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捂着脸,竟有些回不过来神。
并不觉得疼,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想来自己细皮嫩肉的脸颊,很快便会红肿起来了吧。
乐蛟亦是后知后觉,看着自己方才打女儿的手掌。
“你以为皇后那么好当?和离之身当皇后,有谁能信服你?谁都能做得皇后,哪怕是南应的那两位公主,唯独你不能!”
乐嫣捂着脸,恼恨道:“那只怕是来不及了,今日册书已经送去了礼部。连圣旨陛下都叫我收着了。”
“你能叫陛下朝令夕改不成?你能为了我满府违抗皇命不成?既然不能,你如今又说这等话做什么?!”
父女二人一个悲戚戚,另一个捂着脸冷笑着,这般寂静中,驸马心一横不知想说什么,廊下便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音。
“娘子,陛下来了。”
乐嫣方才还努力蓄着泪水,一听到这声儿,两包泪就止不住落了下来。
她也顾不得旁的,立刻提起裙裾跑了出去。
她跑的有些快,像是小时候,每回受了点伤摔了一跤,就想要迫不及待的去告状一般。
乐蛟打了她。
乐蛟敢打她。
皇帝眸光凝着朝他奔来的身影。
四周青素一片,长廊甬道绵长,愈发显得她双肩伶仃, 身姿瘦弱, 裙裾翩跹若晚霞。
素白天光下, 她泪眼凄迷, 抽噎难止, 莹白剔透的半边脸颊上映着一个醒目的巴掌印。
他觉得她傻气。
明明幼时还是个喜欢四处告状的性子,如今倒是长成了受气包。
明明方才闯出来时候想着的状告之话, 见到他朝自己抬手, 乐嫣登时什么都委屈的不会说了。
他握住她绵软的掌心, 看着那张脸上的巴掌印,抬眸, 一双深不见底的眸朝着乐蛟看去。
皇帝声音低沉压着愠怒。
“谁打的?”
若说原本驸马还有点骨气, 一听这句不怒自威的叱问, 登时腿肚子就发软。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更遑论是他眼前这位天子。
本朝如何建朝, 四分五裂的江山, 能稳坐皇位的, 可远远不是什么仁慈帝主。
说句丢人的话, 乐蛟明明年岁大皇帝许多,却怕了他许多年, 在殷瞻还是十几岁少年时,乐蛟就怕死了他。
叫他这一句不轻不重的问, 他方才对乐嫣时的威严一下子缩了水, 身子登时都软下去半尺。
乐嫣冰凉的掌心外裹着男人的大掌,她想往外抽, 却没抽出来。
许是被父亲一巴掌打出许多委屈来,如今连远着皇帝也忘了,只哽咽道:“乐蛟不准我同您在一起。他说谁都能当皇后,只不能我当……”
乐蛟一听这话,只觉目眦尽裂,他连名带姓大声呵斥一声:“乐嫣!你给我住口!”
身前才安稳下来一些的姑娘被她父亲一声厉呵声吓了一颤。
皇帝寒眸宛如一双利箭,穿的乐蛟透心凉。
皇帝护短,且素来只对乐嫣一人。
他面色铁青,寒声叱问:“乐蛟,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怎敢朝她动手!”
皇帝当真是想不到,往日在他面前屁都不敢吭一声,如今倒是跑来朝着乐嫣寻威风来了?乐蛟还会打人?还敢打人?
“哎呦,驸马爷,这可不兴打!”
尚宝德慢了一步,跟随在陛下身后一路小跑过来,便见到乐嫣脸上一个醒目的巴掌印。
那副可怜模样,别说是将她看成心肝宝儿一般的主子爷,就是他一阉人瞧见都心疼不得。
可眼看封后在即,明日前朝只怕一片腥风血雨。如今转头又叫皇帝亲自打了自己岳丈?只怕皇帝娘娘二人的笑话真叫全朝廷看了去!
尚宝德只得两头帮着劝:“纵娘子是驸马闺女,可如今身份到底不比以往!您这该是以下犯上了!陛下,这事儿该罚驸马爷俸禄!罚他个一年俸禄!”
皇帝不好糊弄,他眸光盯着乐蛟,却是问乐嫣:“你别哭,他还胡言乱语什么?朕给你做主。”
她往日站在旁处倒是显得玲珑婀娜,只是往皇帝面前一站,便显得有几分瘦小了。
乐嫣孤零零站在他身前,眉眼低垂,语气亦是低沉:“我是和离之身,陛下,我如今这日仍是万般惶恐,我这等身份若是真叫您为难,可如何是好……”
乐嫣边说着,边又是止不住抽噎。
她并非万事不知,她一直害怕面对这段感情,一直都在逃避……
她何尝不是不明白她的身份会给皇帝带来数不尽的流言风语,会将自己至于什么境地。
她不止一次想过,若是还云英未嫁,该有多好?
她就不会如今日这般痛苦难堪……
她哭起来时,闷闷的,又总喜欢压抑着自己的声音,拿着袖子掩着,擦着。
皇帝攥着她的掌心,甚至能察觉到她手掌中不慎沾了袖口上湿润的泪水。
“莫要听他胡说。”
“普天之下没什么是朕给不了你的。”
乐蛟心里苦啊,连日的胆颤心惊,腰伤未痊愈都不算什么,一切都敌不过他女儿要封后的消息。
更敌不过亲眼所见二人是如何在自己面前就拉拉扯扯搂搂抱抱的。
那对所有人威严的天子,一会儿又是摸摸他女儿的手,一会儿又是摸摸脸。
哪里还有半分人前伟岸天子的模样?
当着他的面,都这般——背地里,又是如何……
这段时日,二人究竟已经到了哪一步了?
如今阻止,还来得及么……
眼瞧着一声闷响声,竟是驸马爷一口气提不上来,晕厥了过去。
“哎呦喂,驸马爷?!”
“驸马这是怎么了?”
“快传太医……”
一番折腾,足足折腾到了日暮。
太医来跑来几趟,给乐嫣看脸伤之际又去内室瞧瞧晕厥过去的驸马。
乐嫣心里恼恨父亲,见到乐蛟当着自己的面晕厥过去,又是忍不住提心吊胆起来。
她连连询问着太医,自己父亲的身体状况。
太医们纷纷道:“驸马爷许是年纪不小了,这两日只怕是情绪起伏过度,日后万万不能受刺激,该悠着些身子,清淡饮食……”
乐嫣愣愣在床前看了她父亲半晌,等到皇帝亲自取了温巾给她擦拭面颊,给她上药,她才回过神来。
皇帝取了膏药,轻轻替她涂抹去面颊上,压着心疼沉声问她:“还疼不疼?”
乐嫣缓缓摇头。
那膏药凉凉的,敷在面上很快面上的红肿就消散了许多。
“不疼了。”
“等他醒来,他该给你赔罪。”
乐嫣愁眉苦眼看着床上的驸马:“这世道上哪有女儿给父亲赔罪的理。我虽恨他,可见得他如此模样又着实不忍。他当真是老了,我上回瞧见他就想说了,老的我险些都没认出他来……连太医都说他老了,谁知还有几年的活头……”
若是乐蛟这回醒了,只怕会被自己女儿活活气死。
他才四十出头的人,怎么就没几年活头了?
“你身边就不该离得人,朕说你身边那几个婢子,一个两个都不像模样。”
乐嫣瞧着他语气中带着愠怒的模样,唯恐他一时气极拿着自己丫鬟发火,连忙低声劝道:“陛下如今就这般大的火气,日后还能忍得?只怕日后天下如我父亲这般的人多的是,更难听的话只怕都有。你都要这般生气么?”
尽管她惯掩饰自己对皇帝的在意,总装出不在意来,可这日她语气中的柔软,皇帝不是察觉不出来。
他敛眸瞧她一眼,摸了摸小娘子柔软的鬓发。
“朕不生气。”
他气只是气驸马朝着她发火罢了。
哪里是旁人的议论之言?
他更惶恐的是乐嫣害怕了罢了。
好在这日她并未因驸马的责备而又生退缩,还反倒来安慰起自己来。
这姑娘当真是柔善的叫人疼惜。
她脸颊如今还是红着,却比起方才消肿多了,才被他擦干净的面上又哭出了几条泪痕,眼睫上湿漉漉的一片。
可眼神间有惶恐不安,倒是并无退缩之意。
她像是已经做好了准备,像是打算同他一起面对疾风骤雨。
看啊,他便说。
鸾鸾怎会是一个胆小的姑娘?
“方才父亲的话像是我与陛下在一起就天理难容一般。我不明白,纵使我们在一起不对,可他是我父亲,他难道宁愿我孤独终老也不愿意叫我嫁给您吗……”
皇帝重新捏着她软和的手指,一点点放在掌中把玩着。
“理会旁人作甚?哪怕他是你父亲。”
他头一回教她道理:“姑娘啊,人生才短短几十载?朕是天子许多事情才要想的多,可你不同,你自己活得开心就成了。天塌下来,总归有朕这个个子高的先挡着。”
语罢,他又赶紧再加上一句:“不过,如今你可不准再有旁的心思。你如何,喜怒哀乐,都须有朕在身边……”
乐嫣不说话,只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似乎是在考量他话的真实性一般。
每回她这般模样,总惹得皇帝心痒不已。
他俯身下来,想要亲亲她,乐嫣连忙生气的拿手背挡在自己唇上,隔开他的吻。
他的唇薄而凌厉,却很热。
滚烫炽热的吻落在乐嫣冰凉的手背上。
叫她挣扎起来。
小姑娘攒眉道:“你别又乱动手脚,我父亲还晕着呢!”
她扭捏挣扎,他也不好违背她的意愿。
只能蜻蜓点水一般,便缓缓离开,笑着与她说起往后来。
“朕命人修建一处宫殿,就落在显阳宫后边,做为你的宫殿,可好?到时候便是政务再忙,你想见朕只需走几步就到了。要建的大一些,若是有了孩子,也不叫他们移去别宫,我们就只如何寻常人家,一处屋舍里住着……”
乐嫣听他这话,羞的浑身通红,如何烫熟了的虾子,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
她到底是面皮薄,如何也不好意思叫他在父亲病榻前说这等话。
直到今日,乐嫣总觉得二人光明正大在一起的那一日好遥远,好遥远。
陌生,黑暗,见不到光的未来令她胆怯。
可如今听着他这般说,虽是羞赧,却又止不住生出一种近在咫尺的感觉。仿佛她伸手,她努力睁眼就能够到。
好像面前的天空,也没有她想象的那般黑暗。
像是伸手就能抓到的一样。
乐嫣觉得,这回说不准是真的呢?
说不准努力努力,就能得到想要的呢?说不准不会像上一回满心欢喜的付出,落得那般下场。
她像是一只飞蛾,明知可能是火,是会叫她烧的魂飞魄散的烈火。
可她战战兢兢,龟壳里躲了良久,却终忍不住向往着那点光亮……
乐蛟不知是何时醒来的。
他醒来时悄无声息,抬眸就瞧见陌生的床帘,以及屏风后窃窃私语的一对人影。
他登时一口老血又要哽上心头,几度张张嘴,想要打断二人,却又忍住了。
他悄悄听着二人说话。
他那逆女不知说的什么话,语气态度不算好,甚至有些冰冷的对着天子呼来喝去的模样,只叫乐蛟忍不住胆颤心惊。
可等不来天子的斥责,却只听天子在一旁嗡嗡地应着,时不时一声闷笑。
那般纵容,溺爱的模样。
一副沉溺在情爱里无法自拔的模样。
越听,乐蛟越是绝望横生,浊泪横流。
他只觉得天要塌下了,只觉得公主若是在天有灵,只怕原谅不了自己。
哭的抽噎,不能自已之时,却忽地听到皇帝闷笑声。
“还道你这一言不合就爱哭的毛病,是像了谁。”
“你方才想要如何解恨,拔掉他胡子?朕给你瞧着,去吧,没人能瞧见。”
乐蛟:“……”
家门不幸!
当今即位多年未立皇后,以往前廷后宫多少次为了这事儿闹得吹胡子瞪眼。
哪位朝廷重臣家没有几个待字闺中的闺女?
谁家不想分一杯羹?
奈何以往几载,皇帝总江山未安定为借口堵着不松口,一晃这么些年。
可如今呢?
龙朔六年,初春三月,一道册封国母的诏书石破天惊从天而降。
‘昊天无极,后土为鉴,乾始必赖坤成健顺之功,以备外治,兼资于内职,家邦之化始隆。善化长公主之女乐氏,名门佳媛,含章秀出。先皇赞之有柔明之姿,懿淑之德。性资敏慧,训彰礼则。今命以玺綬,册为中宫皇后,大赦天下。钦此!’
诏书下颁之日,正午——
殿内灯火煌煌。
整个宫殿文武百官透出迥异的寂静,列殿公卿亦是面面相觑。
静穆的金銮殿内不断有低喧之声。
毕竟这封后一事,朝廷众臣中提前知晓的都少之又少。
最终,众人的眸光都落在第一个出列的九卿之首,太常卿身上。
太常卿约莫四十许,面容方正不阿之相,身着绛紫公服,手持笏板,朝着龙椅之上端坐的天子揖了一礼。
“臣请陛下下旨!趁诏书未曾传达各府!连夜撤回诏书!”
“乐氏女非清白之身,一国之后如此过往,日后如何统率命妇?德行如何服众?若是此先例一开,便是乱了宫闱,后患无穷!”
与当今还隔着辈分呢!
不过两厢一对比,隔着辈分这事儿都成了小事儿了, 毕竟皇族这等错乱辈分的事儿倒是不少。
叫众人拧起眉头的, 无非便是燕国夫人的身份——乃是二嫁之身。
皇族宗室, 又是遗孤之后, 更是皇帝亲封的正一品国夫人, 这般出身排场再嫁给谁倒都不讲究。
奈何这可是册立皇后。
历朝历代,有哪个皇后是二嫁之身?
便是当今圣母太后, 也是在先帝在世时战战兢兢做了十几载昭仪, 后来是今上登基后才母凭子贵得封了太后尊位。
而不是像皇帝这般, 直接将空悬多年的后位一言不发给去了义绝归家的妇人头上!
且燕国夫人与她那前夫淮阳侯义绝之事才过去多久?
有半载不?
仔细算来,才是去岁秋日尾才闹得帝都沸沸扬扬, 人人都能说上几句的事儿。
今年开春, 满打满算才三个月——
这可真是……
便是那等早早婚前有首尾的, 只怕都要藏着掖着,好歹等过了半年才敢光明正大……
对了, 淮阳侯呢?
有不少看好戏的想去看看那位前夫的面上神情。
奈何淮阳侯如今官位不高, 还未得入内殿听政。
是以倒是叫一群想看好戏的人大失所望。
“陛下以孝治天下, 然立后之事未得圣母首肯。如此若是传去天下臣民耳中, 上行下效,陛下如何以德、以孝治天下?臣亦附太常卿之言!请陛下收回成命!另则良女为后!”
继太常卿之后, 御史台一众官员公然在朝堂之上直言谏君,一副舍生取义的架势。
朝中多数并不服这道诏书, 奈何诏书是当今亲下, 盖了国玺宣读出去的,自再无更改可能。
太常卿、御史台这些谬言, 更要求请回诏书,可是打了当今颜面。
总有臣子致力于维护帝王颜面,在帝王面前刷存在感。
朝中几位天子近臣纷纷出言:“太常卿御史台此言差矣!诏书既下如何追回?你二人欲图鼓动当今朝令夕改不成?”
“你二人倒是说说,自本朝开国以来,律法为何?既然你也知晓臣民喜好有样学样!本朝立国前十室九空,多少儿郎都没了?都是寡母养育孤儿!你们御史台往日瞧着忠心的很,骨子里竟是轻视起太祖亲口法令不成!若是此时撤回诏令,日后叫寡妇如何过活?!”
太常寺与御史台遭帝王亲信反驳,甚至给扣上不敬太祖法令的帽子,当即气的面红耳赤。
“你信口胡言!臣对朝廷忠心日月可鉴!”
眼看殿中吵的不可开交,陛阶之顶的君王缓缓掀起眼帘,幽暗深眸居高临下俯觑文武百官。
殿外日光渡在那张头戴金冠,面容冷肃的面上,君王似一尊神像。
君王嗓音依旧平和,却又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眼神投予阶下众臣。
“立后是国事亦是朕之私事。”
“再有朝廷之上借此事喧嚣者,刑庭杖,革职流放。”
此话瞬间浇灭了底下一群众说纷纭的朝臣。
显然,当今军权在握,并不如前朝君主那般在乎御史台,在乎朝臣的口诛笔伐。
当今甚至毫不掩饰他的决意。
众人登时谁也不敢当那个出头鸟,纷纷将眸光投向天子之师,孙相。
头发花白的孙相往日时常直言纳谏君王,百无禁忌。
今日亲眼见朝中这一幅闹剧却一副未曾抬眼帘,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如今见众人眼神朝自己投来,老丞相只是抚须一笑。
“老臣恭贺陛下,早日册后立储,才能固国之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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