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猫似感受到她的不安,一下一下舔祗着她的手心。
她们走了很久很久,走到一处无甚稀奇的红墙瓦院,阿沅认了出来,这只不过偌大皇宫中再平常不过的下人住处罢了。
不过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一个下人来迎。
玉陶停驻在门前,因疲惫喘着气,本苍白的面容在日光下好似烧了起来,身体愈疲惫,双眸愈显得兴奋,诡异的兴奋。
阿沅皱眉,欲将外衣披在玉陶身上,反被抓住腕子:“跟我来!”
抓住她腕子的手如青葱,因过分用力骨节苍白,比想象中的力气大了许多,阿沅忍住疼一路踉跄跟着玉陶,她有些吃痛,在几次差点摔在地上之后终于忍不住道:“殿……”
才说出一个字却卡在喉头,无论如何再也说不下去了。
玉陶停了下来,她们终于走进了里屋。
她没想到外头还算干净,里屋居然是这样的……这样的……不亚于那夜玉宵屠戮的修罗场。
她没想到还能见到熟人。
她看到小桃和同她一同进宫的几个女孩被铁链锁着,困于墙角,面目呆滞,好像失了魂,不断用头颅砸墙,嘴唇囫囵呓语着什么。比当初被冯寅严刑之后还要……还要……
阿沅形容不出,当初小桃几人虽然痛苦可尚有神志,而现在,更像行尸走肉一般,只剩一具躯壳。
只有春杏还算清醒,她见到玉陶的一瞬飞扑上前,阿沅骇的下意识退后然而玉陶一点也不怕,显然她不是第一次来了,春杏脚上的铁链正好将她束在距离玉陶一步外的安全距离。
春杏跪在地上一遍遍磕头求玉陶:“殿下……殿下求求你放过我殿下……”
春杏眸中全是入骨的恐惧,即便是当初冯寅相胁,阿沅也从未见过春杏怕成这样。
阿沅长睫犹如一枚石子坠入湖面剧烈一颤,她怔怔的看着玉陶,一时居然忘了尊称:
“这是……怎么回事?”
春杏的哀求声响在耳侧,玉陶却恍若未闻,双眸因春杏的哀嚎逾显明亮,几乎可以称得上慑人。
她盯着阿沅,嘴角勾着快意的笑,往日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好似一张人皮被她撕了下来,露出其内淌着涎水一般丑恶的、散发着浓浓恶意的、浑身带着毒刺的惊悚面容。
她视她犹如蝼蚁,犹如天底下最最愚笨的人,她笑着,比那官兵还要刺耳渗人的笑声侵蚀着阿沅,将她画地为牢。
“你以为为何非要挑选与我生辰一样、年纪一般的女孩儿送入宫中?你以为为何是你替我前去黄河祈福?因为你、你们都是本宫的替身!这叫‘命格蚕食’之术,本宫生来福浅命薄又如何?太医断言本宫活不过十岁又如何?本宫不是好好活到了今天?只要有权尔等的贱命皆可为本宫所用!”
阿沅浑身一震,怀中小猫亦惊恐的弓起身,浑身皮毛扎了起来,喉头发出细小的嘶吼声。
玉陶见少女明显骇住了,忽的抿唇一笑,淡淡道,“天底下生辰、年纪相似之人何其之少,二哥疼爱我,搜罗了好些年也才找着二十余个,不过也并不能完全代替本宫,一个女孩儿不过换了三月寿命,叫国师好生心烦。本宫贵为公主年年被派去黄河祈福,呵,什么祈福不过是送死!不过这些女孩儿里,只要你侥幸活了下来,想来……你的命格与本宫最为接近。你,或许就是‘命格蚕食’之术的最佳人选。”
玉陶话落,阿沅浑身极细微的一颤,玉陶余光瞅见笑了笑,“不过可惜了,二哥不肯。不然,你怎么会苟活到今日呢?”
话落,玉陶不再看阿沅,而是蹲下来,像拍小狗似的拍了拍春杏的脸颊,闲谈似的道:“父皇南巡回来,黄河又开始犯难,父皇好生头疼连着二哥也遭了殃,骂了大半夜才放回来。得亏你上回表现好,民间都夸我活菩萨呢,父皇又派我去祈福,二哥自然不肯不过也拗不过,我原属意你去,二哥也不肯,便让这丫头去。”
春杏瞳孔一缩,眸中滚出热泪:“殿下……殿下……求求你……”
玉陶眉头一皱,嫌弃的拍拍手站起来,觑着阿沅:“你猜她能如你一般活下来么?即便活下来,也不过只能盘削三月寿命,国师法术一施也便成了废人,她死了,下一个……就是你了。”
阿沅抬眸死死盯着玉陶,浑然不觉下唇被自己咬的血迹斑斑。
玉陶忽的又夸了她:“眼神不错。”
这是她第二次夸她了。
玉陶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你想清楚,是想做个任人揉搓的、如她们一般的行尸走肉还是做高高在上的太子妃,你既能做我嫂嫂,我还能动你么?即便我想,二哥也不肯。这天地下女孩儿那么多,二哥早已着人去寻了,想必不久就能寻到。你犯不着为此丧命不是么?我啊保你荣华富贵保你平安,你啊帮我吹吹枕边风,帮我劝劝二哥,帮我找到‘他’,各自欢喜不好么?嗯?”
阿沅怀抱着小猫,如水草般的长睫剧烈颤抖着,没说话。
玉陶亲昵的掐了掐她的脸蛋:“回去好好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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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时分,阿沅才走回了家。
今日比平常早一些,沈易还在诧异,阿沅已然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两臂死死抱着他的腰,浑身轻轻战栗着,如猫儿似的软软的声音带着极细的、如果不细听便听不见的哭腔:
“你什么时候带我走?”
◎“故人相见,总是欢喜的。”◎
沈易一顿, 低头看着只到他胸膛前的小小发旋,长眉紧蹙,双手握住阿沅的双肩, 沉声:
“发生了什么?”
阿沅却不答, 她推开沈易,沈易这才发现她怀里怀抱着许许多多的龙涎香。
阿沅有些慌乱有些无措的将龙涎香全塞进沈易怀里 :“这些够吗?不够的话……不够的话……”
她有些失魂落魄的推开沈易, 扶着头疼欲裂的额又走向大门:“我……我再去想想办法……”
龙涎香落了满地, 蒙了灰。
手腕忽的被人攥住, 沈易紧紧地攥着她,将她僵硬的身躯一点点掰过来, 凤眸一瞬不瞬盯着她:
“你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阿沅怔怔的注视着沈易一双凤眸, 长睫陡的一颤:“我……”
沈易攥住她的手随即收紧, 凤眸好似酝酿着一团黑色的风暴,无形滋生的戾气在沉默中汹涌咆哮。
他向来克制的极好,从未在她面前表露过这样的一面, 阿沅本慌乱的思绪在这一刻骤然惊醒。她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感受到冰凉的气息涌入胸腔,勉力压下那些纷杂躁乱的思绪才道:“没什么, 什么…都没发生。”
沈易显然不信,仍攥着她的手腕不放:“真的?”
阿沅迎上他审视的双眼, 点了点头:“真的。”
沈易紧紧盯着她, 薄唇抿成一条直线。许久:“你不准备告诉我了?”
她能说什么?
说玉陶公主命她勾引玉宵打探他的下落, 说玉宵看上了她,说她马上就要飞上枝头做凤凰了?说她不识好歹天上掉馅饼还要装清高?
她说不出口。
阿沅嘴唇颤了颤, 最后只道:“我想快点逃出去……可以吗?”
沈易看了她许久, 攥住她的手松了。像是……终于放过了她。
唇角微微勾起, 手摸了摸她的头, 又成了那个似要踏月而去的仙人:
“好。”
只单单一个“好”字,阿沅双眸好似寂灭的苍穹骤然亮起群星,一扫颓唐,熠熠生辉。
当夜,沈易于月下盘腿打坐,龙涎香以他为圆心,围了一圈。
烟气袅袅中,沈易看着圆圈外忙活的小小身影,顿了下才道:“我要闭关打坐一个日夜,不能有任何人来打扰,能做到吗?”
阿沅当即站定,手举得高高的,像只竖起双耳的小猫,中气十足:“能!”
圆圈内沈易并未再说话。烟雾和模糊了她的视线,可阿沅莫名就是知道,他笑了。
她耸了耸鼻,莫名耳后根有些热。她晃了晃脑,抛开杂念,借由这数十龙涎香调动周身灵脉……能不能成功就看今天了!
如果能成功的话是不是……是不是……
她盯着烟雾缭绕中,沈易挺拔如松的背影,怀抱着小猫的双手一点一点扣紧自己的胳膊。
如果成功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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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阿沅如管事嬷嬷所要求的,先去玉宵的寝宫服侍。
走之前她将门户都关的紧紧的,甚至还驱走了庭院的燕雀,就怕打扰到沈易修炼。走之前还门将用铁链锁住,做好了一切才磨磨蹭蹭的挪去二皇子的宫殿。
玉陶留给了她考虑的时间,没有具体多少天,阿沅却知道,不会太久,玉陶既然开口就说明她已经等不下去了,所以他们必须要在玉陶有所动作之前逃出宫去!
而在这之前,她必须尽量拖住玉陶以及……玉宵。
用任何办法在沈易彻底恢复灵力之前,拖住他们!
阿沅深呼吸一口气,踏进殿内,不过还没进到内殿便听到里头传来的怒骂声:“我让你去找的人呢?偌大魏国找不出一个和玉陶相仿年岁的女孩儿?!”
“回殿下,年岁相仿不难,难的是命格!命格奇诡精绝如苍穹星盘不可捉摸,能找到两个命格相似之人更是、更是天方夜谭。眼下就有一个,勉强可堪一用,殿下偏又不许。眼下黄河再度肆虐,因其河底大妖盘旋,妖一日不除,黄河一日不休,民愤日复一日高涨,玉陶公主此行是必去不可了。纵是殿下不肯臣也要说,唯有尽快施展‘命格蚕食’之术,以命换命,将那女子的命格与玉陶公主的命格相换才能……”
“滚!”
砚台被重重砸在地上,阿沅陡的一惊,便见屏风后一身着白衣,仙气飘飘的道长走了出来。道长捂着额,鲜血从指缝里争先恐后的涌出,阿沅认出了,这便是宫里人常常说道的活神仙,大魏唯一的国师大人。
阿沅瞧了一眼,连忙低下头退到一侧不敢再看。
然而本该走出宫殿的国师大人却停在原地不动了。
阿沅愣了下,想了想国师大人可能等着她引路,毕竟她第一次来都绕迷糊了。她顿了下,恭敬的走上前:“国师大人请随我……”
“没想到你已成了殿下的身边人,难怪殿下舍不得动你。”
阿沅呆愣住。
国师轻哼一声:“你这样的人老夫见的多了,即便得了盛宠又如何?天下女人无数,可只有玉陶公主一个胞妹。好自为之吧。”
阿沅怔了好久,国师早已出宫了她还呆愣在原地,没有缓回来。
原来刀早就架在了脖子上,是她忘了。
从她踏入皇宫的第一步开始,便注定是条死路。
阿沅愣了好久,直到身前传来熟悉的声音:“你来了。”
阿沅一怔,竟是玉宵屈尊降贵走到了她面前。
他紧紧的盯着她,戾气自俊秀的面容上一闪而过:“你都听到了?”
阿沅怀里还抱着玉宵命她修复的书册,随着玉宵突如其来一句话吓得书册全掉了下来。
那些书册经过她和沈易几经修补本就脆弱,坠地直接又砸了个零落,一朝回到解放前,阿沅连忙蹲下慌乱的整理着。玉宵俯视着那个小小、慌乱的身影,长眉蹙起,沉声道:“别捡了。”
阿沅恍若未闻仍将那满地的纸张囫囵拢进怀里,玉宵眉头拧成一团,俊容很难看:“我说别捡了。”
阿沅仍捡着,细看下指尖微微颤抖着,玉宵终于忍不住下腰,将这胆大包天胆敢将他的话当耳旁风的少女,还未钳住她的双手止住她的动作,阿沅先一步抬眸,猫似的双眸再次直直撞进他的眼里:
“殿下,你要杀了我吗?”
与此同时,南北相隔的另一处早已被众人称为鬼屋的宫殿,老太监扣响紧闭的门扉:“阿沅姑娘,阿沅姑娘!”
门内无人应答,老太监颠了下门上沉重的锁链,搔了搔头不解道:“阿沅姑娘应是去殿前伺候了,只是这门为何要用铁链锁住呢……”
“咳咳……咳咳咳……”
老太监身后走出一身姿挺拔,好似白雪化成的钟灵俊秀的少年。三伏天却身着长袖衣衫将自己包裹的密不透风。他手握成拳抵在下颚,低咳着。
老太监忙上前搀扶:“九皇子,老奴来就好,你怎么自己来了?好不容易好了,万一又受风了……”
来人正是摩柯。
摩柯摇了摇头,避开了老太监欲搀扶他的手,他走上前,站在铁链锁住的门前,盯着不远处暗红色的宫墙。因久病沉疴的眉眼舒展了些,好似清风伴明月,久违的露出一抹笑:
“无妨,她自缓缓归,我便在这里等她。”
“可这风大……”老太监本想再劝,瞥见摩柯双眸里闪烁的细碎笑意,人还未见到,喜悦已涌了出来。老太监张了张口,终究将话咽了下去,将披风盖在了摩柯身上,“多久……老奴都陪殿下。”
老太监笑道:“老奴还是第一次见殿下如此着急的模样,想必阿沅姑娘瞧见殿下,也会很开心吧。”
热辣的日头照在身上,确实难熬,却也远不如迟来的时光难熬。摩柯耳闻老太监的笑声,抿了抿唇,许久才笑道:
“故人相见,总是欢喜的。”
笑声爽朗落拓,心里却不由得紧张起来。她……
她见到我……会开心的吧。
一如我见到她。
想明白后,摩柯本总是染着忧郁的双眸骤然明亮起来,灼灼似烈阳,再热辣的日头好像,也没有那么难熬了。
二皇子玉宵偌大的寝宫。
暖阳自窗棱折射进来, 七彩琉璃般梦幻的光落在少女仰头望着他的那张养了许久,逐渐白嫩细致的芙蓉面上,不知不觉, 当初那个乡野来的干干瘦瘦的丫头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像猫儿一般伶俐狡黠的少女。
少女因惧怕,眼底很快浮起一层云雾, 云雾之中一双琥珀色的猫瞳清清楚楚映着玉宵怔愣的俊容。
一瞬间, 他的胸口好似……又被猫挠了一下, 好似破冰的激流,逐渐鼓噪起来, 激流之下是翻滚的岩浆。
那股岩浆自胸口逐渐扩散、蔓延, 逐渐眼底开始发热。
他在这股血热鼓噪的冲动下, 身体先于思绪,伸手抚向面前那张芙蓉面,触及的一瞬间, 玉宵略微一顿,而面前的少女颔首,主动将柔软的面颊倾靠在玉宵向来执笔略显粗粝的指腹上, 蹭了蹭。
一瞬间,玉宵眸光一暗, 眼底仿佛有什么裂了开来, 他一把将少女打横抱起, 走进屏风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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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西山。
金色的阳光自枝头落下,逐渐消失在暗红色的宫墙里。
摩柯仍如一棵挺立的松树般, 伫立在落了锁的宫门前, 在他身后, 老太监又是捶肩又是捶背, 早已站不住了,苦着一张脸:“殿下,都站了几个时辰了,歇歇吧……”
“你若累了,自去歇息,不必等我咳咳……咳咳咳……”
摩柯低咳着,苍白的俊容因剧烈咳嗽浮现两抹病态的红。
“唉,殿下……”老太监认命的拍拍摩柯的脊背,“殿下这是何苦,夜深湿气重,你这身子才刚好,还是换上些厚实的衣裳吧。”
老太监欲解开摩柯身上轻薄的披风,摩柯拂开他的手,将衣领拢紧遮住领口只有细看才会发现的墨字经文,双眸盯着阳光褪去、显出一片青色苔藓的墙角,因久等眸中沉寂了些,却并未完全消散。就像柳梢头初现的银月,莹着一层温润的光,他向来脾气极好,哪怕等了几个时辰也不觉得烦躁,唇角仍挂着浅淡的笑意:
“很快了。你不必等我,先回去休息吧。”
老太监自是不肯走,见摩柯是决心要等阿沅姑娘回来了,一边嘟囔着:“玉泉宫多的是侍女,按理说,阿沅姑娘应该早就回来了才是……”一边凑到锁紧的大门前,不甚雅观的将双眼怼在尚未合拢的门缝前使劲往里瞧,“奇了怪了,大白天的锁什么门?殿下在里头等总比在外头好……”
那浑浊的老花眼怼上门缝的一刹那,阿沅猛地捂住口鼻缩到门后,心脏砰砰砰一下比一下剧烈。
她两手抱着一只肖似她自己的小小玩偶,手里这只是母玩偶,而在玉宵殿内的“她”,则是子玩偶。
起因便是阿沅实在没有研习仙术的天赋,小小一傀儡术怎么也学不会,其实仙法又岂是一朝一夕学的成的?沈易深知,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在两只娃娃上以血为咒下了子母蛊,当时的阿沅不知,后来才知道,这才不是什么仙法,这是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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