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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只画皮鬼(张多乐)


他正望着她笑。
一双凤眸比天边的圆月更亮, 星光也不及他半分,他眸中的光亮几乎化为实质,灼灼发烫的视线锁在她身上: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不知为何, 许是他毫不掩饰的视线太过灼热,热度烧到了阿圆这儿, 她也觉得脸颊渐渐烧了起来,不过幸好夜色太黑, 遮掩了一些,她暗自缓缓吐出一口气,企图降下面上的燥热, 低咳两声, 视线飘忽不定就是不肯看眼前人, 装作不在意道:
“是我娘让我将束脩给你的……”说到一半,忽然想到了什么,话音一顿,豁然抬眸看向沈易,愕然道,“你……你不会一直等到现在吧?”
青年没回答,只是望着她,眸光如水,嘴角始终噙着抹淡笑,一双凤眸倒映着她一张俏白的脸,笑望着她不说话。
太……犯规了……吧……
少女哑然许久,蓦的捂住脸转过身,脸上的热度烫的惊人,旋即又想起天色这么黑,他应该瞧不清楚,这才松了口气,背上居然惊出了一身的汗。
随着她松手,荷包落在了地上。
一只漂亮的、骨节分明的大手捡起了荷包:“你的荷……”
沈易才脱口三个字,面前的少女已跑的没影了。
沈易:“……”
沈易望着那抹夜色中跌跌撞撞的身影扶着额笑了,荷包上还残留着她掌心的余温,他指腹在荷包柔软的缎面上下意识研磨了两下,将荷包收进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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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大亮周小武便冲到了阿圆家来,张口便是大叫:
“阿圆!阿圆!姜圆!你出来!”
见没有回应,紧闭的窗扉一条缝都没透出来,他胸膛剧烈起伏着,捡起地上的石子便要丢过去,倏然窗户开了,阿圆瞪着他:
“叫魂呢你!”
少年看到她一瞬便偃旗息鼓,举着石子的手讪讪地落下来:“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在看到少女露出的一角的崭新的学子服饰时,愣了半天,喃喃着,“阿圆,你穿的……什么玩意儿?”
“你瞧见了?”阿圆本睡眼惺忪的双眼陡的精神了起来,探出半个身子去,露出一袭青色的好像小夫子般的衣裙,虽然纹饰工整古板,但明显在布料和式样上花费了许多心思,裙摆是渐变的青色,领口和袖口绣了一圈精致的纹路,看起来清丽又美好,可惜窗口太窄,不然她非要转一圈才罢休!
少女双眸晶亮,穿着一袭天青色衣裙的她就好像花间精灵一般,周身是满溢出来的灵气:“好看吗!这可是我娘特地给我准备的,参考学子的服饰做了改良,绣了整整三个日夜呢!就等着去学堂那天穿呢!好看么好看么!”
周小武呆愣的看了她半天,黝黑的面庞浮起薄红,不过因为天天日晒疯跑瞧的不甚清晰,不知从何时开始,周小武总是会这样呆在一处,尤其是在面对她的时候。阿圆已经见怪不怪了,不过还是骂了他一句:
“说句讨人喜欢的话都不会,不识趣的呆子!”
她向来是睡到日上三竿才会醒的,不过今日开始便不一样了,她交了束脩,是沈先生门下女子学堂第一位女学生,公鸡还没打鸣呢便被姜母揪着耳朵从床上拖了起来,好一番梳妆打扮也迷迷糊糊的,倒多亏了周小武这一通大嗓门,终于清醒了。她正欲关上窗出门上学呢,周小武那破锣似的嗓门又嚎上了:
“阿圆,小柔告诉我你交了束脩给那个姓沈的,我原还不相信,你居然……你真的要去那个不伦不类的女子学堂?你真的要跟着那个姓沈的读书识字不成?!”
阿圆本欲关上门的手顿住:“我……我不是把束脩都交了么?而且我娘特别支持我去……”说着,想起了姜母说的话,连忙对少年说,“周小武,你也来沈先生的学堂吧,沈先生说了虽是女子学堂,可是男子女子都招的,沈先生说了学堂欢迎欢迎所有乐学好学想学之人,你便是老态龙钟,黄土埋脖子的老叟都行……”
周小武怒而打断了她,愈加气愤,胸膛起伏不定:
“沈先生沈先生沈先生的,才不过一夜的时间,你就和镇上那些肤浅的女子一样满眼都是‘沈先生’了吗?!你也被……你也被那个姓沈的迷惑了?!!”
阿圆莫名一大早被周小武发了好大一通火,最后一丝瞌睡也跑走了,说实话她还从来没见过周小武这么生气过。
她先是呆怔了好半天,继而眉头拧了起来:“周小武,你一大早发什么神经?”
“你知道什么是‘男女授受不亲’,什么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吗?你知道镇上的人会怎么说你吗?有哪家好女孩儿会去女子学堂?去女子学堂的……那能是好女孩儿吗!”
阿圆气得七窍都快生烟了,本俏白的小脸涨红了脸,好似烧红了的霞光。她瞪着周小武,浑身气得直哆嗦:
“周小武你你你……你再骂我试试!”
要按往常少年早就缴械投降了,但今日不同,他从未像今日这般伤心欲绝过,尤其看到阿圆这一身几乎和那姓沈的别无二致的衣衫,他甚至都能幻想出两人站在一块儿是何等的天仙一样的璧人,好似什么本属于他的东西被横刀夺走了一般,也好似心口一块肉被剜了出来,少年活到现在也没经历过什么重大的遭遇,当下居然心痛的要喘不过气来,也瞪着少女,活似瞪着仇人一般,一字一句,字字句句都在质问她:
“你忘了你跟我说了什么吗?他是个骗子阿圆,他骗了镇上所有人,现在连你也被他骗了!你们都被他骗了!”
阿圆浑身一震,僵在了原地。
与少女门户相对的,是沈易隐藏在窗扉后,静静的看着这一切。远山般的长眉渐渐拢了起来,修长的指尖一下、一下轻轻点着窗沿,点了两下不动了。视线沉默的扫了一眼少年盛怒的脸庞和少女僵硬的神情,深潭似的凤眸微微眯起,显得莫测又……迷茫。
我……什么时候骗她了?
我骗她……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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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阿圆从家里出来后,并没有去学堂。
而是来到了她惯常去的小山坡上,两手托着腮,望着草丛内搬家的蚁群发呆。
她小时候和娘吵架便经常这么做,不过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做了。
她此刻脑子很乱,不成章法。
尤其周小武还在她面前喋喋不休的,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先是一通酸的掉牙的赔礼道歉,然后又扯着她同仇敌忾的骂了半天沈易:
“那姓沈的就没安好心!分明是他将你带去了他方,然后又假惺惺将你背了回来,还谎称是救了你的大英雄!”
“而他的目的是……”阿圆托着腮,猫瞳更迷茫了,“来村里当教书先生?”
周小武破口而出:“他……”
却单说一字便卡住了,他本就笨拙,自知无论如何也说不通,双拳攥得紧紧的,手背上青筋毕露。他紧紧盯着少女,视线一刻也未从少女姣好的面庞挪开,不会错过少女脸上任何一丝表情。颌面绷得紧紧的,虽然少女就在他身前,虽然他们从小一块儿长大、两小无猜,但不知为何,自从那个姓沈的出现在鹿岭村后,一切都变了。
向来笨拙、粗神经的少年敏感的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有什么东西隐隐发酵着,有什么东西在……离他越来越远。
阿圆盯着草丛中的蚁群出神,右手抓了抓腮又挠了挠发,想不通啊想不通啊……
会不会……会不会……她一直想错了?
直到最后一只小蚂蚁钻进了蚁穴中,她终于抬眸看向身前的周小武:
“小武,会不会……我一开始就错了?”
话落,少年双拳攥得紧紧的,指甲嵌进了皮肉内。
少女一手托着下巴,一边回忆着一边喃喃着:
“你知道我在回南天的大雾中走失的那一天吧?那天……那天就像一场梦一般,说出去不会有人相信的,也只有你相信我。他……他带我去了好多好多地方玩儿,就在山的另外一头,有好多好多我从未见过、甚至想也想不出来的新奇玩意儿呢!小武,你一定也要出山去见一次,只一次你便再也难以忘记了!如果不是他活生生……真出现在我面前,我还真以为是场梦呢……”
少年一直沉默的盯着她,盯着少女怀念的表情,他从未见过……见过这样的阿圆,这是他从未见过的阿圆,太陌生了,陌生到令他心惊和恐惧的地步。
少年薄唇泛白,抿成了一条直线,紧握的双拳越绞越紧。
忽而,少女压低了嗓音凑近他:“你知道吗?他就是……他就是神龙变的!因为我许了愿才带我玩儿的,只是我不知道……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欺瞒我娘是落魄的书生,许是……许是为了留在这儿?他神通广大的,哪儿不能去,为何要留在这儿?”阿圆越想越不能理解了,精致的眉间拢成一座小山,“就为了做个教书先生?哎呀,不想了,想的我头都疼了!不过我想……”
少女蓦的一顿,歪着头看着身侧的少年,勾唇笑了起来,像只憨态可掬的猫:
“他一定不是坏人。”
想清楚这点后,少女脸上的笑意犹如微风吹起碧波,笑意如波澜般不断扩大,又恢复成她往日天真灿烂的模样,那清丽又美好的娇态,那藏也藏不住的从眼角眉梢溢出的欢喜刺得少年眸底生疼,阿圆看了看天色,连忙从草地上站了起来,周小武向来人笨嘴也笨的寡言模样,因此阿圆完全未发现他的异常,拍了拍褶皱的衣裙,兀自说着:
“许是误会也说不一定呢?或许我们误会了沈先生?他神龙来的,何至于骗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别想那么多啦,天色不早了,沈先生还在学堂等我呢,我要又迟了,我娘一定会剥了我的皮的……”
阿圆着急忙慌和少年擦肩而过奔跑而去,忽而身后传来少年压抑许久的怒吼:
“我从未相信过你说的话!因为我想你欢喜,我想你高兴,因为我喜……因为我想和你靠的更近一点,因为我想你的秘密只与我分享我才谎说相信你的话!什么你能见到妖邪魂魄,你能听懂花草在说什么,到如今那姓沈的是神龙变的,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阿圆,你可以拿这个骗小柔,骗我你不觉得太可笑了吗?”
阿圆顿住,沉默良久,旋即缓缓转过身,笑意自她脸上消失的一干二净。她盯着周小武,张了张口,半晌才发出声音,轻飘飘的好像梦呓一般:
“……你不信我?你原来……从未信过我。”
少年猝然停住,被晒的黝黑的颇坚毅的面庞飞快掠过一抹慌张,意识到失言之后,难以抑制的恐慌扼住了他的咽喉,他结结巴巴的否认,企图弥补什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阿圆无言看了周小武半晌,一步一步走向他,周小武居然在她的逼视中萌生怯意,节节败退,下意识往后退。
阿圆看到后,停了下来。问他:
“所以在你眼中我是什么样的?满口谎言的骗子?你一直就是这么看我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阿圆看着他手足无措的解释,眼尾好似涂脂抹粉般染上抹殷红,咬了咬牙,狠狠推了他一把,直将他推倒在地,骂他:
“混蛋!是你一直在骗我吧!”
话落便走了,一刻也不曾停留。
周小武连忙从草地上爬起:“阿圆!我错了阿圆!”
然而春风拂绿草,少女走的极快,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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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圆路过小溪,走过山坳,小小鹿岭村大大小小的地方都去过了,但凡她知道的地方,周小武一定也知道,而且按周小武的脾气一定又会过来烦她,而她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这厮了!
走着走着,最终还是走到了女子学堂前。
此刻日上三竿,正午的光透过窗棱照了进去,她终究……还是迟了。
她低头看了看身上已然褶皱地不像话的襦裙,昨个有多欢喜,现在就有多难受。
在看到这件天青色学子衣裙的第一眼,她也曾……也曾幻想着穿着它,坐在崭新的学堂里,昂首看着沈先生,就像话本子里世间所有的书生那样,摇头晃脑的跟着夫子诵读,但是现在……
她吸了吸鼻子,默默地走到学堂后,靠在布着青苔的石墙上,抱着双膝蹲坐了下来。
正值盛午的日头逐渐倾斜了下去,很快,暮色四合。
一道阴影覆上了她,远远看去,好像将她整个都拢了进去。
本团起来,沉默的像座石雕的少女终于微微动了动,露出了一双惺忪的眼。
她眨了眨眼眸,才适应了光线,本以为已经入了夜,没想到是……沈易,沈先生出现在她面前,就立在她身前,昕长的影子投在石墙上,正好将小小的她整个人都纳了进去。
因背着光站着,俊脸藏匿在阴影中,叫人看不清他脸上是何神情。
阿圆顿了下,怔松了好久,张了张唇本欲说什么,这才发现一日未进食未饮水,嗓子干涩,一时居然说不出话来。不知为何,她明显的感觉到眼前人,修长的眉峰蹙了蹙。
忽而,学堂前传来了嘈杂声。
“阿圆!阿圆!我找遍了所有地方!我知道你在这儿!你出来见我吧,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听我解释……”
“需要我帮你赶走他吗?”
阿圆愣了下,才发现是眼前人对她说的。
她仰头对上了一双凤眸,定定地看着她,她在其中看到了抱着双膝的自己。
她摇了摇头:“不用,找不到他自然会走的。”
果然,不出一会儿,少年大喊的声音便渐渐淡了下去,显然又去了别的地方。
她终于松了口气,也是这时她才终于想起沈易还立在她面前。
他的视线还落在她身上,不偏不倚,哪怕是周小武出现了也未曾游移过。
而且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不单单是借宿在她家的外乡人,而是沈先生,不是大家口中的“沈先生”,是真正的她一人的“沈先生”,他是她唯一的师,而她也是他唯一的学子。
不一样的。
她虽从未上过学,却也知道旷了课业是要打手心的,当即把右手心伸了出来,头颅垂的低低的,双眼闭得紧紧的,嗓音也低低的哑哑的:
“我又迟了,先生……罚我吧。”
等了许久也没见对方应答,她忍不住悄摸睁开了一只眼,却见青年真的抬手拍了过来,连忙闭上眼,咬紧牙关!
然而落在掌心上的疼痛轻的几乎可以忽视,犹如蜻蜓点水一般,他似乎只是轻轻碰了下她的掌心便收回了手。
她微微一怔,睁开了眼,迎上了一双含着细碎笑意的凤眸。
他说:“跟为师走吧。”
话落便转身离开。
阿圆一怔后,脱口而出:“去哪儿?”
沈易脚步微滞,并未转身,只说:
“不是躲人么?那就去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
最后一字落下,便转身消失在转角处。
阿圆在原地怔忡许久,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咬咬牙小跑着跟了上去。
“先生……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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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圆是在一个红霞漫天的傍晚降生的。
漫天的红霞好似一把火燃了起来, 娘总说有的孩子是来报恩的,有的孩子是来报仇的,而她是带着祝福来的。
那是十六年前, 那场永夜的暴雪浩劫终止后的第二天, 金光洒满了大地。
在她出生时那嘹亮的嗓子中, 尘封的冰雪消融,枯树开了新芽,被寒冰尘封的时间也终于开始流动了。
娘给她取名“圆”,一谓“圆满”, 二与“元”同音, 也寓意着万物的开始,从这一刻获得了新生。
不知是否与她真携带着祝福而来相关, 她确也总与旁的小孩……不太一样。
不仅仅的是因为眉间天生的花瓣印记, 更是因为她总是有些……有些较常人看起来怪异的举动。
在阿圆年纪尚小时, 总是会盯着虚空裂开嘴笑, 好似被逗笑了一般,姜母倒从不放在心上,因为阿圆自生下来便爱笑。直到有一天, 小小的阿圆爬到她双膝上,十指沾满了泥泞, 手心却攥着一枚银锭子还有几张地契,满嘴说着:“这是长胡子爷爷带我去土里挖的, 爷爷说哥哥嫂嫂不孝顺,还不如将这钱给我买糖葫芦呢!”
长胡子爷爷便是姜母早些年的邻居,过世了好些时候了, 若不是姜母将地契上看到了确确实实老爷子的独有的章印, 真以为阿圆是胡说八道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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