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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只画皮鬼(张多乐)


玉陶顿住,眼眶顷刻红了,眸光震颤咬了咬唇,冲着一地跪地的奴仆大喝:“滚开!”
奴仆们连忙让开一条路,玉陶不忿径直离开。
老御医活了大半辈子,玉陶体质虚弱三天两头便要唤御医,老御医也算看着她长大,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玉陶公主。显然吓得不清,仍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玉陶都走远了他还没缓过神来。
“玉陶性子顽劣,先生莫怪。”
玉宵淡淡开口,全然没了方才的震怒失控。
老御医骤然惊醒,握着药箱的手都在发抖:“老夫自然……”
“方才玉陶所说的先生全忘了吧,玉陶年纪小,被我宠坏了不知礼数,先生莫要放在心上才好。”
“自……自然……”
老御医的手在哆嗦,玉宵淡笑:“那我就不送先生了。”
“自然自然……”老御医拎着药箱哆哆嗦嗦几乎逃似的告辞离开。
玉宵肃着一张苍白的脸,冷冷扫过跪地的众仆役,玉宵还没发话,胆小的奴仆已然软了腿脚,匍匐在地一遍遍磕头哀求着:“殿下饶命……殿下饶命……殿下……”
无怪他们如此惧怕,今日听到的一切足以叫他们掉下脑袋了。
尤其还是玉宵如此杀伐决断、还有前科的人。
阿沅不怕玉陶公主,在她看来玉陶公主天生养尊处优惯了,任性了些。她怕的是玉宵。
她是亲眼见过玉宵是如何将冯寅活生生踢死的,也忘不了玉宵那夜下令屠戮所有人那张仿佛视人命如蝼蚁般的修罗面。冯寅那张死不瞑目的脸又徘徊在眼前,她混在人群之中同样匍匐在地,死亡的恐惧叫她头皮发麻,她死死咬着下唇,小猫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情绪,舔着她的虎口,软软的叫着。
阿沅垂眸看了它一眼,勉强扯出一丝笑,将小猫又拢回了掌心内。
一室哭声震天,玉宵脸色很难看,俊容沉得快滴出水来,他向来喜静,这也是偌大的宫殿一个仆人都没有的原因。此刻满室聒噪的哭声吵得他头疼欲裂,浓如墨潭的双眸极快的掠过一缕杀戮之色却在视线瞥见藏在人群之中小小的发旋时顿了下,随即眸中的杀戮恍似暖阳下湖面上的薄冰一寸寸龟裂,袒露出前所未有的连他本人都不知也不会信的柔和。
因干渴而苍白的薄唇抿了抿,方才开口道:“胆敢把今日之事吐出半个字格杀勿论,下去吧。”
众人皆是一愣,继而忙不迭的磕头:“谢过殿下!谢过殿下!”
阿沅提到嗓子眼儿的心跳声骤然松了口气,不敢抬头,跟着众人退了下去。
却在将要一脚踏出宫门时,难得大发慈悲开了天窗似的玉宵陡的又抛出一句:
“你留下。”
阿沅一怔,倒也没脸大的觉得是在叫她。若是往日,一定是二皇子身边的大红人冯寅,但今日……她想着总会有新人顶替冯寅的位置。
皇宫最不缺新人了。
不过二皇子没点名道姓,众人也不好走。她见旁人低垂着眉眼停下脚步,便也跟着。没想到玉宵下一句短短两字,却把她震在了原地:
“姜沅。”
阿沅豁然抬眉便撞上玉宵一双浓如墨潭的眼眸。
玉宵似对她的懵懂有些不满,浓眉蹙了蹙,语气染上不耐烦,他说:
“带上你的猫,过来。”
不耐到,好似迟了一秒就要砍了她的头颅。

◎“我要你勾的二哥魂不守舍,我要你成为二哥的枕上人……能不能做到?”◎
众人只觉得脖子一凉, 哪里还敢久呆,逃似的逃出了宫殿外。
徒留阿沅一人僵立在原地,遍体生寒。
身后幽幽传来一道声音已是不耐烦到极点:“没听到我说什么?”
阿沅抱紧怀中的猫深吸一口气, 僵着身转了过来, 嘴角扯起一道弧度:
“殿下……有何吩咐?”
玉宵从榻上支起一只手撑着下颚,睇着她:
“怎么……不愿意?”
阿沅摇头如捣蒜:“殿下误会了!怎么可……”
玉宵冷笑:“不是不可能, 是不敢吧。”
阿沅:“……”
阿沅倒吸一口气, 欲哭无泪。她算是知道了, 什么叫伴君如伴虎,玉宵留她就是来找茬的。
她真的、在这破皇宫一时一刻也呆不下去了。一想到可能要在这囚笼一样的地方呆一辈子, 她几乎快喘不过气来。
或许连阿沅自己都不知道她每次生闷气的时候, 手指会下意识的绞着衣角, 而她怀里的小猫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情绪,小脑袋拱着她的虎口,怏怏不乐。
玉宵忽然就…心软了。
原本冷硬的腔调也柔和了不少, 堪称和煦。
诡异的和煦。
“是你救的我?”
阿沅先是一愣,继而脑袋飞快一转可不敢揽功,立马跪下来:“都是御医的功劳, 奴婢只是……”
玉宵冷冷打断她:“少给本王来这套。”
阿沅一梗,老老实实跪在原地, 既然说什么都是错, 索性不说了。她有些丧的想, 他若真想找茬自然有一百种办法整她,她说什么都没用。
阿沅几乎都认命了, 忽然听到玉宵带着罕见的含糊的声音:
“我当时……说了什么?”
阿沅一顿, 仰头看着玉宵, 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玉宵陡的心情又变差了, 紧紧盯着她危险的眯起眼:
“你没听见什么吧?”
阿沅原先还有些发懵,电光火石之间一下全明白了。
阿沅是疯了才会把玉宵喊她妈的事告诉他!她当然选择装傻:“没……没有……”
玉宵狐疑的盯着她:“真的没有?”
阿沅梗着脖子,强逼着自己不能退缩,抿了抿唇直直盯着玉宵:“……没有。”
细看下少女的睫毛眨得飞快,环抱住自己双臂的手指骨泛白,细白的手背隐隐透着青,玉宵忽然觉得于心不忍。
很新颖的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快到他甚至还未察觉,已然脱口而出:
“本王又没打算罚你,怕什么?”
阿沅一顿,养了许久的肌肤好像脱了一层胚逐渐显露令人侧目的柔和白,因为白愈显得一双猫瞳乌黑水亮,她飞快眨了眨眼,并未说一个字,因玉宵的松口油然而生的欣喜却从那双棕色的瞳仁里泄了出来。
活灵活现的,尤其她怀里还抱着一只猫,恍惚间好像一大一小两只猫望着他。玉宵的心窝倏然好像被猫爪挠了一下,不疼,痒痒的。
从心窝处开始弥漫、遍布全身的痒。太陌生了,他有些无所适从。
他忽然毫无预料想起北方番邦进贡的红宝石,璀璨夺目举世难见的珍品,玉陶央求了许久他也没有松口赠她,原先以为自己太宠玉陶了,玉陶凡事太容易得到,因太容易得到造就她偏激肆虐的性格,竟连外男也敢私藏,他便想借此机会磨磨她的性子,万事皆应的他就是故意扣下那颗红宝石不松口。
现在想来,他哪有那份闲心,不愿赠只是没遇上愿意相赠的人。
如今他遇上了。
唯有这样的珍品才配得上这样一双眼。
玉宵抿唇,似是不在意随口道:
“想要什么赏赐?”
阿沅一顿,呆呆地看着玉宵长睫飞快的眨了下,许久才踌躇道:“我……”
他眉心一蹙本以为这个胆小入骨猫似的丫头又要推拒了,正要一口回绝她,却见她两眼放光:
“如果二皇子非要赏赐那……那请赐我龙涎香吧!”
玉宵一愣:“龙涎香?怎么想起要这个?”
“因为……因为……”阿沅总不能将沈易的事告诉他,一时又想不到理由,只好结结巴巴小心翼翼觑着他,“不……不可以吗?”
玉宵默了一会儿,盯着她沉沉开口:“有比龙涎香更好的赏赐。”
阿沅不知道这次拒绝下次什么时候还能得到龙涎香,唯有龙涎香才能让沈易尽快恢复,唯有龙涎香才能让她尽快从这吃人的皇宫逃出去!
她第一次面对玉宵大着胆子道:“奴婢只要……龙涎香。”
说完梗着脖子直视玉宵的双眼,指甲狠狠嵌入掌心,强撑着不肯低头。
见少女罕见的大胆,玉宵眯起眼,本挂着的一丝闲散的笑意也消失了,俊容苍白目光沉沉盯着她,在这样的目光下,阿沅还是怂的低下了头。
只敢盯着脚下的方寸之地,惴惴不安。
心跳都快跳到嗓子眼才听到玉宵的声音:
“如此想要便赏给你吧,自行去库房领吧。”
阿沅一顿,狂喜涌上心头,忙不迭道:“谢、谢过殿下!”
阿沅实在太过开心,抱着小猫转身离开直到玉宵唤她第二次才站住脚步,平复乱飞的心跳声:
“殿下有何吩咐?”
玉宵枕着一只臂望着她,不计较她的冒失,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为什么非要龙涎香?”
阿沅一顿,觑着玉宵的面色,小心翼翼措辞道:“龙涎香好闻还……还名贵,坊间传闻指头大的龙涎香便可抵千金呢。”
自然都是真的,那么她非想要龙涎香也显得没那么假了吧?
玉宵盯着她,因为隔的有些远,一双眸显得格外深邃,神情莫测:
“如果我告诉你纵是这一屋的龙涎香也比不上本宫欲赐你的番邦红宝石,你还是非要龙涎香不可?”
阿沅一愣,她不知道玉宵为何突然这么说,她应该顺理成章选择红宝石的,可如果错过了龙涎香,她不知道下次还能不能得到了。
她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不管她能不能出宫,于私,她也要沈易尽快恢复灵力。
这是她欠沈易的。
于是她还是硬着头皮道:“奴婢……还是选择龙涎香。”
话落,本就空荡寂静的宫殿静了好久。
冯寅是提醒过她的,玉宵这人生性多疑,阿沅不敢和玉宵对视,眼观鼻鼻观心,许久终于听到玉宵的声音:“下去领你的龙涎香吧。”
她骤然松了一口气,冒了一身冷汗。她几乎小跑着离开,临末就差最后一脚踏出门槛时,听到玉宵低低的嘲笑声:
“你知道为何龙涎香整个皇宫上上下下没人敢用?”
阿沅一愣,玉宵自顾自笑叹了声,“因其是本王的专属香啊,你这胆大包天的丫头。”
阿沅一错脚差点摔了个狗吃屎,猝然抬头不见那双凌厉如刃的眼眸,只见玉宵背对着她,只留给她一个后脑勺,他摆了摆手,笑骂:“滚下去!”
阿沅脚跟被门槛一绊,狼狈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茫茫然盯着内殿,潜意识告诉她,她好像……听到了了不得的话……
玉宵是什么意思?
总觉得……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不知为什么,心头莫名的慌乱,眼前的宫殿就像一张深渊巨口一样,她咽了咽唾沫,抱紧了小猫,逃似的离开,却在拐角看到了玉陶公主。
原来玉陶公主一直没走。
……为什么?
玉陶公主看了看狼狈的阿沅,又往内殿的方向看了看,随后目光又落回阿沅身上,嘴角挂着隐晦的笑。
不知为何,这种笑阿沅很不喜欢,很不舒服。
没等她行礼,玉陶公主率先道:“看来时机成熟了。”
阿沅一愣,不解玉陶公主是何意,玉陶公主好像也不需要她的回答,自顾自道:
“你能做到吧?”
阿沅莫名:“什么?”
玉陶忽的伸手若有似无的抚着阿沅的面颊,沁凉的指腹触及的一瞬间,好似毒蛇吐信,她轻颤了下,咬唇忍住了拨开她手的冲动。
玉陶的手指自她脸颊往下游移,最后落在她小巧的下巴上,指尖抬起了她的下颚,忽而笑了:“真是我见犹怜,那怪二哥陷进去了。”
阿沅再听不出玉陶公主什么意思就是个傻子了,再结合玉陶公主之前总是叫她殿前伺候总是莫名赏赐的行为,桩桩件件总算有了缘由,她胸口好像有块巨石重重砸下,砸的她眼冒金星,正要向玉陶公主解释,只听见玉陶捻着她的下颚好像在打量一件奇货可居的商品,一字一句道:
“我要你勾的二哥魂不守舍,我要你成为二哥的枕上人,我要你从二哥手中套出他的下落,能不能做到?”
这个“他”,阿沅用脚指头想都能想到,自然是沈易,沈仙人。

玉陶公主居然……还没放弃。
阿沅掩下震惊, 可惜下颚被玉陶公主攥住避无可避,她只好视线游移,轻咳了一声后怯怯道:
“殿下我可能……可能做不到……”
玉陶想也不想:“你做得到。”蓦的一顿, 盯着她, 一字一句全是强势和笃定,“只要是你就做的到。”
阿沅:“……”
阿沅一时倒没细究“只要是你就做得到”这句话的诡异之处, 她满脑子都是——男!色!误!人!
她没来由生起沈易的气, 他平白……平白长那么好看干什么?!又多生这许多事端!
阿沅转眼又想, 本以为玉陶公主已经放下了,眼下若是知道心心念念的人被她藏了起来, 玉陶公主肯定……肯定不会放过她的。
没想到才从玉宵那儿逃出来又栽在了玉陶这儿, 两人同胞而出, 七分相似的面容盯着她,同样的粘稠的深潭似的眸,熟悉的阴凉从尾椎骨蒸腾而上, 被这样的眸光注视好似陷入泥沼般挣不出逃不掉。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迎上玉陶的视线:
“公主殿下我……不想去。”
玉陶松了手,眉头一拧, 倒没生气,就是不解:“你知道为何我二哥偌大宫殿没一个伺候的下人?因自打我二哥识字起就不乏自荐枕席之人。我二哥又是储君无二人选, 人人都想当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妃, 即便当不上那太子妃, 陪伴我二哥左右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事,怎么……你不想?”
不待阿沅回答, 玉陶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抱臂一笑, “我二哥看起来是很凶, 不过我敢跟你保证,我二哥身在皇室却洁身自好,可是不可多得的好男人,你怎么会拒绝?”
说完自己都笑了:“不可能。”
是啊,任谁都无法拒绝吧?何况是个乡野来的丫头,应该感恩戴德热泪盈眶叩头谢恩才是,怎么会、又怎么敢说“不”呢?
在玉陶讥笑的眼神中,阿沅暗自深吸一口气,熟悉的感觉又来了,她好像又回到了那日,那日她被母亲狠狠摁在泥沙中,粗粝的砂石磨着她的面,她看到她的娘亲跪在地上,一下又一下磕的血肉模糊,她在乞求官家好心买下她的女儿换取铜板和窝头。
粗粝的砂石好像刺破了她的瞳眸,一片血色中她看到一个窝头和几枚铜板被丢了下来混着啐下来的唾液被狠狠踩进泥沙里。
她不知道那个官兵是何模样,但他如砂石般粗粝的嗓子、如夜风刮过石洞般令人惊悚的笑声夜夜出现在她的梦里纠缠不休。
他说:“吃啊,怎么不吃啊,哈哈哈哈哈快吃啊!”
血色中母亲抓过地上被碾成一团黑泥似的窝头塞进了弟弟嘴里,还一遍一遍磕着,感恩戴德。
玉陶公主一把妙嗓如夜莺一般,那官兵粗粝的嗓音如何能与之相比?然而在此刻,玉陶公主的笑声和官兵的笑声重合到了一起,久远的窒息感再次铺天盖地,她眼角的伤早好了,双眸清清澈澈映着玉陶一张带着讥笑的芙蓉面,阿沅面容微霜,舌尖忽然尝到腥甜的味道。
不觉间她又将下唇咬破了。
她确实跪了,就如她的母亲,也确实感恩戴德,倒没有热泪盈眶。
阿沅说的慌乱,其实内心一点也没有,甚至可以说的上是诡异的平静。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不禁想要赞叹的恰到好处的颤音:“奴婢乡野来的丫头怎配……怎配侍奉二皇子,我……我不行的,殿下另寻他人吧。”
玉陶逐渐回过味来:“你认真的?”
阿沅抿了抿唇,点头。
双肩微微颤抖着,好似风中摇曳的芦苇。
玉陶轻轻“啊”了声,一双眸倏然冷了下来:
“你这样胆小,如何配在我二哥身边?如何配为本宫做事?”
阿沅顺势几乎将整个上半身都匍匐在地了:“奴婢胆小入骨,深知并不是殿下所寻之人,公主殿下还是……另寻他人吧。”
玉陶盯着跪在她面前的,同她一般大的少女看了许久、许久。
许久没有回应和动静,阿沅忽然心生不安。
阿沅试探的抬起头:“公主殿下……”
“跟我走。”
玉陶忽然抛下一句便转身走了。
阿沅抿唇,咬咬牙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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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
玉陶并不答,阿沅一路跟着玉陶兜兜转转,说来奇怪,玉陶向来风吹就倒的身子,此刻竟然步履生风,阿沅怀抱着猫几乎小跑着才能跟上她。阿沅觑着玉陶因兴奋愈加明亮的双眸和两颊浮起的两团红,不安感犹如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的咽喉,只有死死抱着怀中小猫,感受到小猫温热的体温和柔软的触感,感受到还活着的气息,才能勉力自己跟上玉陶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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