围宛如水桶一般。
女眷们心中察觉出些许怪异来,想要上前询问,却被女婢们以乐嫣身子不适为由拦在门外。
不一会儿,便听内室里传来乐嫣懒懒之言。
“我今日身子不适,劳烦你们代我前去与诸位娘子说一声,叫娘子们无需等我,自顾去焚香便是。”
贵女们见此,心中愈发生疑。
好端端的怎的睡了一个觉就病了?
不过如今乐嫣位分已定,如何也不是众人能质疑的。
眼看时辰不早,众人只得自行散去,一路上众人不由间七嘴八舌的嘀咕。
“晌午那一会儿,外边吵闹,说是百姓们都想目睹皇后尊容,后边人挤着前边人,简直不怕死一般,将观门都给挤破了……”
“是啊,我也听了,是不是混进来了人?我见好像有禁卫四处巡查……”
日暮时分,皇观之外马蹄铮鸣。
霞光之中一列数十人的黑甲御林军高头大马,腰上长刀,策马呼啸而至。
众人亲眼目睹,当今一袭挺拓公服,广袖被风吹的鼓起,梁冠之下,那双深邃威冷的眸中氲着无穷怒意。
他翻身下马。
全然不顾忌后院的女子。大步流星往后院跨去。
女眷怔怔对望,傻了一般。
“婚前,帝后不是不能见面?”
“谁知晓……陛下连公服都没换下,许是有什么急事儿……”
献嘉公主亦是在女眷中交谈,只是她生性略有几分清冷,又是南应公主,很难参与进去女眷间的私语。
她被晾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任何不逾。后眼看日头渐深,她才含笑与诸位贵女道过晚安。
“今日着实劳累了,我先去房中歇息了。”
众人见此也不好继续留她。
献嘉领着婢女回了自己最靠内的屋舍。
一入内室,她便见到身后女婢给她拿来一方鼻烟壶。
那鼻烟壶不过两指粗大小,翠玉壶身里头映着小半壶殷红液体。
献嘉拧眉,有些嫌弃的接过鼻烟壶,喃喃自语一句:“今日吓得我一整日,险些被那婢子发觉……他怎么取来的?倒是还真有些本事。”
语罢,她便提裙往床榻边走去。
由着外边的婢女替她望风。
不出片刻,内室中一声闷响。
竟是献嘉惊惶间,将盛满水的瓷碗打碎。
苍穹夕阳西坠,云霞似锦。
赤红霞光布满天空,将万物镀上一层金黄之色。
如此安宁寂静的暮色中,她置身于窗外落下斑驳光影中,孤零零坐在矮炕上,穿着一身金银丝鸾鸟织金五彩的长裳。
光是一个背影身段,便令人魂牵梦萦。
廊下宫人通传皇帝来了,她非但未曾起身迎君,甚至还将自己往阴影里缩了缩。
她在害怕。
她瘦弱的肩头不断颤抖,像是一只受惊的雀鸟。
皇帝越过一群伏地请罪的禁卫,一脚蹬开一个。
他无心理会旁的,自知晓消息,一路就在焦躁中度过。
如今见她如此害怕,他只能压抑着心疼,走去她身前,凝眉打量她。
外边有阳光,乐嫣却总觉阳光照不到自己身上。
她觉得自己身上异常阴凉。
乐嫣拢了拢袖口,见他朝她面上看过来,连忙抬起袖遮掩住自己的面部。
她垂着头,露出细白的脖颈,仿佛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错事,不敢看他,亦是不准他靠近。
“我无颜面君……”她这般说。
皇帝眸光落在那截裸露在天光下的细颈之上,不知过去多久,才按压住自己心间的怒火。
“禁卫失职该杀。”
“可鸾鸾呢?为何不呼喊一声?”
自禁中听闻她出了事,胸腔中血液海沸江翻,无数难以自持的害怕。
可他不明白,为何她今日从始至终一声不响,八百禁卫,皇城之中,甚至叫那逆贼来去自如。
这叫皇帝忍不住怀疑起来,她是不是亲自帮着那狗东西遮掩?
她是不是……是不是仍对他余情未了?
才不敢唤来禁卫杀他,才想独自咽下苦楚,保他一命?
这般想着,他只觉浑身无力,痛苦,失望。
她若如今还那般的爱他,那将自己置于何地?
乐嫣被卢恒折辱时尚且没哭,一整日都战战兢兢,紧绷着心神处处遮掩此事。
可今日被皇帝这般的一句叱问,她心中枉屈含冤,一直强撑出来的坚强像是要碎了一般。
乐嫣偏过头,死死咬着自己的唇。
她那些诉苦的话,如今说出来,只怕是惹人笑话了去。
她甚至不想与他解释什么,与他自证清白。甚至有些自暴自弃,觉得他嘴上的爱是如此的满,事实上又是如此廉价。
终归抵不过对她的一点点怀疑……
如此,他爱怎样想就怎样吧!她也不想奉陪了!
乐嫣眼中被泪水淹的模糊不清,她卷起袖狠狠擦着脸上的泪,那袖口以金银丝层层叠叠绣着花儿,如今叫她如此大力,雪白的脸上升起许多红痕来。
甚至她狠心的将自己唇上伤口又擦出血来。
皇帝瞧见她衣袖上的点点殷红,这才得以看清她唇上伤口。
他登时瞳孔一震,心间含恨,恨得几乎要呕出血来。
可恨过后,又是无措与心疼。
他叫她停手。
她却不听他的话,像是故意与他对着干一般,反复的恨不得将面上一层皮刮下来。
他终是忍不住,扯着她的手臂,头一次对她大动干戈,狠狠将她的手腕锢在掌下。
力道大的,险些要捏碎她的腕骨。
乐嫣挣脱不出,干脆瘫坐在地上,呜呜的痛哭起来。
无论皇帝怎么问她话,她都是不回话。
只是凄凉的哭。
“你哭什么?”他都还没哭呢。
“朕当真是——”
他沉默许久,抑制不住想要杀人的心,对着她却连重声斥责都舍不得。
最终心里闷得厉害,只能以拳锤地,发出一声叫人心惊的闷响。
屋外跪的一串婢女禁卫,通通面色惨白,跪的更远了些。
皇帝赤红的眼睛凝着乐嫣唇角、脖颈上的红肿,他几乎可以想象——
片刻前,卢恒是如何亲密的吻着她……
他忽地动手,粗糙的指腹一遍遍的摩挲着她身上,脖颈上的红痕,一字一句道:
“朕会杀了他。”
乐嫣从未见过这般的他。
他眉宇紧促, 眼底赤红,浑身每一块肌骨都绷的紧紧的。犹如一只从深渊里挣扎而出的巨兽。
低沉灼烫的呼吸随着粗糙的指腹一点点落在她耳畔,唇上, 犹如岩浆一滴滴落下来, 烫的她神魂俱裂。
那柄腰上的天子剑, 她甚至可以听到剑鞘下的嘶鸣。
似是感受到主人的震怒。
在叫嚣着, 要冲出来, 要见一场血。
究竟是要杀谁?
杀玷污皇后的恶徒?
还是要连同自己这个受了耻辱的皇后,一同斩杀了?
乐嫣眸中泪光无助的闪烁, 泪水愈聚愈多, 最终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泪水沿着面颊滚下。
可他这日只是冷漠的看着自己, 再不见当初的温情。
乐嫣艰难动了动袖口,苍白的指节慢慢攥上他绣满龙纹的袍口。
像是落水的人, 用尽全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绳索。
“请您不要这般……”
原来她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般无所谓, 说着什么大不了就不做皇后, 大不了就远离了他……
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她嘴硬罢了, 真到了这般地步, 她并不想放弃, 她还想挽留。
她觉得她可以解释, 自己并没有被玷污。
甚至…甚至可以自证清白……
可以不在乎什么尊严,只要他别这般, 这般冷漠……
可男人仿佛对她有了改变,见她扯住自己的袖口, 他只强硬扯回长袖。
他似乎已经不愿意去看她, 负手背对起她来。仿佛身后的她,曾经被他那般喜爱的她如今已经不再重要。
“出了此等恶事, 朕的皇后,还在替他求情?”
天子一字一句宛如有切骨之仇,从牙关里挤出。
乐嫣来不及收力,竟被他扯得一下子跪坐去了地上,跪去了他的脚边。
那层层叠叠的裙摆在她身下铺展成一支绚丽的花。
乐嫣眸中氤氲着霜,她不断摇头,不断无声摇头。
然后慢慢闭眼,将自己腰上粉紫柔丝明珠腰封摘下,再将自己肩头的衣物一点点褪下。
她朝着他衣不蔽体,朝着他呈露自己光洁无暇的玉体。
女郎曼妙丰腴的身躯,像是一件易碎的瓷器,被擦拭的干干净净,陈列到当今天子脚下,等着他闲暇时的观摩。
十九岁的娘子,浑身上下晶莹如玉。
白玉尚且凄冷阴寒,女娥娇躯,腴润细腻,犹如琼脂。
可她都这般……这般卑微了。却仍是得不到皇帝的息怒。
甚至他听到身后传来衣物簌响,回头间不由勃然大怒。
面对她这般的投怀送抱,他满心失望。
心间一股股冰凉,彻骨的寒凉,明明是春日里,却犹如只身坠入冰窖。
他以为,她会总会有那么一点点喜欢自己,至少有那么一点在意自己。
可如今,现实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自己的妻子,如今替另一个男人求情,甚至宁愿宽衣解带。
她莫非觉得自己只是一个贪图她美色的男人?
铺天盖地的愤怒袭来,他冷硬的俯首,替她将挂在腰间的衣裳重新裹了回去。
他的面容很冷,很冷。
几乎结了层霜。
“为他以身相求?你死了这份心!”
语罢,他拂袖而去。
独留乐嫣对着他的背影云里雾里。
他总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总这般与她没有丝毫默契。
你说你的,我说我的。
比如此时,乐嫣甚至迷糊起来,为他以身相求?
自己为谁以身相求?
为卢恒么?
天啊,怎么可能?他是疯魔了不成才说出这般的话?
她是那般恨卢恒!当年只当作是被狗咬了一口,她总不能咬回去,她早就不再想理会当年的事。
可如今,自己明明已经撑过了前朝百姓的一轮又一轮指点,已经与过去彻底做了告别。
是那个恶人又跳出来,折辱自己,陷害自己!
她如今多恨他呀,恨不得他立即就去死……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
怎会为他以身相求呢?
皇帝是多傻多蠢啊?才会说出如此可笑的话来?
乐嫣被他这话羞辱的又气又急,电光火石间,却也遽然明白过来。
她仓皇失措,跌跌撞撞的从地上爬起来,捉着裙摆追出去。
“等等……”
她追在他身后唤他。
可他步伐又快又大。
乐嫣追出门时,他早剩下一个背影。
凌厉,高大的背影背光而行。
她拼力追上去。
那许是她人生中最快的一次奔跑,一次追寻,跑的她的魂与泪都落在了后面。
可她还是追不上他,他走的太快太快。
她崩溃的在他身后大声嘶吼,细软的嗓音哭腔止都止不住:“我才不是为了他!”
“我不敢声张,还不是怕朝廷上那些人!怕他们又要借口此事做文章!”
“我害怕他们又会逼迫你,逼迫你不要我……”
“我本来名声就不好,我本来就成过一次婚,我心里都知晓,全天下的人都觉得我配不上你……我还不是怕你会厌恶我……我怕你会因为朝臣,因为卢恒就再也不管我再也不要我了……呜呜呜呜呜……”
“你别走……你回来……我害怕……”
她的人生,一个又一个人离她而去。
有的是老了去了,有的是因病抛弃了她,有的是背叛了誓言背叛了她。
若是皇帝早些离开她,早一个月,她或许还不会这般痛苦。若是他从不曾出现过,她更不会如今天这般伤心。
可为何是如今呢?
明明她都已经打算同他好好生活了……
泪盈与睫,她眼前迷蒙的都看不清。
跌跌撞撞跑下台阶时,踩到自己的广袖险些跌倒下去。
身侧的宫人都面色惶恐的围过来,唯恐皇后跌倒。
却见方才盛怒的皇帝不知何时踅身回来,已经先她们一步走回皇后身边。
皇帝负着手,站在她面前,还算镇定的朝着一众围过来的宫人摆摆手。
“都退下。”他努力维持着平静的面容,朝众人道。
那群宫人如蒙大赦,一个个行礼过后头也不回的走远了。
后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失了腰封,连鞋履都掉了一个。
此等情景,谁敢继续看下去?
等人都走的远了,皇帝才嗡嗡的问她:“你方才说的可是真话?你为何不早些说?”
她眨落泪珠,无措的喃喃:“我不知……我不知道你想听的原是这个……”
她早就说过她已经与卢恒再无瓜葛,她已经不再喜欢卢恒。
原来他只是嘴上信,原来心里一直不信。
这焉能怪得了她?
她忽听身前一声压抑的闷笑。
这声在她看来不亚于嘲笑,登时叫她羞赧的面红耳赤,语气也不好了:“你笑什么?噢,我知晓了,原是你从来都没有信我!”
皇帝看着她满身的狼狈,看着她衣袖上的血迹,他抿着唇,亦是为了娘子彻底抛弃了一个皇帝的自尊。
他朝她道歉,朝她示弱,朝她说着许多以往总不好意思说出来的话,“朕是欢喜,欢喜啊…你不知晓朕听了你方才的话,能有多欢喜……”
多欢喜,原来她也是喜欢着他,在乎着他的——
乐嫣这个姑娘却是又爱起面子来,她抿着唇,不情愿道:“我骗你的,方才只是要哄你回头,你以为我当真是离不开你么……”
皇帝不在意她口是心非的话,只将她的手捧上唇边亲吻,动情道:“你又气朕,朕才不信。”
乐嫣嘟囔一句“随便你,”便不再理会他,将手抽回来。
她想要回去,他却捏住她的手腕,将人夹在腋下,抱起来。
乐嫣挣扎:“你做什么?这么多的人,你还要知不知羞?”
这日的他,听了她如此言语的他,乐颠颠的竟像是喝醉了酒一般。
“是谁先不知羞的?瞧瞧你这般模样跑出来追着朕,还说出那般话……旁人该怎么想朕?连鞋都跑丢了一只,你当还是三岁小儿要朕替你穿鞋子?”
“别说了,别说了,还不是你惹出来的!你不听我说话,我才一时着急……”乐嫣性格中带着少女的娇憨,偏偏面容身段又是那般妩媚动人,迷糊的可爱。
皇帝将她抱进屋里。
方才她睡的屋舍,自然没人再敢叫她待着。熏香,被褥,谁知又会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如今的这处屋舍,是禁卫们里里外外,连砖缝都检查过的。
最是干净不过,却也简朴的可怜。
皇帝安慰人的方式与众不同。
他拧了方湿帕替她一点点擦拭掉脸上泪痕,将她浑身擦得干干净净。
他道:“朕日后不会疑你,再不会不信任你。”
他忍不住,用力去吻上她的唇,“是朕的过错,以往总是以己度人,甚至不明白你真正害怕什么,叫你平白忧虑这般久。”
她是没经过风浪的娘子,本就比他更喜欢忧虑,想的更多,会害怕许多莫须有的东西。
他用力抱紧她,“朕与婕妤没有发生过什么,是她使了手段……朕不杀她盖只因她是南应内奸,姑且留在宫中养着,朕真正…真正发生关系的娘子,从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
“你什么都不要怕,不要怕前朝,他们只是群没有牙齿的老虎。尤其是御史台的人。他们该怕的是朕,是你。你睁眼凝视着他们,那些叫嚣的再厉害的臣子,娘子,百姓,如今叫嚣的有多厉害,等你日后成了万民的女君,等你手持金印可号令他们,你就知晓他们朝着你能有多卑躬屈膝,再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朝你有任何忤逆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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