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箴像是知她所想,一边搅弄着豆花一边摇头:“刘……非他自己醒悟,否则绝非良配。”
“你知道?”
“罗姑娘望向他的眼神,我还是十分清楚的。”
慕箴声音有些发苦,罗玉杉那一个个爱而不得,痛苦迷惘的眼神,就像每一个午夜梦回,无法入睡时想起明熙的自己。
寂寥得好似月光落满全身。
明熙有些苦恼:“他们究竟会如何呢?”
从朋友层面上,她希望玉杉如愿,但抽身来看,任谁也知道,刘澍不是良人。
若是不知悔改,玉杉又执迷不悟,最终痛苦地还是只有她自己。
知道所有的道理,但明熙仍旧希望他们能够同从前那样。
她有些偏执地将他们对应到了自己与慕箴身上,她害怕,忐忑,不愿意见到任何一对青梅竹马,最终走向相看两厌的局面。
明熙没了逛街的心思,心事重重地回了府。
没想到刚歇下,闻冬就迎了上来。
“罗姑娘方才来,等了您许久,见没回来托我传话,邀您后日午后去寿平湖与她一见。”
可能是与这两日有关,明熙想她不痛快,想去游船散心,便点了点头,记住了。
但她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局面。
漕司转运使徐凭,她是听过几回的。
苦寒出身的学子,在青鹿书院成绩一骑绝尘,考出功名后在汴京历练了几年,官家将他下放到渔阳做了几年转运使。
为人刚正不阿,一板一眼,做事起来滴水不漏,原先在书院时,就经常得到罗大人的教诲,如今在渔阳重逢,私下也经常往来。
年纪轻轻便坐到了这个位置,而且谁都知道,他来渔阳只是历练,官家迟早要把他调回汴京。
这样的人想给他介绍对象的也多,不过他家境不好,自己也没那心思,总推说会耽误了姑娘,只一心埋头公干。
没想到会喜欢上玉杉。
更没想到玉杉在寿平湖约她,明熙首先看到的就是湖畔船舱边上的二人。
今日有些日头,徐凭撑着一把伞,遮在玉杉头上,他正神情认真地说着什么,玉杉时不时答上一二句。
后来不知怎的,好像闹翻了,玉杉神情激动,推了他两把,徐凭没有动作,只是隔着袖子轻握住她手腕,将人稳了下来。
船只靠岸,罗玉杉立刻下船,徐凭担心不稳,撑着手臂在她身后虚护着。
明熙看在眼里,直到玉杉到了她跟前,眼睛有些红:“走吧。”
明熙抬眼望了望,徐凭仍站在船上,身形极为高大,肩宽窄腰,五官深刻立体,面无表情的,乍一看有些严肃的凶。
这样的人撑着一把不伦不类的油纸伞,与明熙视线相交,有礼地收了收下颚,冲她打了个招呼。
还没等她回礼,受不了的玉杉将人拉走:“还在看什么,走了!”
等她们上了马车,明熙回头去瞧。
那高大身影仍旧站在原地,却没有往她们这看,只望着平静的湖面。
“那就是传闻中的徐大人?”
明熙收回视线,望向玉杉:“你打算如何?”
“我不知道……”
玉杉痛苦地捂住脸,神情几欲崩溃:“我真的不知道……”
见她这般,明熙反倒有些傻眼了,她以为玉杉会坚定地刘澍,但这么看,感觉已经动摇了。
“若是没有遇见刘澍,可能我会被他打动吧。”
玉杉抬起满是眼泪的脸:“这段时日,他每日都会约我出来,却只是同我说了自己未来仕途的计划。”
“我们聊了很多,诗词歌赋,古今文学,我们的每一个观点都契合的要命。”
玉杉有些茫然:“如果刘澍的话,可能我也就选他了吧。”
想到刘澍,她的眼泪又落下来:“可是,我与刘澍十几年的感情,早就已经成为我的骨中血,肉中刺,叫我如何割舍。”
“今日我同他说,就算我与你成婚,这辈子我也不可能忘记刘澍的。你知道他怎么说吗?”
【徐凭平淡一笑:“从你这几日的言论来看,你对你竹马永远是单方面的付出,若是你们真的两情相悦,怎么到如今也不见他行动?”
“罗姑娘,你对他的感情,真的是无法自拔的心仪,还是已经扭曲的执着呢?”
“就算是执着也不要紧,只要你愿意同我在一起,我总会有法子,将你的骨血,你的肉刺,通通换成我徐凭。”】
饶是明熙,听闻这一段也不免震惊咋舌。
“……你今日找我来?”
罗玉杉抬头:“徐凭这几日风头大的很,整个渔阳都知道了他的意图,都多人都来找过我,就连阿鸢都来问我,只有一个人。”
她咬牙:“刘澍今日在城外野钓,我想去找他。”
明熙沉默,她突然想到慕箴说刘澍此人,绝非良配。
无论关怀与否,这个节骨眼儿还天天跑去钓鱼,明熙有事真的搞不懂,这个年龄段的公子都在想什么。
他们都当玉杉糊涂,真的以为她要一头南墙撞破头,然而她这段时日没日没夜的哭,早就哭明白了。
罗玉杉平淡道:“我与刘澍十几年的感情,要么在今日说开,要么,就彻底舍弃吧。”
“他既不想要,那我也不要了。”
没来由的,明熙心下擂鼓一般忐忑。
找到刘澍的时候,他正戴着草帽,坐在湖边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罗玉杉远远望见他那模样,眼中的情愫淡了淡。
她上前,踢了踢刘澍的小木凳。
刘澍懒洋洋瞥她:“干嘛?”
不怪乎玉杉对他念念不忘,刘澍真是刘家模样长得最好看的一个。
刘澈文雅,刘鸢张扬,只这刘澍,眉眼五官透着一股懒散的风流潇洒,遗传了刘夫人的桃心形的唇瓣,从小就像个玉娃娃,一生被娇惯,养成如今这般没心没肺也属正常。
玉杉深呼吸:“你这两日,难道就没什么要同我说的?”
刘澍耸了耸肩:“想我同你说什么?说那个比你好几岁的老男人?”
徐凭虽虚长他们几岁,但绝没有到老的地步吧?
玉杉冷笑一声:“他是老男人,你呢?你比我小,岂不是孩子一个?”
刘澍最在意的就是他的年龄,闻言面色有些不好,语气有些冲:“你想说什么?本来城中这几日满是你的传言,我听着就烦!好不容易到城外躲躲,你要是想钓鱼就钓,别在那叽叽歪歪!”
这话,算是彻底让玉杉死心了。
她打了许多腹稿,关于她自己,关于他们之间的关系,关于只要刘澍点头,她愿意立刻与徐凭说清,从此世界唯他一人。
但此刻,那些话好像都不再重要了,于是玉杉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头看着被扔过来的鱼竿,兀自无助又仓促地笑了一声。
“你真的是看不出来,还是根本不在意呢?”
玉杉的声音,就像风一样轻。
她猛地发疯一般,淑女的言行,矜持的举止,她通通不要了。
捡起地上那根鱼竿,玉杉发了狠地将它打横,狠狠往自己抬起的膝头撞去。
清脆一声响,断裂的不止是那柄鱼竿,更是这十几年来无休止的追随和执着。
面对刘澍震惊的面容,罗玉杉长舒一口气,她将那断成两截的鱼竿掷到他脚边,忽然轻松地挺直了腰背。
“真当老娘喜欢钓鱼了?要不是陪你这傻逼,谁乐意天天弄脏鞋袜和裙摆啊!”
她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告诉所有人,她不喜欢钓鱼,一点也不喜欢,她讨厌沾到手上洗不干净的鱼腥味,更讨厌轻易弄脏衣裙的泥渍。
与刘澍告别,与过去那段拧巴又酸涩的往事告别,罗玉杉发觉自己没有料想中的痛苦,她反倒一身轻松。
就好像终于从一种梦魇中醒来。
也许徐凭真的是对的,她年少青涩的爱慕,早就在刘澍日积月累的冷淡和忽视中消散,成了病态扭曲的枷锁,只束缚住了她自己。
刘澍有些无措地站起:“玉杉,你……”
“刘澍,”
罗玉杉神色平静,风带起她的长发,让她此刻的面容温和又决绝:“到此为止吧,我累了。”
“日后我大婚,记得钓一尾最新鲜的鲈鱼来道贺。”
说罢,她拉着一直沉默的明熙转身离开,没有再掉过一滴眼泪。
明熙望着玉杉决绝的背影,她轻声问:“十几年的感情,说割舍就割舍了,再也不联系吗?”
玉杉摇摇头:“也许青梅竹马,无非只有这两种结局。”
“分道扬镳,又或是相看相厌。”
她抬头望望飞过的雁群,神情终究还是有些怅然:“见一面,便恨一遍,还是让曾经美好过的回忆,以还算平和的方式封存起来吧。”
分道扬镳,相看两厌。
明熙心中擂鼓,她不住地在脑海中重复着。
若是将来,慕箴爱上了别人,他会怎么选?
无论怎么选,明熙都无法承受。
只一想到方才玉杉与刘澍,二人决绝的画面,带入她与慕箴,明熙只觉得快不能呼吸。
回到马车旁, 在前面走的玉杉突然停了下来。
跟在后面的明熙看了一眼,望见不远处还有一辆马车,不知道是谁家的。
疑问很快得到了回答, 徐凭仍旧撑着那把纸伞,面目平淡地一步步朝着她们的方向走来。
直到知道玉杉面前,他垂眸望着姑娘家红透的眼角,声音波澜不惊:“如何”
“有你什么事?”
玉杉的心情实在算不得美丽,甚至是厌倦,语气有些冲:“你应该知道, 就算我与刘澍不可能, 也不会答应你的吧?”
听到她这句话, 人精一般的徐凭自然明白一切,向来面无表情的男人倏而露出一抹浅淡笑意:“自然。”
他已不可让人抗拒的力道, 将那柄制作华美的纸伞交给了玉杉, 又对二人慢条斯理地行了礼, 飘然离去。
进到马车里, 玉杉随手将那柄伞丢到角落,明熙望了一眼, 神情恹恹,没有说话。
心结一旦解开, 那些怅然失落的心情很快便消散, 玉杉望着明熙, 以为是自己这些事惹了她烦心, 不好意思道:“抱歉,我这些腌臜事, 还要牵扯你陪我。”
明熙自然知道,玉杉的闺中好友, 这几年就是她与刘鸢二人。
刘鸢身为刘澍的弟弟,不想让她知道,选择让自己陪她经历这些脆弱时刻,明熙心里都明白的。
她摇头:“说什么呢,我很庆幸能陪着你。”
“那怎么见你比我还难过的样子?”
明熙垂眼,她想起玉杉之前说的话,声音有些茫然:“你说,青梅竹马的结局,无非就是两种,分道扬镳与相看两厌。”
她抬眼望向玉杉,眼睛里满是澄澈的难过:“你说,我与慕箴也会这样吗?我们又会是哪一种结局?”
玉杉震惊,没想到自己随口说出一句话竟然会让她入心了。
她与慕箴这些年,不仅是他们一伙人,就连渔阳的百姓都看在了眼里。
老实说,大家都已经在心里默默将他们二人化为了一对,日日形影不离的二人,实在难以想象,将来会同别人嫁娶。
看不透的,只有他们二……,或许只有眼前这个小娘子而已。
单就慕箴而言,已经很难再有其他人的地位会超越明熙了吧。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玉杉艰难道,“慕公子,怎么能和刘澍比呢。”
她声音苦涩:“我与刘澍,只有我一个人在单方面的付出,这样追逐与被追逐的关系,才会有我说的那种结局。明熙,你与慕公子,从来都是不间断地在奔向对方啊。”
玉杉无法说太多,感情这样朦胧美好的关系,应该由他们双方自己领悟察觉:“慕公子也一定这样想,你如果实在担心,不如去问一问他吧。”
明熙疑惑:“直接问他?”
“是啊,”玉杉摸了摸她的头,“毕竟及时沟通是很重要的,不是吗?”
明熙想了想,觉得也是,回到城内时,她就与玉杉分开,自己去了慕府。
渔阳的慕府只有慕箴和几个下人住着,这几年明熙经常出入,即便主子不在,也都不会拦他。
明熙在院中的石桌前坐下,她瞧见远处的园林,种满了海棠树。
那是刚来渔阳那年,她和慕箴亲手一棵棵种下的。
那时明熙第一次来慕家作客,景观很好,足见之前慕家人住在这里时的用心,但园林中多是杂草。
慕箴不在意这些,管园林的下人也跟着去了渔阳,他便没有管过。
还是她说,这样不好看,问了慕箴喜欢海棠,于是他们那日兴冲冲地跑到花鸟市场,买了很多很多海棠树的树苗,一点一点种下。
才有今日放眼望去,满园海棠盛放的景观。
她喝着下人们送来的茶点,一边嗅着花香,一边等着慕箴回来。
明熙正愣神的时候,慕箴的脸猛地出现在自己视野之中。
他歪着头,眉眼弯弯地笑:“今日怎么来我这里了?”
明熙只盯着他,没有说话。
神情很认真,像要通过自己的这双眼睛,来看穿他们二人的未来。
慕箴也没催促,只坐在她对面,手撑着自己下颚向她靠近了些,以便让她更好地观察自己。
就像听话乖巧的狗狗在明熙面前露出了柔软的腹部,毫无防备。
反倒是明熙最先败下阵来,她拧着一双细眉,有些撒娇的意味问他:“阿箴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
慕箴为自己倒了杯茶,见茶壶里出来的是花茶,顿了顿,却还是喝了一口:“活泼的,自信的,明丽亮眼的。”
“喜欢在我面前使小性子的,爱喝甜腻腻的花茶的。”
慕箴含笑望着她:“怎么好好地问这些。”
明熙在心里将他这些条件都理了一遍,觉得他喜欢的像是表姐那般跋扈的性子。
她有些泄气,低眉垂眼道:“那将来有了喜欢的姑娘,还会同我这般好吗?”
许久没听到回答,她抬眼去瞧,望见慕箴的神情很奇怪,看向她的眼睛落寞与无奈。
“不会。”
慕箴轻叹了一口:“不会再有别人了,明熙。”
明熙很想问,为什么你会这么笃定,但这句话实在叫她开心,她想,就算是说来哄自己的,就让这句好话在她心里多留一段时日吧。
玉杉同刘澍,好像彻底断了联系。
听阿鸢说,后来刘澍跑去罗家找了几次,玉杉都没有见他。
玉杉开始认真工作,议亲的人一波接着一波,差点踏平了罗家的门槛。
但她统统回绝了。
刘澍好像领悟了她不会回头的决心,春天刚开始时,他便整装上京,去考科举了。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影响他们小团体的关系,他们照常会时不时聚在一起喝酒打诨,一同出游。
这日,他们一行人在郊外踏青,春日的渔阳风景昳丽,春风和煦,明熙正跟着慕箴放风筝。
每年春天,他们都会两两一组比赛,看谁的风筝飞得高些。
明熙不懂技巧,总是扯得风筝往下坠,得亏慕箴总是靠谱,只顺着风向跑两步,再扯一扯,就又会扶摇而上。
这时他就再把风筝线交给明熙,好像他的目标只是为了明熙开心,而不是为了赢。
明熙正抓着慕箴的手,望着天上遥遥领先的风筝笑得正开心,品秋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姑娘,老夫人让你立刻回府。”
明熙以为府上出了什么事,立即神情紧张道:“怎么了?”
品秋道:“赵将军协同妻女来了渔阳,正在府中说话,老夫人叫你尽快回去。”
赵家?姨母和表姐来了?
明熙立马神色一凛,与众人匆匆告别,马不停蹄回了家。
虽不喜欢叶鸿文那厮,但周老夫人梅息芸一向是十分尊重的。
客套的话还没说上两句,门口便传来叫嚷声:“姨母?是姨母来了吗?”
老夫人轻笑一声:“这姑娘倒是叫我养的越发没规矩了,赵夫人见笑了。”
等明熙进了门,梅息芸望见她面容,恍惚了些。
虽然过年时才见过,但每次一见,她都能望见姐姐的影子。
明熙与她娘亲实在太像,不过五官更明媚些,不像姐姐那般柔弱温和。
她同明熙亲热了会,又说了许久体己话。
见屋内只有她二人,明熙问:“不是说表姐也来了?她去哪了?”
提到赵姝意,姨母的笑意淡了些。
“她脸上带了些伤,不便见客,我让她在外头的马车里等了。”
“带伤了?!”
明熙惊呼:“是在军队里受了伤?严不严重?我去看看!”
还不等姨母说上两句,便又跑走了。
来去匆匆,一点也闲不住。
梅息芸欣慰地笑笑:“果然留在渔阳,是个正确的决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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