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只画皮鬼(张多乐)

阿圆躲在一侧瞧了半天热闹，终于大发慈悲，拿起一个巨大的锣鼓重重敲了敲：
“吵死了！静一静！”
果然，锣鼓一响，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哭的最惨的一个小孩也仅仅打了个哭嗝，便不敢再出声了。
是真的不敢。阿圆无疑就是这群孩子的孩子王。
摩柯无声松了口气。
“你看看你们，吵来吵去像什么话！”阿圆敲着锣大声喝着，“快点一个个去向我们的新朋友报名！认识认识我们的新朋友！”
摩柯才松的气登时又提了起来，如临大敌一般，只见孩子们在他面前排成了一条长龙，跟报菜名似的，说完一个便下去一个，说了足足二十个大名，摩柯禀着礼貌也跟着报了二十次大名。
“我叫赵四儿。”
“你好赵四儿，我叫摩柯。”
“我叫四蛋儿。”
“你好四蛋儿，我叫摩柯。”
“我叫琯琯。”
“你好琯琯，我叫摩柯。”
“我叫周小武。”
“你好周小武，我叫摩柯。”
“我叫钱笑笑。”
摩柯：“……”
终于轮到了最后一人。
轮到了孩子王，阿圆。
少女站定在他面前，歪着头冲着他笑，猫似的瞳弯成两道月牙。孩子王嘛，自然是要比一般孩子多说几句的：
“我叫‘姜圆’，‘圆满’的‘圆’。娘说月有阴晴圆缺，世事不可求圆满，但是我的存在于她来说……就是‘圆满’，所以给我取名‘姜圆’，你也可以叫我‘阿圆’。”
摩柯闻言怔松了一瞬，怔怔的看着面前少女如花般的笑颜，晚风吹拂着他系在耳后的发带，发带轻柔不断的拂过他耳后的肌肤，如一池被吹皱的湖水，涟漪于他心中不断扩大、扩大——直至无声。
不是幡动，是仁者心动。①
他凝着她，发带之下瞳仁微微晃动着，是比晚霞更柔软的存在。他低低、轻声呢喃着：
“是啊，你的存在……就是圆满。”
语音低而沉，随着晚风散在了烟霞中。
他比她足足高了一个头，阿圆不得不点起脚尖问他：
“你说什么？”
他笑着摇了摇头，下意识伸出手来，却僵在空中，不过也仅仅只僵了片刻，仿佛放下了什么又看透了什么，难得的用充满孩子气的动作狠狠的揉着少女的发，藏在发带下的双眸盛满了笑意，只道：
“你好啊阿圆，我是摩柯。很高兴认识你，也很开心……”摩柯动作一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能和我做朋友，真的，谢谢你。”
阿圆被揉乱了发本憋了一肚子气，不过谁叫眼前这人总有春风化雨般的魔力，她一下就不气了，说来也奇怪，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总觉得好像认识了眼前人很久很久，久到……
她莫名就是知道她永远对他生不了气，真是奇了怪了。
她狠狠晃了晃头，将这莫名其妙的思绪抛开，径直抓住摩柯的衣袖，冲他绽开一抹笑：
“走！我带你玩耍去！”
阿圆带着摩柯到处游山玩水捡乐玩，不过小半天后摩柯便婉拒了。
虽然他瞧着年轻，也眼角眉梢也爬上了细纹，不比这些疯玩三天三夜都不知累的少男少女，更何况昨夜收到了沈琮寄来的飞书，国不可一日无君，他能留在这儿的时间也不多了。
剩下的三天，他便窝在小院内足不出户，阿圆盛情邀了他三次都请不动先生出山，自然也就放弃了，跟着琯琯去邻村踏青游玩。
等三日后，她回到家时，便看到盛大的樱花树下多了一只秋千。
她在原地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尖叫着扑了上去，整整一个午后便坐在秋千上，高点儿，高点儿，再高点儿！
她能看到鳞次栉比的排排屋檐、能看到萦绕在青山上雾霭、能看到夕阳西下，老叟牵着黄牛，游人遥问牧童，还能看到更远的地方，那是在青山的另一头，另一头她不曾见过的缤纷绚烂的世界！
高一点！
再高一点！！！
少女清亮的欢呼声盘旋在院落之上，而这一切尽收于摩柯和妇人眼底。
摩柯和妇人倚窗望着在秋千上疯玩的阿圆，不知看了多久。摩柯两手撑在窗沿之上，嘴角始终挂着一抹浅淡的笑，妇人却无法像他那么恬淡沉静了，她望着摩柯一双本该养尊处优的玉白的手，此刻却遍布细小的伤口，越看越觉得过意不去，越看越想将秋千上的疯丫头揪下来！
“哎呀，恩人这……这……您不必亲自做这秋千，早听我的叫镇上的木匠来做多好！你看这好好一双手，真是造孽哦，明明该写字读书的手，不该做这些粗活的……”
“夫人言过了。”摩柯侧首看她，晚风轻柔，而他的声音更柔，“在府上叨扰这些时日，已然叫我心中过意不去，这秋千该我亲手所做才能表明心意……”
忽而一道爽朗的笑声打破他们的交谈，是阿圆一手抓着秋千，一手冲着他们拼命招手，秋千越荡越高，而她爽朗的叫喊声也越来越清亮：
“娘！摩柯！我在这儿！你们看我荡得多高啊！！！我还能荡得再高些呢！！！”
妇人骇的差点心脏骤停，顾不上其他一把拨开摩柯，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外，扯着嗓子冲着阿圆叫骂着：
“祖宗！你是我祖宗！悠着些听见没？哎呀两手都抓住！抓住！给我下来听见没有！！！”
回应她的只有少女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
“上回是谁说的不叫为娘担心受怕了？！你……你给我等着！看我今儿不剥了你的皮！”
摩柯就在这般吵吵闹闹的嬉笑怒骂中，望着阿沅弯成两道月牙似的笑眼，默默补完了剩下还未说尽的话：
“如果她喜欢……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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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度过了一个悠久的假期，很快就到了分别的日子。
“恩人，这是民妇做点一些糕点，恩人不嫌弃的话就带在路上吃吧。”
“夫人言重了，我怎么会嫌弃？自是感激不尽。”
摩柯将妇人递过的包裹珍而重之的背在身后，与妇人点头示意之后，看向了妇人身后——
阿圆躲在妇人身后，揪着妇人的衣角，不想叫他看见她通红的双眼。
摩柯默然凝了她一会儿，一股突如其来横生的冲动叫他开了口：
“你可愿随我……”
短短说了五个字却戛然而止，他负于身后的手攥得紧紧的，指骨泛白，手背如卧龙般盘旋着根根毕露的青筋。
沉默了许久，他最后只送了她一只小松鼠，让它和她的小仓鼠为伴。
阿圆双眸睁得圆圆的，这样便不会落泪丢脸。她怏怏不乐的问他：
“我们……还能再见吗？”
他默了片刻才道：“有缘……总会再见的。你还有很重要的人，在等你。”
阿圆红着眼睛一怔：“……什么人？”
摩柯却不再说了，最后用力揉了揉她的发，道了句：
“走了，不必送。”
阿圆和妇人并肩而立，遥遥看着摩柯高瘦的身影越行越远，群山环抱着他，直到化作一道虚影渐渐消失在暮霭沉沉的天际处……
拉住衣角的小手猛地攥紧，阿圆不再躲了，从妇人身后跑出来，猫似的瞳蒙了一声水雾，眼尾殷红仿佛染了一层胭脂一般，两手抵在唇上，冲着那道人影大声道：
“摩柯，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远远的，那道昕长的人影似乎微微一滞，右手高举扬了扬，阿圆小嘴一扁，埋在妇人怀里哭了起来。
人影很快消失在天际处，再寻不见。
相送不忍别，更行一程路，情知不可留，犹胜轻别去。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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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坛经》
②出自《陈仲思陈席珍李静翁周直夫郑梦授追路过大通相送至罗江分袂留诗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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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后记二·新春奇妙游上
又是一年, 熬过了最难捱的冬三九，冰雪初融，迎面吹来的风仍然寒凉刺骨但已然带了一丝春的气息。
距离摩柯离开已经过去整整一年了。
这一年内发生了许多事儿, 比如阿圆又长高了一寸, 比如庭院内摩柯为她搭好的秋千爬满了绿萝, 比如琯琯和邻村的竹马卖货郎定了亲……比如镇上的地方官被押送上京，砍一斧，震百枝，连带着一条绳上的蚂蚱全被镖旗将军沈琮亲自领兵押解进京。押解进京的那日真是锣鼓熏天、鞭炮齐鸣, 夹道都是鼓掌呐喊的行人, 别提多畅快了！
阿圆也混在人群中，跟着往那囚车里扔了两把烂菜叶, 抬眸时却愣住了。
只见领头的, 腰间悬着柄长剑、威风凛凛叫人不敢逼视的俊美中年男子, 昂首坐在高马之上, 于她身前飞驰而过。
一旁的鹤发老叟以为她也是被迷倒的万千少女之一，还调笑她：“镖旗将军可四十又二了，家有河东狮, 娃娃都生了俩，女娃娃, 你可是没机会咯。”
他……居然是镖旗将军。
那么摩柯……
老叟捋着长须沉吟：“传闻此次的贪污大案牵连甚广，其中的弯弯道道、沟壑纵深全赖正始大帝微服私访几次亲入虎穴才得以告破, 原本还以为传闻不可信，不过看到镖旗将军才道传闻竟是真的。唔…毕竟圣上和镖旗将军向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
阿圆目光怔松得盯着那囚车越驶越远……
是啊, 她早该想到的, 即便是她也知道……不, 只要是大魏人都知道，正始大帝患有眼疾，故双眸覆白绫一事。更何况，正始大帝即九皇子摩柯……
孰人敢和皇帝撞了名讳？
世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所以摩柯——
便是正始大帝！！！
阿圆花了好几天才消化了这件事，不过很快又抛到脑后。因为这一年发生了最重大的一件事——
正始大帝居然将神龙庙修到了鹿岭村来！
鹿岭村正是她的家。
据村里的老人说，皆因十五年前的永夜浩劫，自此正始大帝广建神龙庙，祈求神龙降下神威护佑大魏福祉。只是这神龙庙一般都建在一些富庶的镇上，极少是建在像她们村这样偏僻的小山村里。
这还是头一遭呢。
阿圆平日和小伙伴们满山野的疯玩，玩累了就看叔叔伯伯们搭建神龙庙，据说这神龙庙供奉的可是创始之初的阴烛龙，据传阴烛龙盘旋于黄泉深处，开眼为昼，闭眼为夜……
阿圆就爱听一些神神叨叨哄小孩的山野志怪故事，尤其听到关于十五年前的永夜浩劫，冰封大地，群魔乱舞，苍生沦陷之际，阴烛龙是何等威武，如何扶大厦之将倾，救苍生于危难……
每每听到这些都觉得目眩神移，神魂颠倒，仿佛置身于那场仿佛没有尽头的暴雪之中，任妇人如何连拖带拽都没能将她带回家去，还是雕刻神龙相的画工伯伯好言将她劝回了家：
“天色不早了，女娃娃快些回家吧。等年儿过了，这神龙庙差不多也竣工了，你到时再来看岂不美哉？”
阿圆闻言一顿，猛地一拍脑袋，猫瞳锃亮。
对哦，新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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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田蚕也叫“烧田蚕”、“烧田财”。腊月二十五这一天将绑缚火炬的长竿立在田野中，用火焰来占卜新年，火焰旺则预兆来年丰收①。
此刻阿圆便站在插满了长竿的田野前，站在好似满天星辰那般的丛丛炽烈火炬前，双手合十，虔诚祷告：
“信女姜圆，愿上苍垂怜，希冀来年天垂甘泽朝朝降，地秀佳苗处处香②……”
“阿圆！阿圆！”远远的，琯琯站在田野的另一头冲她招手，呐喊着，“伯母叫你回家时捎瓶醋回去，千万别忘啦！”
她回眸，同样招手呐喊着：“知道了！”
她回头匆匆忙忙冲着那燃着火炬的长竿深深一拜：
“信女也想和老天爷您老人家多唠唠，奈何被母上派去买醋……老天爷莫怪莫怪，信女这就走了！”
少女双手合十，郑重鞠了一躬后，扭头跑远了。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③。
才买了一瓶醋的功夫，云山雾罩，浓雾几乎将整个小山村都覆盖了，甚至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是了，这几日正巧也赶上了回南天。
只不过年年回南天起大雾，却从没有像今日这般声势浩大，浓雾之盛，居然连方寸内都瞧不清人。
她拎着一瓶新醋，好似找不着北的无头苍蝇似的，接连和好多行人撞着了，醋瓶啷当撞上了扁担，这厢才和灰发老叟致了声歉，转头又一头砸在了面前人硬邦邦的胸膛前！
清冽冷香拂面又很快消失，撞得她眼冒金星，好久才缓过神，这人的胸膛……怎么跟石头一样！
疼死她了！！！
她抚着额，疼得龇牙咧嘴，头顶上方忽然传来一道低沉而沙哑的声音：
“……抱歉。”
她撤下手，一抬眼，冷霜扑面，先打了个喷嚏。她错了，这人不是石头做的，冰做的才是！
从风疑细雨，映日似游尘④，隐隐的，她只能依稀瞧见一双藏在雾海中若隐若现的、漂亮的过分的桃花眸，自雾海一闪而过，又很快藏匿在雾海中，消失不见。
那股骤然袭来的、夹带着冷冽威压戾气的霜寒之气随着这人的消失也骤然消散了。
阿圆盯着那茫茫的浓雾消逝处，额上的疼痛仍然痛的鲜明，她扯了扯唇，轻吐了句：
“……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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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圆在这浓雾中越走越远，越走越久，颇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梦幻感，甚至越走越陌生，越走心里越慌张，到后来也碰不着什么人了。
她居然在浓雾里……走失了。
直到隐隐瞧见前方不远处的神龙庙，迷茫的双眸骤然一亮，小跑着走了进去。
恰好，淅淅西风淡淡烟，下起了小雨。
她也便在这新修的神龙庙内避雨。
不巧的是，神龙庙内空无一人。
偌大神龙庙空空荡荡，画工伯伯们居然都不在，她半蹲在屋檐下盯着烟雨袅袅发了会儿呆，恍恍惚惚的想……
也是，都快过年了。
都回家过年了才是正常。
哪个像她这样倒霉催的被困在庙里？？？
她有些郁郁的撇了撇嘴，蓦的拍拍双膝站了起来，平常画工伯伯遮遮掩掩的就是不肯叫她瞧见他雕刻的阴烛龙的真容，总说等一等再等一等，从清明等到中秋，又从中秋等到年后，还要等到什么才能竣工？趁此机会好好观摩这神龙庙岂不正好？
这么想着她已踱步到了内殿，果真雕梁画柱，其上雕刻的飞禽走兽栩栩如生，叫人叹为观止。很快她便到了正殿，那硕大的、威风凛凛的巨大神龙石雕之下。
只见巨龙作腾云驾雾之状俯瞰众生，每一道鳞片、每一条纹理经由画工细细描绘，其情态、其壮观、其威严蔚为大观，阿圆怔怔盯了半晌，内心之震撼无以言表，忽的想起画工伯伯曾说的阴烛龙驱邪祟、降福祉等等如何之厉害，连忙于神龙像下，双手合十，虔心祈祷，口中念念有词：
“神龙在上，信女不才，一愿母上身体安康。二愿我的好伙伴们琯琯、四蛋儿、吱吱……还有摩柯，开开心心得偿所愿。三愿所有人都能见到想见的人，都能做想做的事，年年岁岁，共占春风。”阿圆一股脑说了一大通，自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指尖挠了挠鬓角，声音低了下来，“我知道，我是……我是贪婪了些……”
“你呢？”
忽而一道低沉的，轻柔如和煦的风，又如陈年的佳酿般华美，属于男子的声线响在耳畔。
阿圆一顿，猛地睁开双眼。
可眼前唯有巨大的神龙雕像俯视着她，连只鸟都没有，哪有旁人？
她长舒了一口气，暗道自己疑神疑鬼的，复又闭上双眼，忽而那道华美的声线又来了，这次逼上了近前，问她：
“你呢？你的愿望是什么？”
她一怔，如蝴蝶振翅般的长睫陡的一颤，睁开了双眸。
眼前的巍峨神龙像消失了，只有身着一袭白衣、面如冠玉、龙章凤姿的昕长男子，微微颔首凝着她，嘴角噙着笑。
一双凤眸熠熠生辉，仿佛盛了漫天星光。
璀璨金眸中只映着阿圆一张惊愕的俏白的小脸。
于此同时偌大神龙庙上，雾海急速翻涌，汇聚成一条巨龙盘旋于青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