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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马依旧在(枕月长终)


慕箴闷笑,从怀中掏出一个红丝绒的锦盒递给她。
跟中秋送的那个盒子一样,但是要大一些。
明熙狐疑抬头:“你又给我雕了个兔子啊?”
慕箴没回答,只温声道:“打开看看。”
她动作小心地打开,惊在了原地。
沉默了许久。
见状,慕箴拎起锦盒中的玉镯,轻轻套在明熙手腕上,严丝合缝。
“怎么了,不喜欢?”
手镯很冰,让她不自觉抖了抖,喜欢,怎么会不喜欢。
只是她太惊讶了,因为这手镯质地是那么熟悉。
白青的底色,几道青黑的花纹,颜色淡雅透亮。
这分明就是他们从义卖上买回来的那块天山翠!
这说明,这个手镯不是买的,又是慕箴他一笔笔刻出来的。
明熙至今都记得当初要买它的时候,慕箴是怎么说的。
【天山翠属于石英岩玉,本质是一种岩石,故而质地十分坚硬。】
他竟然用亲手,用岩石给自己雕了个玉镯。
难怪当初一听有天山翠就要参加义卖,是不是在那个时候就想好了,要用这块料子给自己做份礼物?
明熙心疼大于感动,她闷不吭声拉起慕箴的手,没见有伤口,却还是不开心道:“既然要刻手镯,选个料子软点的就是了,何苦这么为难自己?”
她将慕箴的大手一扔,眼眶都有些红了:“你根本就是存心让我难受!”
没想到她情绪会这么大,慕箴将人拉近,低声哄着:“你仔细看看这个手镯?”
听他这么说,她又将左手抬起来,方才慕箴动作太快,她都没反应过来。
这时候想褪下来,却褪不动了,尺寸太刚好,死死掐着她的手腕。
她透着朦胧的火光,将手镯转了转,见内圈还有隐隐的小字。
明熙以为是自己的名字,但细看字有很多,密密麻麻绕着内圈,她问:“这是什么?”
“药师佛心咒。”
慕箴垂眸望着她手腕上的手镯,像是十分满意它现在的样子,伸手摸了摸,手镯与手腕的缝隙连他的指尖都进不去,这样的大小刚好不易褪下,等长大后也不会紧。
他神情虔诚,垂眸低声:“我刚来渔阳时,普觉寺的住持总让我抄这份经文,让我向佛祖祈求平安顺遂。”
不顾明熙怔愣的目光,慕箴伸手抚上她的脸:“我已经会背了,就在雕琢的过程中篆在了手环内圈。”
“天山翠是我能找到硬度最大的玉石了,废了我十几把篆刻刀。”
慕箴双眼里的虔诚就像一片无涯的海,铺天盖地来,将明熙吞没。
“我要你戴着它,生生世世都平安下去,明熙,希望天崩地裂之时,保佑你的这块手镯与这份经文,都不会受到丝毫的损伤。”
“这是我在佛前,诚心祈愿的诉求。”

明熙的眼泪像是小小的湖泊, 不断落下。
她内心被震撼得无以复加,磅礴的情愫化作眼泪砸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愈哭愈烈, 止不下来。
慕箴慌乱地拿衣袖,笨拙地妄图去堵住那双满是伤心的眼睛。
“不要哭啊,”他的声音满是无措,“明熙,你别哭。”
对于自己而言,慕箴是谁呢?他是一起长大的邻家竹马, 是对自己照拂有加的哥哥, 更是在自己危难之际愿意抛下一切解救自己的人。
她也正是因为最后那个原因, 这一次,她留在了慕箴身边。
但扪心自问, 在没有亲眼见证慕箴的死状之前, 在那段遥远的年幼岁月, 慕箴难道就对自己不好吗?
没有, 他对自己永远是细水长流,从一而终的呵护。
但她统统忘记了, 忘记了慕箴的体贴,忽视了慕箴的温柔, 她为了追逐季飞绍, 在慕箴独守渔阳的这几年不闻不问, 要不是最后为自己送了命, 她都想不起这个人吧。
但对于慕箴而言,自己的地位又是怎样的?
答案毋庸置疑, 少年人将他全部的真心供奉神灵,将对她的所有保佑都一笔一划虔诚地刻下。
或许不仅仅是刻在这坚硬的玉镯上, 更是铭刻在他心底,明熙想,时时刻刻他都会自己祈福。
慕箴给予自己的,实在是太宏大。
感动,愧疚,不安。
坍缩又爆炸的情感充盈了明熙的内心,她说不出话,更加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最终当了个胆小鬼,匆匆道了声别,捂着落泪不止的脸跑了。
回到府中时,她坐在桌边,反应不过来似的仍在捂着胸口喘气,长时间的落泪让她整张脸通红,但这是感动的泪水,不足以让她难受。
只是心跳的极快,压抑不住似的,就要从口中跳出来。
明日一早便要乘船回汴京,房间内被打扫的干净,她缓了缓心神,对着烛火看了一会儿腕子上的手镯。
细腻温和的质地,边角也被打磨得圆润,绝不会硌手,沉甸甸的,让人无法忽视。
经文刻得不大,急巴巴地凑在一起,但因为是篆刻上去的原因,并不明显。
看了半天,她叹了口气,将袖子放下,尽可能忽略这个一直夺去她注意力的小东西。
她凝神磨墨,开始给慕箴写信。
自己方才落荒而逃的举动实在是太失礼,明熙想,但是当中道谢目前她又实在无法做到,还是用回二人的老方法,用书信来传达自己满腔的感动和不知所措吧。
不自觉写了洋洋洒洒的几页纸,闻冬来催她睡觉:“姑娘,歇吧,明日一早便要走了。”
“嗯。”
她用先前跟慕箴一起出去玩时买的海棠花纹火漆给信件封了口,递交给品秋,嘱托她明日临走时再交到慕府去。
直到第二日上船时,她又后悔了,这次回京怎么也要个把月的时间,怎么能不当面告别呢?
明熙匆忙转头要往回走,被闻冬拉住:“姑娘,开船了!”
她急得不行,又开始在心中埋怨自己,左右为难之际,品秋指着不远处的口岸:“姑娘你看。”
明熙讨厌,望见清晨渔阳海边薄雾间,站着一个浅淡的影子,正对着自己的方向挥手。
幅度特别大,生怕自己看不见似的。
即便看不清面容,只有一个身形,明熙也一眼认出了他。
她不顾船上人的侧目,也跟着摆起手来,几乎都要跳起来,冲着雾气大声喊着:“等我回来!我很快就回来!”
那边传来的声音却是:
“一路顺风——”
明熙一噎,猝然笑了出来。
一大清早赶过来,没有问明熙昨晚的失常,他只想祝她路途顺利。
这样体贴完美的人,这样好的慕箴,全天下只有一个。
慕箴放下发酸的手臂,那艘巨大的轮船的影子消散,直到再也看不真切。
他摸了摸放在胸口前,明熙写下的厚重信件,长叹一口气,对着怀生道:“回府吧。”
怀生油嘴滑舌:“公子别伤心,姑娘过了年就回了。”
久违了的孤寂和清冷好似又回到了自己身边,他没忍住,又回头看了看辽阔的海面。
生怕再也等不来故人的消息。
他眉间轻蹙,笑得有些落寞:“但愿吧。”
不远处,有孩子在玩家长们给他们买的炮竹,炸裂声此起彼伏,热闹的欢声笑语下,慕箴有些无奈地想。
又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了。
明熙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自己是晕船的。
这几日她在海面上吐得七荤八素,等到了汴京的时候,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望见早早就守在渡口的家人们,她感动极了。
赵姝意也来了,她比夏天看着更高了些,快高她半个头了,远远瞧见船靠岸就激动地跑了过来。
“明熙,你可终于到了,……
“呕——”
一个没忍住,刚站稳的明熙吐了赵姝意满身。
赵姝意:……
赵姝意:“叶明熙你找死吧?!”
明熙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才回神,来接她的人除了赵姝意,还有就是姐姐叶明芷,和一旁模样十分拘谨的夫人。
姐姐上前,先是问候了祖母,视线移到许久未见的妹妹身上时,情难自抑地抱了抱她,赵姝意在一旁跳脚:“芷姐你可别抱她,这丫头会再吐你一身!”
叶明芷没理会她,抱她的手劲愈发大,几乎要将人揉进怀里。
明熙被迫仰着头:“姐……快呼吸不了了。”
她这才撒手,拿帕子隐晦地抹了抹眼角,拉过身后的人:“明熙,这是母亲。”
父亲娶得续弦,户部尚书家的何氏,何淑。
明熙对她没有多少印象,姐姐引荐了,她才乖巧称呼:“问母亲安。”
何淑想来性子怯懦,平日在侯府都是听叶明芷的安排,她早便听闻叶家这个小嫡女是芷姐最珍重之人,不敢怠慢。
更何况人家是太傅家的亲孙女儿,有自己正儿八经的母亲,见她小脸吐得苍白,她赶忙道:“累坏了吧,见你吐得厉害,赶紧回府让小厨房给你煮碗甜汤压一压吧。”
又连忙上前扶住老夫人,小声道:“母亲。”
周氏拍了拍她的手,一群人这才浩浩荡荡地回了侯府。
明熙晕的什么都吃不下,在船上蹉跎几日,脚下仍感觉天旋地转,匆匆给慕箴写了短暂的信报平安,便抱着被子睡了过去。
等她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白天了。
闻冬在房间,整理了行装,这个小院子是她们二人一同长大的地方,对于闻冬而言,回到这儿便有一种归属感。
她瞧见明熙醒了,拿着一把梳子道:“姑娘你看,是你最喜欢的那把紫檀钝齿梳,好久没用了,今儿用这把梳子吧?”
明熙无所谓,她坐在镜子前,打着哈欠问:“品秋呢?”
“说是去赵家找朋友玩了。”
“表姐来了吗?”
“早晨来过,不过看姑娘还在睡,等了一会儿就走了。”
闻冬替明熙绑好马尾,自疫病之后,明熙越来越喜欢这个造型,做事利落,人看着也精神。
她摸了摸垂下来的发带,站起身:“那我去找她吧。”
反正待在汴京也没什么事干。
一推房门,叶明芷正坐在院子中央,翻看着一本厚大的册子。
听见响声,瞥过来一个眼神。
就这么清冷冷的眼神,让许久没有感受过严厉管教的明熙一下子汗毛倒立。
“你昨日刚回来,便不说了,明日开始辰时就得起了,知道吗?”
明熙乖巧点头,姐姐这才绕过她一般,朝她招了招手。
等人走到跟前,又是轻轻一皱眉头:“梳的这是什么头?闻冬。”
见闻冬整个人缩成个鹌鹑,明熙摸了摸发尾:“说她干什么啊,我喜欢的,这样方便。”
“女孩子家家,怎么能只图方便?”
叶明芷站起身,将发间的一簪展蝶坠环钗插到她脑后。
“既然在汴京,还是规矩一些。”
明熙在渔阳的所见所闻和无法无天,几乎事事都在信中说了。
叶明芷也知道,也想管,但终归天高皇帝远。但如今人在跟前了,就不能像在渔阳那般疯了。
“我想去找表姐玩。”
“明日再去,”叶明芷翻着手里的册子,“今日带你过遍家里的账本。”
明熙震惊地看着她手里的厚册子。
本想着自家姐姐信中说的“家中情况部分掌握,不必忧心”是哄她的谦词,您账本都搞到手了这还叫部分掌握吗?
明熙摇头:“我不想看,姐姐您心中有数就行了。”
“什么话?”
叶明芷呵斥她:“什么叫不想看?”
若搁在以前,明熙早就被吓得含着眼泪跑去看了,但她此刻不想看就是不想看,况且比起经常在书院中指着她的策论咆哮的张衡山长,姐姐的训斥太过柔声细语。
她已经一点儿也不怕了。
甚至能贴上去蹭蹭姐姐的脸撒娇:“姐姐~明熙不想看,明熙想去玩。”
在渔阳,她总是这样靠撒娇躲过祖母,师长,慕箴的惩罚,百试百灵。
果然,叶明芷也一脸怔愣的样子,见她不说话,明熙噌一下就跑了。
一旁站着的越春有些感慨:“姑娘在渔阳养了半年,活泼了不少呢。”
叶明芷没有说话,摸了摸被蹭的脸颊,有些失神。
与此同时另一边,终于受到来信的慕箴满含期待地展开,发现只有寥寥两句。
【到了,晕船很厉害,吐得不行,呕。】
还画了个满脸皱巴巴难受样的小姑娘画像。
慕箴乐得两眼弯弯,头一次觉得,独自在外一个人过年,也没那么难捱。

早听说明熙要回来的时候, 赵姝意就说要带她去吃一家特别好的茶点。
等她找到的时候,赵姝意已经点好了在大堂等她来了。
面对表姐兴致勃勃的眼神,她尝了一口, 蟹粉酥做得有些干,她不经意喝了口热茶,面上带笑:“果然好吃,表姐真好呢,有好吃的都想到我。”
赵姝意的鼻子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二人正聊着天,一旁不知谁家的姑娘听了两耳朵, 兀自嗤笑道。
“一个只知道舞刀弄枪的莽夫, 一个连发髻都不梳的痴儿。”
“绝配。”
明熙平淡地回头望了眼, 见隔壁桌的三个姑娘衣着张扬,神情不善, 望见明熙的眼神, 不闪不避, 反倒大大方方地对视。
“怎么?去了一遭乡下, 那儿的野人也是如你这般不梳头的嘛?”
明熙有点疑惑地歪头,自己出门只是简单扎了个马尾, 又不是披着散发出来的,这也值当说?
渔阳的姑娘打马球或劳作的多的是, 也都爱这样把头发拢起, 最是便捷。
“你们——”
赵姝意拍案而起, 一脸挡不住的怒气:“以前在书院欺负明熙就算了, 人好不容易回来你们又……”
眼见她都要跳桌去走人了,明熙一把将人按住。
她这才明白, 原是特地找茬来的,但是她又仔细看了眼前三人的眉眼, 实在是想不起来都是些谁。
她对京城的记忆不仅仅是明面上的半年,加上前世那几十年,幼年时的人事她上哪记得去。
于是她一脸茫然:“请问诸位,姓甚名谁啊?”
老实说,她真的只是诚挚地问候,没想到对面三人直接脸色都变了。
其中一人讥讽笑笑:“怎么,在乡下待久了,脑子也坏了?”
“瞧瞧你们两,姑娘不像姑娘的,简直丢了我们汴京闺秀的脸。”
安抚着赵姝意,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明熙淡淡反问:“姑娘什么样啊?”
她抬眼:“闺秀又什么样啊?像你们这般不好好念书,整日混日子,等到了适嫁年龄再由家中父母说一门亲事,嫁人生子寥寥一生吗?”
明熙的声音平淡如水,却震住了对面的三个小姑娘。
没等她们反应过来,明熙又道:“我表姐的赵家枪,可是等着上战场为国立功的,我也是等着开医馆,救死扶伤天下无灾的。”
“如果说姑娘的生活是如你们说的那般,那我们不像姑娘,也挺好的。”
“…………”
三人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安阳侯府最窝囊最懦弱的女儿,什么时候出落的这么会咄咄逼人了。
她们一人被憋红了脸,想要反驳,又确实如她所说,没有一人有能拿得出手的。
“赵姝意是将军之后,我自是知道她的厉害,”其中一人不服输道,“至于你说什么救死扶伤,别把人笑坏了,就你一个草包,还能开医馆?”
赵姝意这时候也冷静了下来,顺着她们的话茬,笑眯眯地问明熙:“我记得前不久渔阳才出了大乱子吧?”
“死牛死羊带进渔阳城的疫病,惊动了官家,下令封城了吧?”
她两眼冒着星星,故意恶心对面的三人:“明熙你是怎么来的汴京呀?”
明熙知她心思,笑着配合:“治好了呀,虽说是治好了,但是那场疫病在治疗时,我还留了许多病人用过的东西作为日后学习用呢。呀,这三位姐姐离得这样近,若是被染上了……”
望见三人刹那苍白的脸,赵姝意也痛惜摇头道:“被染上就惨了,我可听闻疫病患者到最后七窍流血,脚下生疮,浑身溃烂活活痛死为止啊!”
“啊——”
“疯子!疯子!”
“回府!我要回府沐浴!”
三人尖叫着,也不再与她二人争论,踉踉跄跄跑了出去疯癫模样引来一路上众人的侧面。
直到讨厌的人不见了,明熙与姝意对视一眼,骤然肆意地笑了出来。
“蠢不蠢呀她们,”明熙抹了抹笑出的眼泪,“疫病结束病人们的东西不彻底烧毁,官家怎么敢开那道城门的啊。”
赵姝意笑得肚子都痛了,好半晌才直起腰来:“有趣,真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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