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外正站着个姑娘,与她差不多大的年岁,却身量娇小,只到明熙肩头的高度,此刻正面无表情地抬头望着她:“你在这做什么呢?”
明熙心脏狂跳,面上却不显,她将腰间的帕子抽出,低头恭敬道:“奴瞧这屏风有些灰尘,正想着擦一擦呢。”
那姑娘穿着不算好,但却让人无法忽视她,明熙估不准她是个什么身份,只能先这么应付着。
她听了嗤笑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在嘲弄明熙这句谎言的拙劣:“下去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明熙总觉得她这句话意有所指,但还是福了福身往外走。
出了院子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将侍女的衣服脱下,赵姝意赶来:“怎么样,没受伤吧?”
明熙摇头道:“今日这出,就是齐家刻意陷害陈先生的,听里头人的意思,陈儒不死,齐均是不会出门的了。”
“他们了解陈儒的性子,所以刻意安排齐均在医馆动手。”
赵姝意冷笑一声:“但他们没想到的是,将我牵扯了进来,算是彻底踢到铁板了。”
明熙问她:“去府衙吧?”
去看看这位倒霉的陈先生,究竟是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
齐苗从齐均院子出来的时候,暗骂了两声。
一心宠溺幼子不管外事的老太太,和一个张扬跋扈早被养废了的少爷。
这个齐府早就烂透了。
她回到自己僻静的小院子,荒凉的与整个齐家格格不入,齐苗坐在院中道:“将你心上人带出来了,行了吧?”
慕箴从暗处现身,坐在她对面。
齐苗举起手:“扯平了?你也别怪我查慕家,谁让你前段时间先查我们这儿的。”
“我觉得我们应该是同一个目的吧?”
齐苗夜色中双眼微眯笑了笑:“我只要钱来傍身,这应该是你最不缺的了吧?相对应的,我帮慕家从走私案中脱身,怎么样,要不要合作?”
“您说什么?”
明熙微微睁大了眼睛:“齐家伙同当地官僚盐引造假?”
她二人现在陈儒面前,万万想不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赵姝意怔愣喃喃:“这不就……私?”
明熙迅速沉下心来:“陈先生有证据吗?”
“我也是偶然撞破,但我想,真账本总会藏在齐家的某个地方吧。”
陈儒被镣铐锁着,笑着摇头:“但有没有证据,又有何用呢?郴州官商勾结,相互庇佑,即便是告官也怕是只会如同我如今的下场。”
“不!”赵姝意激昂道,“可是上天有眼,让我们一家来了,这郴州知州押的下你们,可压不住我爹!”
陈儒淡淡道:“将军身为武职,无权搜查过问知州府,若是要上报汴京,这段时间只怕早就够齐家人销毁证据了。”
听闻他声音里的死志,想到白日陈儒被拖下去时,只怕已经明白了事无转机。
赵姝意红了眼:“既然先生看的如此明白,白日又为何要帮我?以先生才智,不会想不到是陷阱吧?”
陈儒沉默片刻,后又笑笑:“君子立世,若是为了求生抛却良知,那我又与死了有什么不同?”
“倒也不必如此消极,”明熙突然抬头道,“这件事,有人来解决了。”
“什么意思?”
明熙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一年季飞绍要来郴州了。
其实她之前就在想,若是要去寻晋修,越早来越好才是,为什么两世都选在这一年。
她现在有理由怀疑,季飞绍奉李阙之命暗查走私一事才是真,来找晋修,根本就是个幌子。
明熙没说话,只是拉着赵姝意离开。
季飞绍会管陈儒的死活吗?据她所知,必然不会。
但陈儒有赵家的人保着,齐家轻易动不了手。
只要这么耗下去,等到季飞绍将齐家和贪官污吏一窝端了,就什么也不用发愁。
明熙舒了口气:“回府吧,如今只要姨夫能将陈先生护好,这走私一案,托不了多久了。”
赵姝意什么都没明白,但只要听明熙这么说,她就愿意相信。
二人忙了一整夜,早就累的不行了,眼下只想着赶快回梅府好好睡一觉。
刹那,一阵极为细弱的声音传来。
赵姝意耳尖敏锐地动了动,随即便神色一冷抽出腰间短刀回身一挡。
让人牙酸的金属摩挲声在黑夜中蔓延。
明熙惊地转过身来,望见赵姝意挡在自己身前,黑衣包裹着的男子手持长剑,正压在赵姝意的短刀之上。
赵姝意临危不惧,手上用力,将人弹飞了出去,见暗处又出来了两三个黑影,转头向明熙吼道:“快回府!”
明熙知道自己只会拖后腿,闻言转头飞快地跑远。
一个黑影见状,提剑就要追上去。
赵姝意鬼魅一般地身影闪至那人面前,面上带着一抹怒笑:“想去找她,问我了没有?”
说即,一刀砍下。
明熙没命地跑。
重生以后,在渔阳的生活太过安逸,以至于她都忘了在前世,自己时常这样被人追杀,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时的感受,是这样不安痛苦的了。
冷光擦着她的耳畔飞过,划出一道血痕。
明熙短促地叫了一声,捂着流血的耳朵跌坐在地。
一槟长剑插在她面前,明熙转头去看,又是两道黑影追上了自己。
表姐呢?
明熙面色惨白地想,赵姝意还好吗?是齐家派来的人?将军府的人都敢下手吗?
疑问不停歇地在她脑中乱转,直到黑衣人朝着她面门挥剑之时,明熙仓促地叼着颈中挂着的骨哨死命一吹。
不知是没力气还是哨子被堵住了,只发出很低弱的一声闷响。
明熙望着在自己面前砍下的见光,害怕地闭眼在心中埋怨。
殷寻给的这是什么破哨子?!
冷剑刺入血肉的声音传来,明熙却并没有感到痛意。
她睁开眼,殷寻挡在她身前,漂亮的手指径直握住了锋利的剑刃。
血液低落下来,汇成一片小小的湖泊。
只见他抬腿,瘦长有力穿着厚重长靴,一脚踏在黑影胸口,将人踹飞了出去。
这个画面似曾相识,明熙呆愣愣地想,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不敢想若是自己晚来一步,将要面对什么样的画面。
他顾不上其他, 越来越多的黑影朝着他们的方向过来,慕箴将人搂在怀里,比拿在手里的剑还要稳。
蹲在一处暗角时,慕箴将人按在自己胸口,等待着危险过去。
明熙被死死捂住,连视线都被遮挡, 整个人像被嵌进了他的怀中。
她有些抵触, 心里还挂念着赵姝意, 微微动弹了下悄声道:“我表姐……”
“嘘。”
慕箴将人按的更紧,躲避的紧张让他声音有些哑:“赵姑娘身手不俗, 别担心。”
明熙有些闷热, 脸颊都开始发烫。
心想说殷寻这人什么时候这么自来熟了, 这样抱着人不撒手就连慕箴也……
明熙心里微微顿了顿, 她又想到了方才殷寻踹出的那一脚。
她确实看到过,一模一样的, 就在三年前的青鹿书院,被程兴欺负, 慕箴赶来救她时。
那个时候, 慕箴也是一脚踢中程兴胸膛正中央, 将人踹飞了出去。
明熙心下有点空, 一般来说,侍从会和主子用一模一样的招数吗?
不仅仅是招数, 动作,习惯, 还有殷寻此刻处于危急时下意识的熟稔。
让她有了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前世的时候,她其实一直没有见到过慕箴,自始至终与她接触的,都是这个奉了慕箴之命前来汴京护着她带她离开的殷寻。
可以说一开始在她心里,对殷寻都比对慕箴来的熟悉。
安静了好一会儿,黑影们好像已经离开了,明熙被人松开的时候还有着发蒙。
面前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侧着脸不敢朝她的方向看:“抱歉,方才情急,我护送你回梅府吧。”
没有过问为什么大半夜出门,没有质疑为什么会有人追杀她。
忠心,强大,缄默。
这是一个暗卫必须要做到的法则。
明熙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的侧颜,金属面具扣住他大半张脸,也不知是不是心理暗示的作用,那流畅的下颚越看越觉得熟悉。
忽然想到白日,晋修那句语焉不详的话。
【如果有人欺骗你,你会生气吗?】
明熙闭了眼,心乱如麻,将所有思绪抛却脑后。
再睁开眼时,她道:“先带我去找表姐吧。”
情况危急,她实在担心赵姝意的安危。
找到赵姝意的时候,她正眉眼阴沉。
望见明熙来,神情稍稍好转些,松了口气:“你没事吧?”
明熙摇头,正准备转头道她有殷寻,却发现人又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神出鬼没的。
赵姝意没在意她是怎么逃脱的,拎着手中的长剑,不知道在想什么。
明熙望见,咦了一声:“这是刺客的剑吗?”
“嗯。”赵姝意眼带阴鸷,声音都有些阴沉沉的,“你来看。”
剑长且直,剑刃闪着极为锋利的高光。
明熙没看出什么门道:“怎么了?”
“这些刺客用的剑,都没有烙印,大政的律法规定,即便是百姓家中的柴刀,也必须刻上印迹,以标明来源。”
明熙想了想:“既是刺客,没有烙印也是正常的吧。”
“可他们的长剑,材料都用的硒钢。”
赵姝意一弹剑刃,发出一声脆响,剑光印在她脸上,照出一片阴郁神色。
“硒钢昂贵且稀有,大都用在行兵用具上,比如我爹军营中,用的就是这样材质的刀剑。”
明熙忽然一阵冷意,与赵姝意对视,听见她说。
“你明白吗明熙,这说明今夜行刺我们的,不可能是齐家的人。”
是知州想要他们闭嘴,还是季飞绍背后的朝廷?
一晚上的奔波,明熙累狠了,她摇头道:“别想了,已经很晚了,先回去休息吧。”
等二人回了梅府,安然睡下之后,慕箴也不敢离开。
生怕今夜又跑出去,所以就在梅府屋檐上对付了一夜。
第二日醒来时,明熙被一阵好闻的熏香包裹着。
清冷绵长的香味,让她瞬间清醒了。
她坐起身,见品秋拨弄着香炉,回身见她醒了,说着:“这是老太太方才送来的,说是在姑娘醒前点上。”
明熙嗯了一声:“姨母之前跟我说过,我母亲生前就喜欢闻这味香。”
她洗漱完毕后,跪坐在梳妆台前,明熙睡得是母亲出嫁前的闺房,看得出来二老一直精心打理着。
不仅没有一点儿灰尘,就连处处都充满生活的气息,好像昨日都还有人在这里居住。
明熙翻了下梳妆盒,里面钗环首饰不多,样子也都朴素,她没有动,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又将盒子推了回去。
品秋有些担心她:“姑娘?”
她笑笑:“没事儿。”
重来一遭,她已经收获了很多很多宠爱了。
家人们的,朋友的,还有慕箴的。
她早就已经不是前世只会在被窝里哭着想念母亲的孩子了。
明熙随意收拾了下,问道:“姨母家那边都起了吗?”
“起了,他们说昨夜姑娘忙了大半夜,就没叫你吃早膳了,赵姑娘一早就出门了。”
明熙动作一顿:“去哪了?”
品秋摇头:“没有说,不过我看面色不是很好的样子。”
听她这么说,明熙有些惴惴,她赶忙出门。
听闻赵姝意一早就去了酒馆,明熙便径直赶去。
赵姝意将人约到了厢房内,首当其冲问道:“陈儒昨夜险些被人杀了。”
“跟你有关系吗?”
坐在对面的季飞绍笑意淡淡:“赵姑娘真是说笑了,在下来郴州是奉陛下之命有要事要办,自不会做多余之事。”
赵姝意没说话,只是掏出昨夜刺客们的长剑放在二人中间。
“陈儒被害时,刺客用的也是这样的长剑。”她抬头,眼神冷冷,“能如此大规模锻造硒钢作武器的,除了我爹的越琥营,便只有大人手下的队伍了。”
赵姝意望着他逼问道:“看在我们在汴京时常喝酒切磋的份上,你告诉我,这事是不是你干的。”
季飞绍沉默了一会儿,颇为无奈地笑了。
“我手下的人真是没有脑子,怎么赵姑娘也敢下手啊。”
他好像又变成了在京城会与她一同谈心喝酒的,熟悉的同僚。
季飞绍拿起那柄长剑,在剑刃处弹了下,啧了一声:“内行人就是麻烦。”
赵姝意见他默认,咬牙切齿道:“为什么这么做?!”
“当时是官家的意思啊。”季飞绍混不吝地坐着,一手持剑一手撑着自己的脸,“既然你们查了齐家又去看了陈儒,应当知道此番我来郴州的目的了?”
“大政财政吃紧,区区商户却都过得比天子还要逍遥,若是安分守己也罢,却还要贪心地去挣那些不该挣的,陛下如何能容忍。”
“那为什么还要杀陈儒?为什么要杀我们?!”
季飞绍忽然爽朗地笑了两声,摆摆手:“抱歉啊小姝,真是我疏忽了,我只是下令追杀所有探视陈儒的人,没想到他们这么蠢,认不出将军府的姑娘。”
他明明在笑着,说出的话却寒凉无比:“至于陈儒,他可能必须得死吧。”
“毕竟你知道,陛下缺钱,若是郴州的官员们连根拔了,新官选拔,走马上任,接手适应,这些都是劳民伤财的,只要不是什么大错,陛下是不会轻易更替官员的,更何况牵扯到的是整个郴州的上层。”
“此次只要能顺利将齐家人拉下水,将盐行收回朝廷,官员们被震慑一番,这就最顺利不过的结局。”
季飞绍亲昵地喊着她的乳名,就好像他们仍在汴京的酒馆里说着明日要去哪个练武场比划两下,看看她的赵家枪有没有退步。
但不是,赵姝意遍体生寒,陈儒的生死,在这个人眼中好似还没有手中的长剑来的重要。
她想起自己刚跟着父兄入军营时,她大哥赵伯祁语重心长地对她说。
“虽然我们在战场杀敌无数,但永远要对生命保有一颗慈悲之心。”
她又想到明熙这些年总是在她耳旁的喋喋不休。
“她说的是对的。”赵姝意怔愣喃喃,“你根本就是个恶鬼。”
即便被称为恶鬼,季飞绍也依旧是面带春风的浅笑。
“谁说的?你那个妹妹,叶明熙?”他一字一顿,好像在口中拒绝这个名字。
脑海中回想起一个稚嫩的身影,勾起了他还算愉悦的记忆。
他起身道:“看在咱两的交情劝你一句,陈儒的事不要管了,等过两日回京再请你喝酒。”
说罢带着剑离开。
他说的那样潇洒,好像陈儒的死不过是再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明明郴州那样闷热,坐在窗边沐浴着日光的赵姝意,却仍旧感觉寒冷。
从心底升起的,无法压抑的寒冷。
贪官污吏只需被敲打,而陈儒那样的正义之士却因得知的真相而必须要死。
他们赵家所忠诚的,她用这条命去奉献守卫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位帝王?
明熙赶到时,问清了厢房便快速跑上楼,将木质地板踩得砰砰响。
直到撞到什么人被扶了一把,明熙仓促抬头:“谢谢……”
她愣住了。
季飞绍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眼神中带着些戏谑。
明熙猛地垂头,往一旁让去,但许久没有动作。
她强装镇定抬头,季飞绍正歪头打量她,见状笑道:“久别重逢,不打个招呼吗?”
鬼跟你久别重逢,巴不得这辈子都不见了才好。
明熙心中暗骂,面上却面无表情俯身行礼:“见过季大人。”
“原来还记得我啊,”季飞绍笑得凤眼眯起来,“见你方才不说话,以为你忘了呢。”
“小女不敢妄自攀附大人。”
季飞绍垂眸望了一眼她低顺的眉眼,莫名觉得有些不对。
她不应该是这样的。
眼前的姑娘眉眼明丽,模样娇俏,她不该是这样沉恹恹的神色,这让他无端觉得烦躁。
她该是肆意,娇衿,像方才自己远远就听到的上楼声那般,充满活力的。
他突然想起三年前在渔阳秀丽的行宫别院,眼前人对自己说的那番惊人言语。
“如今还在做我的春-梦吗?”
明熙猛地抬起脸,面上是无法掩饰的愤怒和惊诧。
她立刻左右看了眼,发觉没有人听到他这番疯言,这才眉眼紧皱地叱骂:“你疯了?!”
明熙再也装不下去,出言嘲讽道:“还让我尽快忘了那些,自己倒是记得清楚,我看这些年念念不忘的,是大人您吧?”
“哦不对,大人怎么会念念不忘,大人还要忙着与我那表姐打好关系,好依附她背后的将军府和梅府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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