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着摇头:“你去了一趟渔阳,整个人有趣多了,以前她们每次讥讽我们,你都只知道哭,我气不过揍她们,回头我却被罚的更狠。”
赵姝意恳切道:“你别走了,就留在汴京吧,往后应天书院有了你,咱们再也不怕受罚了,你一个人就能把她们都气死。”
话虽这么说,但明熙是不可能留下的。
经过今日这一遭她更是明白了,汴京她完完全全不适应。独独没有梳一个发髻,从出门到现在就惹了多少人的眼,出了多少事。
汴京的规矩是定死的,姑娘家也是被束缚住的,她还是更加向往和喜欢渔阳的自由与随性。
回府的时候,明熙下马车,下意识往旁边的宅子望了一眼。
慕宅的大门修的很是低调,但她年幼进去玩过几次,知道里头才漂亮,她想来,慕伯父此人向来小心翼翼,就连大门都不敢抢了隔壁侯府的风头。
父子两一脉相承的体贴,明熙低眉垂眼,将东西取了,便去慕府拜访。
慕府门口的小厮没认出她,还是明熙报了名讳,他才巴巴地前去禀报。
没过一会儿,一个有些胖乎乎的中年男人喘着气将门打开。
“哎呀,”他有些狼狈地擦了擦额上的汗,“叶姑娘快请进,有段日子没见,都成大姑娘了。”
明熙这才认出来,竟是伯父,慕箴的爹,慕钧。
长辈亲自为自己开门,明熙有些受宠若惊,她赶忙进门:“哪里,是我叨扰了。本想着过两日再来,但是慕箴托我给二位长辈的东西,我想还是越早送到越好。”
本以为是侯爷有什么,慕钧还有些忐忑,一听闻是跟那个常驻渔阳老家,与自己都没有多少联系的不孝子有关,瞬间神采飞扬。
“什么?是阿箴的消息,哎呀,快请进快请进。”
“天音——是阿箴的朋友从渔阳来了!”
这个矮矮胖胖看上去还有些滑稽的男人,嚎叫的声音清透嘹亮,随即极为热情地带着明熙往里屋走。
明熙有些汗流浃背,是太久没见了吗,原来慕伯伯是这么个乐天喜感的人吗?
而且慕钧许是常年应酬,身材胖乎乎的,慕箴那副好模样的皮囊,是从哪遗传的啊?
见了慕夫人杨天音,明熙顿悟了。
慕箴的模样,简直就是照着杨夫人一比一还原的,难怪她常常觉得慕箴眉眼漂亮精致,小时候总觉得他是个小姑娘。
如今见了杨夫人,明熙被惊艳地呼吸都停了一瞬。
不似姨母那般柔美,也不似姐姐的端庄,杨夫人的气质更像是雪山边的一支青竹,挺直皎洁,清冷不败。
像是身子不好,屋内热烘烘的,肩上仍旧披着厚重的毯子。
瘦削的下半张脸尖锐流畅,岁月没有带走她的美貌,反倒更沉淀了几分宁和。
平淡的眉眼望过来时,轻薄的唇瓣微弯,杨天言轻声道:“是明熙吧,以前你娘总抱着你来作客。”
明熙被这样好看的一张脸望着,骤然红了脸,磕磕绊绊道:“伯母好。”
慕钧也跟着进来,面色红润道:“之前明熙去渔阳的时候我还想着怪巧的呢,说不定能与我家阿箴碰上,没想到真的碰上,还是一对好朋友。”
明熙跟着伯父的动作坐下,安静地没说话。
还是杨天音一个眼神,让喋喋不休的慕钧乖乖闭上了嘴。
杨夫人温和地望着她:“阿箴最近还好吗?”
明熙这才来得及说话,连忙道:“你们放心,他先前刚到渔阳的时候,一直待在渔阳的普觉寺中,跟着一个师傅学习篆刻。”
她一五一十诉说着慕箴的生活:“因为他说篆刻可以让他静心,您看,这些都是他刻得玉牌。”
此次离开渔阳之前,她曾问过慕箴,来到这里后,怎么没见他给汴京写信。
慕箴那时沉默了很久,整个人都很低落。
他说他不能联系,不然他来到渔阳所做的一切,都将没有意义。
明熙不明白,但她理解,毕竟没有人会愿意主动承受这种孤独。
于是她瞒着慕箴,偷偷收集了许多东西,慕箴没有办法联系父母,但她可以啊。
慕箴为自己做了这么多,让伯父伯母也能稍稍靠近一点儿子的生活,这也是她应该做的吧。
明熙将这个藏了一路,十分隐蔽的小木匣子打开。
里面满满登登,有慕箴最开始来渔阳时篆刻的玉牌,他以为都被衍悟拿去卖了,其实她偷偷地买回来许多收藏。
还有他给自己一笔一划写的字帖,在书院偶尔写的课业,还有他最喜欢喝的茶叶,她都一一带来了。
每拿出一样细碎的小东西,都会说上一段有意思的小故事。
不知何时,整个房间只剩下明熙一个人的声音。
慕钧与杨天音二人都专心致志地听她说话,再看着手中或圆润的玉牌,或整洁的课业,渐渐都能在脑海中勾勒出儿子的模样。
就好像在明熙绘声绘色的讲述中,他就活生生地站在他二人面前,重新生活了一遍。
将最后的两样东西拿出来,明熙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个也是他买的新年礼物,托我带来的。”
其实是她偷偷在渔阳买的,本打算与慕箴一同回来时拜访他们时送的,但既然慕箴并不打算回来,那不如就当做是他送的好了。
给慕钧的是用来锤腰背的小木锤,给杨天音的则是帮助睡眠的沉香。
都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但是胜在用心。
二人接过,都感动的不知该说什么,沉默在原地。
许是想久未归家的孩子了,慕伯父的眼角都有些红。
“孩子!好孩子!”慕钧抬起头,十分滑稽地用袖子擦擦眼睛,“伯伯要给你包个大红包!”
明熙:!
“不,不用了!”她连忙准备起身告退,“我与慕箴关系好,他在渔阳的时候也总是照顾我,这一趟不过是顺路的事,真没什么大不了的,伯伯您不用客气!”
眼前伯父已经嗖一下没了身影,拦都拦不住,明熙愣在了原地。
“没关系,别紧张。”
说话的是杨夫人,她已经将慕箴爱喝的那款茶叶泡上了,眼睛真诚地望着明熙:“可能对你而言不算什么,但是对我们夫妻二人,真的很感动。明熙,你是个好孩子,就别拒绝我们的好意了。”
话虽如此,但是看到慕伯父拿来的一整套的黄金首饰,她着实还是震惊了一会儿。
“……也太贵重了!”
明熙在内心疯狂尖叫:“这我真的不能收!”
“拿着吧!”慕钧一直往她怀里塞,就好像不是首饰,反倒是个烫手山芋一般,“我们家没女儿,你伯母身子弱,这首饰丢仓库落几年灰了,正好等你长大了戴!”
推脱好一会儿,明熙根本说不动,慕伯伯的嘴巴太厉害了,不愧是做生意的,他一张嘴,明熙半天插不进去话。
最后还是心惊胆战地收下了,沉甸甸的重点让她抱着都有些狼狈,走出慕府的步调都带着滑稽。
慕钧目送她离开,感慨道:“多好的孩子啊,如果真是我家的女儿该多好啊。”
杨天音听出了他的话音,瞥了一个白眼过去:“侯府家的姑娘也是你能肖想的?”
慕钧嘿嘿一笑:“这不是瞎想吗?”
偌大的院子重又陷入了沉寂,夫妇二人进了卧室,又好好端详了一会儿慕箴的课业。
“真好啊……”慕钧眼含热泪,“这么好的字,这么好的文章,就因为生在了咱们家,就断送了……嗷!”
杨天音抽出他手中的文章,顺带拍了他一掌。
见夫人动作珍惜地将明熙带来的东西全都缩进了小匣中,疑惑道:“不看了吗?”
杨天音凝重道:“今日叶家的姑娘来,是来过年拜礼问候的,关于渔阳的事一个字也没提起,记住了吗?”
慕钧委屈地瘪瘪嘴:“记住了。”
他在心里叹口气,儿啊,若真是能娶到这么乖巧听话的娃娃作媳妇,就不用像为父一般日子过得这么窝囊啦!
在汴京的生活有些无聊。
这边一到傍晚, 街市上就没什么人走动了,不过等到除夕那天,百姓都会上街游玩。
汴京的除夕会点花灯猜字谜, 是和渔阳不一样,很安静的活动。
这几日明熙除了在府中吃吃喝喝就是去找赵姝意玩,她答应自己会好好练赵家枪,是真的没有食言。
她还特地在赵家的院子耍了一遍给明熙看,遗传了父亲的天赋,赵姝意的动作干练又漂亮。
“我觉得你说得对, ”赵姝意那天在院中对她说, “先前我不乐意练枪法, 只想着安于现状。”
“但你那日说的,这样姑娘家最后的结局就只是嫁人生子, 困在后院之中。”
她虽然自小父母感情和顺, 但并不代表她就愿意过同样的日子。
“将来嫁人, 一定就不能再像现在这样肆意快活了, 我娘过得好,是因为我爹好, 但天下男人,能有几个我爹?说不准就找了个婆家, 让我天天生孩子再带孩子, 天啊, 我都不敢想。”
明熙想到她上辈子的结局, 可不就是如她若说,困于后宅吗?
赵姝意每每想到这点, 手上的红枪都要甩飞出去。
“我宁可跟着哥哥他们一起上战场,也不要过那样的日子。”
明熙见她的身姿越来越矫健, 想到了未来赵家的惨案。
赵家父子在战场上身亡,姨母悲痛过度,没过几天也跟着去了。
偌大的赵家只剩下嫁出去的女儿,和一个所谓的庶子。
也正是因为没有了靠山,即便在夫家过得不好,赵姝意也只能将所有的苦咽进肚子里。
明熙还记得这件事,她想,若是赵姝意再厉害些,等到了赵家出事那年,她和表姐两个人的力量,应该能扭转赵家的结局吧。
见她眉头紧皱着,赵姝意以为是自己说的话吓到了她,上前拍拍她,轻松一笑:“无论如何,我都要过自己的生活!”
明熙眼睛亮亮的,连连点头:“嗯嗯!表姐果然最棒了!那再耍一遍枪法给我看吧!”
就这样,连着被明熙督促的赵姝意终于下不来床了。
【表妹,见字如晤,表姐双臂刺痛,体谅一下,除夕花灯见吧。】
大清早正准备去将军府的明熙收到这样字条,歪了歪头思索,她是不是逼得太紧了。
算了,左右离赵家出事还早着呢,不急于这一时。
叶明芷来的时候,望见明熙坐在院中正在收集树枝上的雪花,海棠树下的石桌上还摆着一套器具。
以为是在学文人煮雪烹茶,叶明芷欣慰地点点头,想着渔阳果真是风水好,将人养成了个小淑女。
她上前坐下,想着也来一杯,打开小泥壶,发现里面居然装的是酒。
叶明芷:……
“叶明熙!谁允许你喝酒的!”
在树下忙活的明熙怔怔转头:“啊?不能喝吗?”
她在渔阳还不爱喝,回了汴京,竟还分外地想念这一口。
也不知是想喝酒,还是想念可以围在一起喝酒聊天的朋友们。
她学着玉杉的样子抓雪来煮酒,还往里丢了几颗酸甜的梅子,明熙也知道自己不能喝,就是想着解解闷,趋趋寒。
看见叶明芷一脸生气的表情,她挠了挠脸,将人拉着坐下,给她倒了一杯。
“姐姐也尝尝嘛,这种梅子酒不醉人的,还挺好喝的。”
叶明芷自然是喝酒的,但是不代表她可以允许明熙喝。
她头疼地按了按鼻梁:“你才多大?谁带你喝的?”
“渔阳的人都喝啊,而且我喝的少,来,姐姐你尝尝。”
明熙三言两语含糊了过去,狗腿地给人倒了一杯。
叶明芷喝了一杯,仍在絮叨:“什么年级做什么样的事,喝酒可以,但也要在家里和信任之人面前才能喝,知道吗?”
姐妹两许久没能坐下来聊天,今日倒是赶巧了,二人一面喝着一面说着话。
梅子酒果真不醉人,明熙喝了两杯,仍能清醒地跟姐姐说话。
没过一会儿,越春拿了一摞拜帖来:“大姑娘,这都是除夕那几日各位夫人家送来的帖子。”
叶明芷接过随便看了两眼,问明熙:“你可有想去的?”
她诚实摇头:“除了姨母家,我没有要拜访的。”
“嗯,”在这方面,姐姐向来不强迫她,将帖子又放回去,“挑几家热闹点的,回头我跟母亲去吧。”
“是。”
越春得了话,却没有离开,只是欲言又止地小声说:“还有除夕那天晚上,四殿下……也发了帖子来。”
皇子的面子,没人有胆子不给。
叶明芷顿了顿,问:“在哪里办宴会?”
“不是宴会,”越春小声,“是邀您一起,共赏花灯。”
“什么!”
明熙第一个跳起来反对:“不可以!不许去!”
她着急地望向姐姐:“不是说了要讨厌他吗?”
叶明芷没说话,只是皱眉道:“越发没规矩了,喊什么?”
越春有些委屈地小声嘟囔:“四殿下就像个狗皮膏药,根本就甩不掉呀,大姑娘连着拒绝,那帖子还是源源不断地送。”
明熙难得有些手足无措:“怎么这样啊,那除夕,姐姐还去吗?”
叶明芷没说话,只是一直闷着头喝酒。
“姐……姐……”
见怎么都不理她,明熙有点焦虑又伤心,一直小声地喊她。
直到人都走了,也没给她个答案。
这天晚上,叶明芷准备睡了,明熙又跑过来找她。
“做什么?”
明熙爬上她的床,死乞白赖要和她一起睡,可怜巴巴道:“姐姐,你还没告诉我到底要不要去?”
叶明芷笑出了声:“这么在意?”
在意!她都快在意死了!
这个死皇子李怀序!当了她一世的姐夫不够,居然还想来当第二世!
只要她叶明熙还活着,就绝对不允许!
她眼睛湿漉漉的,趴在姐姐怀里,像只小狗一样:“告诉我吧。”
叶明芷拧着她的耳朵:“不去,不去,好了吧?”
“真的?千真万确?以后再来约你,也都全部拒绝?”
叶明芷被她闹得没法,往她屁股上打了一下:“都不去,好了吧?快睡吧我的小祖宗。”
她不知道为什么明熙这么排斥四皇子,不过既然都这么粘人了,到了那日称病不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除夕当日,明熙又见到了久违的父亲。
自己回来那日,叶鸿文也只是匆匆来见了祖母,他总是这般不知在外面忙些什么。
令她感到意外的事,续弦何氏真的是个很和善的人,许是先前在家中日子过得不好,性格有些畏畏缩缩,像以前的明熙一样,家中大事小事也基本都会找明事理的叶明芷做主。
这几日在家中,她们同祖母四人吃吃饭,喝喝茶,明熙没想到,没有父亲陪伴在身边,家人间的温情也一点儿没少。
吃完了丰盛的团圆饭,家里开始收拾陈旧的东西,找一个除旧迎新的好兆头。
明熙本想跟着一起,却被轰了出来找赵姝意玩。
除夕夜的汴京街头,还是十分热闹的,出来的大多是年轻人,围在一盏又一盏的花灯下猜着字谜。
她跟着赵姝意一起,到处凑热闹,哪儿的花灯好看她们就凑到哪儿去,一盏又一盏看过去。
直到被一阵喧哗声吸引了注意。
人群散开的一块空地,挂着一盏巨大的纱灯,框架用红木制作,并雕刻各式花纹,纱灯盖头伸出6根木爪,每一爪都坠着闪着金粉的红流苏。
灯体嵌进纱绢画,模糊看见有飞天仙女模样的图样,工笔重彩,色泽艳丽。
渔阳多是流光溢彩的琉璃灯,极少见这样工整艳丽的纱灯。
想必这就是今晚灯谜的重头戏。
但众人惊叹的,并不是这盏灯,而是在猜灯谜的人。
店家规定,只有连续猜对八十八个灯谜的人,才能拿走这盏飞天神女落纱灯。
这分明就是在刁难人,一个字谜若是难点,想上一炷香时间的也算平常,八十八个,等猜完天都亮了。
但站在人群正中央,受到万众目光的人,猜灯谜的速度简直是逆天,只是望一眼,读了题干答案下一秒就出来了。
少年人身量极高,即便站在最外面也能看到他的面容,在朦胧的灯光下,剑眉星目的端正模样显得有些柔和,一双凤眼俊逸无比。
不同于身旁无数闺中少女的惊艳低呼,明熙只觉心情一下就烦躁了起来,眼神都变得有点无语。
该死,怎么又碰到了季飞绍这个死人!
晦气晦气真晦气!
她正想带着表姐走,却没想到赵姝意望着季飞绍的身影有些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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