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殷束着黑冠,一双漆眸森森沉沉,毫无人意。
可他一开口,吐露出的话语对于此刻的瑾王而言,不吝于是毒蛇吐信。
“她和你毫无私情的证据……”
晏殷垂眸盯他,语速极其缓慢道:“朕找到了——”
瑾王仰头看着他,忽然间眼中露出惊恐。
“不……”
“不是这样的……”
晏殷掀起眼睑,看向宫人手中一碗药。
他要消除瑾王的记忆,但在这之前,也要瑾王清清楚楚承认,顾盼清和他没有任何私情。
织雾从来都没有喜欢过瑾王。
否则不会连他的生辰都不知道。
“求你……求求你不要让我失忆……”
瑾王生平头一次出现这般慌乱又癫狂的神态,他想要解释,却又无从解释。
新君却从始至终都高高在上,如蔑视一只卑贱蝼蚁般,口吻没有分毫置喙的余地。
“端药来。”
晏殷觉得他父皇说得对。
死亡不是终点,忘记才是。
织雾保护瑾王保护得那么用心,晏殷不会杀他。
他要他和自己一样,都不要妄想现在就可以在死去的黄泉里见到她。
他要瑾王活着,忘记她。
瑾王霎时语气崩溃,“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晏殷只目光冰冷地看着他被灌完失忆药。
确保全程一滴不漏地都灌下去再吐不出来之后,宫人们才将地上的人给松开。
瑾王倒在地上,哪怕力竭地去扣嗓子眼,也已经无济于事,随即继续崩溃大笑。
在晏殷抬脚跨出门槛的瞬间,瑾王却双目无神地看着房梁,口中呢喃道:“你永远别想找到她……”
新君脚下似乎迟钝了一瞬。
接着却走得更快。
还好……
阿雾就在他的寝殿,她哪里也没有去。
春寒料峭,冰雪消融。
一枝枝桠尖端抽生出嫩绿细芽。
初春时节,空气是凉丝丝的,可阳光却是暖融,透着竹帘侧窗打落几道栅格光影,落在雪白貂皮与鸦黑鬓角交接之处。
禾衣习惯性地替美人揉捏手腕,可触碰上对方吹弹可破的肌肤瞬间,便瞧见美人面颊上宛若蝶翼的鸦睫轻颤颤抖动。
美人如画卷般淡然陈列,可睁开眼后,便从一副活色生香的艳画,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间尤物。
同京城里那些金堆玉砌娇养出来的贵女不同,禾衣的主人是与生俱来的丽质,天生的美人胚子。
否则当初也绝无可能会被云陵顾氏家主一眼看中,这才在她兄长坠崖后,将她从继母膝下接来主家。
禾衣照顾小姐太久,眼前画面美好的宛若幻觉般,让她仍旧有些心有余悸,“小姐,还记得吗?”
美人乌眉若颦,樱红檀口轻启,“记得……”
她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里,她变成了书中另外一个女子。
醒来后,她记得坠崖的哥哥,记得照顾自己的禾衣,也记得一直背地里帮助自己的小奴隶。
只是她生病昏迷太久,醒来后,对现实中的许多记忆反倒有些不太记得。
亲近的人自然全都记得,可远了的人和物,织雾并不是很了解。
禾衣谨记郎中的吩咐,未敢在小姐记忆不稳时一次性说出太多东西。
京城顾氏的长公子随意施舍的灵妙丹丸救了小姐。
他对小姐有恩。
所以此番小姐身体将养好之后,却是受了家主的嘱托,特意从云陵那般遥远的地方前来京城献玉。
“顾氏长公子如今贵为玉山侯,他的女儿被新君赐封郡主,极享尊荣。”
“他女儿脾气坏,与她那亡故的姑姑极像,小姐要远离一些……”
至于玉山侯……
“家主的意思是,小姐将玉亲自送到对方手中,就算是完成任务了。”
织雾点点头,对这些流程早已经铭记于心。
眼看喝药的时辰就到。
禾衣又匆匆端来一只玉碗,小声道:“是了,小姐还要注意的便是皇城里那位……”
听说,玉山侯生辰宴当天,那位皮囊年轻心思却深不可测的新任帝王也会莅临。
小姐不光要避开坏脾气的郡主,还要避开那个喜怒无常的暴君。
只要将玉亲手献给长公子,她们此番任务才算完成。
“听说京城那位陛下最是喜欢剥人皮……”
现在是景宣二年,暴君在位的第二年。
禾衣推开窗说,“晏朝这么多年来,就出了这么一个暴君……”
禾衣话音落下,便听见身后玉碗打翻的动静。
她错愕回眸,瞧见小姐无措地张着雾眸,似乎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织雾觉得额角有些昏胀。
好像听见话本子里的朝代出现在了现实生活当中。
在身体陷入梦境当中时, 话本中的世界反倒比织雾现实世界要真实许多。
直至眼下身体苏醒,身体在马车里颠簸晃荡的感觉如此真切,织雾才敢确认眼下也的确不是假象。
晏朝……
话本里的东西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晓。
因而织雾只不动声色和禾衣一一询问。
直到除了“晏朝”以外的信息从禾衣口中一一吐出。
当今天子……单名为殷。
织雾听到这个名字时, 都觉耳根好似被虫子不轻不重地咬过一口般。
她呼吸乱了瞬,蓦地阖了阖眼, 可并没有缓过神来。
甚至闭上眼, 雪白软腰被一截粗壮手臂紧紧箍住的画面都尤在眼前……
在她死去之前的那段时光里, 他们的次数……太多。
多到根本无法忽略……
禾衣问:“小姐怎么了?”
织雾掐了掐指尖,故作无事状, “没什么, 只是……”
是巧合吧。
若一切并非庄生梦蝶, 而是蝶梦庄生呢……
她在昏迷太久记忆不清的情况下, 以为是自己穿进了所谓的话本, 而事实上……她其实根本就在所谓的话本世界当中?
美人指尖绷紧得越白。
可即便如此, 她获得了健康的身体,他们所有人也该过上快乐的生活。
这样就足够了。
禾衣仍旧一无所觉。
晚间主仆俩暂且在驿馆落脚。
织雾却在一番深思过后,给出一个地址, 让人去找。
禾衣诧异,“是小奴隶的地址?”
灯光下提笔写信的美人微微颔首。
“阿序一直私底下为我供药, 我想知道……”
她想知道,他现在还好不好?
这个地址是一处药铺,也是这些年来,那些昂贵药材如流水一般支撑起织雾病弱身躯的源头。
织雾想, 小奴隶对她再好,她也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
所以这一次, 织雾除了替云陵顾氏献玉,她还要找到小奴隶。
禾衣应下来后, 这点小事很快便找人打点好了。
只待第二日天色一亮,顺着地址找来,织雾下了马车,却在药铺中见到了一个青年男子。
那男子面容清秀,身上却穿着简单粗衣,正抱起一簸箕药材往外搬运。
他瞧见织雾后,眼底似乎有些诧异,“小姐怎么会找到这里?”
织雾盯着他熟悉至极的五官,语气试探,“阿序,你……”
“你一直都在这药铺里做事情吗?”
阿序弯起唇角,露出唇畔深深梨涡,“是啊,小姐。”
织雾得到答案后,瞬间松了口气。
还好阿序不是瑾王。
这张和瑾王一模一样的脸,即便笑起来,阿序看上去也都要更为阳光干净,且灿烂,和她见到的瑾王喜欢笑里藏刀的模样很是不同。
眼下的阿序反而干净纯粹。
一番寒暄过后,阿序说:“是我不好,都忘了回去看小姐了,等过两日我和小姐一起回云陵看看吧。”
美人弯唇,露出舒心浅笑,语气轻软答应下来,“好。”
只待美人离开以后,阿序嘴角的笑容才稍稍收敛。
他捡起一根狗尾巴草叼入齿尖,似乎很不明白。
“师父,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和这位小姐结交好关系?”
药铺师父看着他这幅吊儿郎当的模样,便直想叹气。
“你曾经……”
你曾经也煊赫一时,是那大名鼎鼎的瑾王殿下。
眼下,顾氏小姐是他唯一可以寻找其他出路的机会了。
偏偏阿序完全理解不了老师父的苦心,只饶有兴趣地盯着少女背影。
“难不成师父是想让我骗她回来当媳妇?”
老师父顿时敲打他额头,“顾小姐对你颇为诚心。”
阿序点点头,他笑容很是简单,手指却按了按心口。
他知道。
他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是,这里却依然跳得很快。
所以他刚才才会无法抗拒、甚至顺势满足那位小姐的要求,答应过两日陪她一起回一趟云陵。
织雾打算过两日将阿序带回去后,便去云陵当地县衙为他奴籍身份解除,作为对他的报答。
禾衣却对她突然改变主意的念头生出一缕迟疑。
“可小姐真的不要再考虑了吗?”
她们原本的行程要等到玉山侯生辰宴当日献礼。
那样也许还能有机会在玉山侯宴席上遇到更多权贵或者其他机缘。
织雾定下念头后,却不再纠结。
也是在见过小奴隶以后,她的心思才渐渐缓和下来。
是庄生梦蝶如何,蝶梦庄生又如何?
她所谋求的,终究不过是一具健康的躯壳,哪里还敢再想要更多?
待隔天。
织雾乘坐着马车将京城的大街小巷都几乎走遍。
眼看马车离那热闹地段越近,织雾便也跟着瞧见了越多熟悉的东西。
织雾极力忽略周围一切可以提醒她的东西,抬脚跨入玉山侯府时,也只尽职尽责地将自己当做是个局外人,不去探问任何不该她打听的问题。
便如禾衣最初设想的那般,她们原本的计划是要在这里等到玉山侯生辰宴,当日在宴席上高调献礼过后便离开。
可眼下……
织雾打算直接求见玉山侯,以求今日将玉献上,便可以今日速回云陵。
负责引荐织雾去见府中主人的仆妇被唤作“许婆子”。
许婆子为人热情, 因而府上接待女子妇孺的事情一概都由她来安排。
“京城风水与云陵不同……”
一路上,许婆子察觉出身边美人神思恍惚,便笑着关切, “小姐昨夜可是认床,或是发了梦没能睡好?”
“老婆子我啊对做梦可有一套……”
“如果小姐是做了噩梦, 说明是长途跋涉累着了。”
“如果是梦见了吃的, 那便是开始想家了……”
许婆子话密得很。
但禾衣却知道这婆子眼神的确不错。
她家小姐昨夜也的确并没有睡得很好。
可具体都梦见了一些什么……
美人听见婆子的话后, 指尖都微微捏紧几分。
事实上,织雾自从苏醒后, 夜里便时常多梦。
且梦见的……大多都是难以启齿的内容。
织雾原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后来才知晓, 云陵顾氏当时为她治病, 曾使用过一些偏方, 好让她愈发冰凉的身体热起来。
那样的偏方药用了一段时日后, 她的身体难免会比普通女子都要更为敏丨感一些。
未经人事也就罢了。
偏偏她记忆里有许多难以启齿的画面。
因而昨夜不出意料梦见的, 也是被一副精壮身躯压在身丨下。
她以一种极其羞耻的姿势趴伏在软枕上不说,乌眸迷离噙着泪雾,到后面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
甚至会主动抬起腰身去迎对方……
织雾面颊开始发烫。
只觉头脑又要开始昏胀。
身体过于敏丨感时, 她也只能极力控制。
私底下郎中诊断过,没有留下调养的秘方, 反而只委婉留了一句,若日后嫁人成亲,丈夫的体质不能太弱。
好在一旁许婆子并没有察觉,只是忽然盯着织雾的面颊夸赞道:“小姐果然要多见光, 见了这日头,面颊都有了血气。”
美人眼尾的淡粉就像是桃花末端的粉, 将人点缀得美丽不可方物,让旁人看着都愈发挪不开眼。
即便如此, 织雾也仍旧不曾像许婆子想的那般,会见缝插针地主动开口打听过半分主家的信息。
反倒是她身边的禾衣张嘴就问:“怎还没有见到玉山侯?”
许婆子意外,道这婢女怎敢抢主子的话?
可见又是一个被主子骄纵惯了的。
可许婆子心里却仍旧觉得诧异。
毕竟这位顾氏小姐的美貌便已经让人出乎意料,偏偏就连她的规矩程度,都好似风中一株静立的芍药花,除了发丝会拂动,眼中对京中的繁华竟没有半分好奇与向往。
即便如此,许婆子也始终认为这位小姐太过于美貌。
以至于,很难不让人猜想更多……
许婆子甚至觉得,献玉也许都并非是云陵顾氏的本意,只怕献美才是。
毕竟京中从来都不缺乏权贵。
相反,那些享受滔天权贵的皇亲贵胄们,缺得……便是这样的人间尤物。
因而这美人若在宴席当天露面,只怕会当场落入哪个权贵眼中都不足为奇。
也正是有了这样一番揣测,许婆子一路上才更为热情,不敢怠慢。
直到许婆子在半道上忽然听见一声娇喝。
许婆子眼皮一跳,当即悬起了心肝吊起了胆肺,面上露出几分颇为熟稔的惶恐。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连身后的客人都顾不上,连忙上前请安。
“郡主……您这是……”
在左右零散几棵花树间是假山石蜿蜒向上组成的石阶,石阶高处连着一个凉亭,其间便有一红裙少女,纵使年纪仍旧显得稚嫩,可对方姿容在同龄人中却颇为明艳张狂。
少女坐在高处假石上翘着腿,只斜睨了许婆子一眼,满是冷腔冷调,语气傲慢,“许婆子,不许和我父亲告状!”
许婆子只恨自己出门没看黄历,那么多条路不走,偏偏捡这条路来走,撞见了这混世小女魔。
她余光瞥了一眼身后的客人身影,口中唯唯诺诺,“可是……可是远方有来客等着要见侯爷……”
婆子话未说完,杏玉便一鞭子挥了出去,将跪在地上楚楚可怜的少女另一边袖子也一并抽破。
杏玉看都不多看许婆子一眼,大概是打算等惩罚完少女之后,再来敲打许婆子闭嘴。
许婆子不能离开,随她而来的织雾便也不能跟着离开。
在看见假石上嚣张跋扈的郡主时,禾衣再度凑到自家小姐耳边问道:“小姐认识?”
她家小姐却只是攥紧了手中的盒子,指尖泛白地微微摇头。
禾衣心想也是,小姐都不曾来过京城,怎么可能会认识这号人物?
耳畔少女的哭泣声音愈发大。
禾衣抬起眼皮,看见那张扬抬鞭的小郡主与传闻中性情温润可亲的玉山侯截然不同。
禾衣只随着婆子站在旁边观望了片刻,很快便通过一些只言片语的字眼知晓这位郡主当众打人,打得还不是什么下人,是同她一般,皆为小姐身份的千金。
而她打人的理由也更加简单。
“你该死……为什么要模仿嬢嬢的穿着?”
地上的小姑娘衣着光是看着也知晓是主子穿着,可在杏玉面前却只哭得不能自已,跪在地上口中连连道歉,“是……是嫡母让我这么穿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即便是单纯听见她们的对话,也可窥见小郡主在这些千金眼中的地位有多么高。
织雾捧着手中的玉盒。
即便同禾衣一并将这一切都纳入眼底,可她从始至终都保持着置身事外的姿态,对一切都恍若没有任何情绪波澜。
可偏偏那灵活的鞭子下一鞭便险险扫在了小姑娘眼尾,将她眼角都抽打出血痕之后,织雾呼吸都绷紧了几分。
是血……
织雾眼前好似产生了一瞬的黑。
陷入黑暗中的可怕画面,让她站在原地时,指尖有了轻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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