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姜花(姜津津)

“小家伙踢了被子，我给他掖好了，放心吧。”
孩子是每个母亲的软肋。
这一刻，他们聊孩子的时候，这里才像个家。
这天晚上，张喆主动求欢了。但唐琦太累了，她拒绝了。
张喆一晚上没睡好。
第二天，他顶着黑眼圈起来做早饭。
早餐很丰盛，蒸玉米，火腿鸡蛋三明治，牛奶。
“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唐琦刷牙的时候还哼起了歌。看见三明治，咬了一口觉得味道不错，还问张喆要了个塑料袋打包。
“晓鸥一个大男人，大过年的肯定也没处买早饭，我给他捎带一份。”
张喆的黑眼圈更重了。但他没有反对，还是硬着头皮塞了一个放进保鲜袋里。
门砰的一下，唐琦穿上外套走了。
张喆照顾孩子们吃完，有些机械地系上围裙在洗碗。
洗碗池里的水丝丝缕缕。
“你让她再生一个，她不就能重心回归家庭了吗？”大嫂的话语化作水流声响起。
“可是我们不想要三胎。”
其实……很简单的。
大宝吃完了，乖乖来张喆身边要洗手。但是她够不到台面。
张喆需要把她抱起来，再从儿童洗手液里挤上一团爱心泡沫，让她揉搓20秒，再洗干净。
大宝就会咯咯笑着，洗完把所有的水珠都抖在小宝身上，小宝每次都说“姐姐坏”。
这一次大宝已经洗完了，还不见爸爸把自己放下。她小小的身体在半空中扭了扭，求助地问了一声：“爸爸，放我下来。”
张喆看着大宝问：“玩捉迷藏吗？”
大宝笑了起来，用力点头。
张喆说：“那你找个地方藏起来，我让小宝去找你。”
大宝轻轻说：“可是小宝每次都一下子找到我了。”
张喆说：“那爸爸帮你找一个他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好不好？”
大宝的眼睛都笑弯了。“好。”她奶声奶气地说。
“一，二，三，四，四，五，扭，五，十……”小宝规规矩矩地面朝墙，认真掰着小指头数了几个不成顺序的数字，然后几乎是用跳的转过身，张牙舞爪地开启了他的寻找模式。
“姐姐，我来找你了！”
张喆紧张地捏着拳头，不敢往阳台上看过去。
他听见有人在敲门。
咚咚咚，敲得很轻，但很急促。
随即有个轻柔的女声在叫他：“奶霸！奶霸！”
哦，应该是那个社区母婴群的群主姜海环。
他扶了扶眼镜，把门拉开一条缝。
姜海环不等他开口说话，急急忙忙地说：“我给我婆婆送了些饭菜，但是她可能生气了，不给我开门。我先把饭菜放门口，回头你要是听见我婆婆开门的动静，就让她把饭菜拿进去微波炉热一下。”
张喆点点头：“好。”
姜海环笑笑：“那谢谢你啊，我先回去了。”她一阵风一样离开了。
张喆刚想叫住她，又恨她。
为什么她不多留一会儿，为什么她不留到听出一些端倪，为什么她要错过最后一次阻止自己犯错的机会？
张喆不想再待在家里，他冲出门去，大口呼吸着，心脏怦怦乱跳着，他看着301门口的盒饭，突然就拿起来用力地摔了一地。

第14章 闹开
“唉，算了算了，你也别往心里去。李阿姨也不容易。谁遇见这事儿都不会好过的。”邻居这样劝慰她。
姜海环在输入框写“那也不能把气撒我身上啊”，但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一个字一个字把这句话删了，发了个“好的。那拜托奶霸你盯着点儿，有什么事儿第一时间跟我说。”
对方发了个表情包过来。
姜海环放下手机，叹了口气。
姜媛媛正在客厅的沙发上织毛衣。老太太今年68还没满69岁，眼睛居然一点都不花，双手飞针走线，不一会儿一件女孩子穿的针织短褂就有了些雏形。为了防止针会扎到孩子，她还特意找了两个黑色的水管胶带，把针头的一端给用胶带缠上了。
听见姜海环叹气，她抬眼看了女儿一眼。
母女俩的视线对上，有了种特殊的默契。
姜海环知道母亲的目光里充满审视，但她并没有表现出一定要自己说的意思，这是一种另类的尊重。但姜海环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住我婆婆家的邻居老张，刚刚给我发了个短信。”
姜媛媛手底下活计不停，却错了一针，她又把线头拆了，重新让毛线绕了棒针一圈。
她低低“嗯”了一声，语调上扬，显然是想让姜海环继续往下说。
姜海环说：“她把我送去的饭菜给砸了，还摔了门。”
姜媛媛这回彻底放下了棒针。
“妈，你说，不就是没配上嘛，她为啥对我这么大的敌意？”
姜媛媛想了想说：“你们仨都去配型了？”
“对。”
“那她总得找个出气口吧。一个是自己，一个是儿子，只有你是外人。”见女儿脸色马上不好看，姜媛媛劝说她：“反正都打算离婚了，她对你越不好，只能证明这个家越不值得留恋。”
姜海环点点头，看着睡在襁褓里的小儿子，轻轻摇了摇他的小床，认真点了点头。
“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让翎翎和砚砚健健康康的，比啥都强。”姜媛媛又说。
“妈，你真好。”
姜海环再一次由衷地说道。
所有的父母，听说儿女冒出离婚的念头，第一个反应都是劝和不劝离，而从不会设身处地站在儿女的立场去想清楚，婚姻和家庭带给孩子们的究竟是枷锁还是乐园，是一地鸡毛还是相伴相依，是燃尽了的热情还是相处出的温情……
而只有姜媛媛，她知道翎翎被赵冬忽视的第一时间，就坚定地站在女儿面前，建议她过不下去就离，没什么大不了的，离开男人照样活。
这话也许别的老太太说出来就是一种空谈，但对于姜媛媛来说，她靠着种菜养猪一双巧手，的的确确养大了她和哥哥tຊ。母亲的能力与做事的果决，她没有继承到哪怕十之一二，但姜海环总觉得，只要有母亲在的时刻，她就永远是有靠山的人。
母亲就是那座让人心底踏实的山。
第二天，赵冬回来了。
他这一次跑的不算长途，来回16小时，回来的时候一脸疲惫，洗完澡之后，姜海环把新配的钥匙给了他。
他摸出一把钥匙圈，把新钥匙绕进圈里。他的钥匙圈上别着货车的车钥匙，平日里跟宝贝似的挂在腰间。
令人奇怪的是，赵冬居然丝毫不问她关于配型的事情，洗完澡还吃了一大碗面条，甚至还去砚砚的小床边捏了捏他的脸。
姜海环觉得不太对劲，这太不像赵冬了。他走的时候，脾气还倔倔的，脖子都是梗着的，怎么回来就一副服软了的模样？
“你去看了妈吗？”姜海环问。
“嗯。去了才回来的。”赵冬说。
“妈怎么说？”姜海环没提李丽芳摔饭盒的事情。她不知道赵冬去的时候看见门口一地狼藉没有。
“她说配上了，让我跟你商量一下。”赵冬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温柔地像与姜海环的第一次见面。
当初她就是被这样高大英俊的赵冬所打动的。
姜海环怔了怔，“配上了？”
配上了还发脾气？不对劲啊！
赵冬垂低了眼眸，不敢看姜海环。
姜媛媛坐在客厅里依旧打着毛线，听见他们小夫妻在房间里喁喁低语，本来不便去插嘴。但直到听见“配上了”这三个字，她的反应和姜海环一样狐疑。
“配上了，谁配上了？”
姜媛媛干脆顶着乡村妇女爱凑热闹的属性，故意走近了一些，大声询问。
赵冬支支吾吾的。
姜海环急了：“说啊！”
赵冬语气极尽恳求：“是你，环环，你和我爸配型成功了。环环，我妈那个人虽然平时有些斤斤计较，但我爸绝对对你没话说。你生俩孩子，他老人家可高兴了，还拿了私房钱贴补我们。求你行行好，你救救咱爸。”
姜海环往后退了两步，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赵冬。
夫妻俩对峙着，一个野兽般伏低做小，一个困兽般疑惑不解。
姜海环回想起赵冬那天在医院里，不想给赵老爷子捐肾的表情。她嘴角抽搐了一下，但暂时还没有往其他地方深想，只是觉得赵冬的反应令她心寒。
“是妈让你来劝我的？”
赵冬咬咬牙，认了：“算我们求你。”
“不是你的肾脏，你当然可以慷他人之慨了。如果你不是天生哑肾，你割不割？”姜海环声线拔高，明显气性上来了。
赵冬的脸马上耷拉下来，眼神深沉，整个人像个一点就着的炮仗。
“他、是、我、爸！我当然会救他！”
姜海环不怒反笑，被赵冬虚伪可耻的做派恶心到了。
赵冬提高了嗓音：“你可以不马上回答我，但我话撂这儿，作为我们赵家的媳妇，你必须孝顺我爸妈！”
姜海环说：“我生儿育女不算孝顺？我逢年过节送礼请安不算孝顺？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我没有送过去？非要我把肾剖出来给你爸这才叫孝顺？”
“我爸妈把我养大不容易！”
“那你自己拿钱去买个肾源！你爸妈养大的你，理应你出钱出力。”
姜媛媛看着两人说着说着，已经到脸红耳赤的地步了。加上赵冬人高马大，一脸不善的样子，赶紧上前把姜海环拉开。
姜媛媛说：“别说了。跟我去厨房，看看晚上吃啥。”
姜海环依旧抬头和赵冬四目相对。她的个子只有162，面对185的丈夫，她必须抬头才有气势。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生气时的习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句话不说，彼此都用粗重的鼻息来表达不满。
姜海环的唇线紧抿，双手紧紧捏着两边的衣角，隐忍着浑身怒气，身体轻轻颤抖着。
赵冬的下巴已经高高扬起，从上往下睥睨直视着姜海环，手指已经青筋暴起，预防着姜家母女俩有什么举动。
姜媛媛不想女儿有事，连拉带拽把姜海环拖进了厨房。
小小的厨房门暂时隔绝了空气里的剑拔弩张。
姜海环直接瘫坐在冰箱旁边，靠着冰箱门，眼里噙着两包泪。她吸了吸鼻子，没让泪水落下来。
姜媛媛给女儿倒了杯温水，看着她喝下去之后渐渐平复的表情，这才建议般地开口。
“要不然，直接说了吧。快刀斩乱麻，他们赵家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头疼去。你犯不上为了个老头捐个肾。说好听点他是你公公，是俩个孩子的爷爷；说不好听一点，你未来还要养俩孩子，累死累活赵老爷子也不会管你。如果你是陌生人，这枚肾源还能值点钱，凭什么是他们家媳妇就要白给？”
姜海环点点头。“妈，你说得对。我没有义务白给。”
姜媛媛看看外面的天，这几天刚刚立春，天依旧黑得早，不过六点钟的光景已经能见到小区次第亮起的烟火。
她想了想，依旧摸出手机。
“我让大宇来一趟。你收拾收拾东西，跟我一起回家住几天。”
姜海环一屁股坐起来，“那翎翎和砚砚呢？”
“当然一起来啊。大宇那车虽然破吧，塞吧塞吧能坐下！”
姜海环放下水杯，思考片刻，眼神坚毅。
“妈，我听你的。”
她一把拉开厨房的门，发现赵冬正站在厨房门口。很明显，她们母女俩的话，赵冬早就偷听完了。
赵冬一把推开姜海环，气势汹汹走进厨房。
“你不让她捐肾是吧？你安的什么心？！你就这么想让我爸死吗？！”
“赵冬，你干什么！你出来！”
姜海环拼命拉着赵冬的胳膊，想把他拽出来。赵冬非常轻易地就甩开了姜海环，阴沉着脸一步步向姜媛媛走去。
厨房本来就逼仄，他一个185的大男人走近，给姜媛媛造成了极其强烈的压迫感。姜媛媛并不惧怕，直接从刀架上把菜刀拿了出来，捏在掌心。
“赵冬，有话好好说。”
“死老巫婆！”赵冬一把夺下姜媛媛手里的刀，菜刀被一下子丢在一边。他扬起手，一巴掌就要落下。“都是你，要不是你在我老婆面前说三道四，她怎么会不听我的话！”
姜媛媛丝毫不惧，盯着赵冬的眼睛充满不屑。
姜海环冲在母亲面前，替她挡下了这巴掌。
“啪”——
一枚清晰的指印留在姜海环白皙的面庞上。
窗户开着，有风从外面吹进来，吹动着放在阳台上的那盆姜花。
一朵白色的花瓣打着旋儿缓缓落下。
“赵冬，我要跟你离婚！”
这阵仗，闹得隔壁的邻居都惊动了。
小孩子的哭闹声，邻居的劝架声，赵冬的咆哮声，姜海环的抽泣声，一时间混杂在整个楼道间。
姜媛媛拿出手机拨打了黄新宇的电话。
“大宇，你来你妹妹家一趟。没出啥事，来接我们回去住几天。行了路上小心。”
一心烦恼的李丽芳都闻风从家里赶了过来。走到六楼的时候就看见六零一的门大开着，邻居指指点点站在门口，儿子和媳妇像被围观的大马猴一样，一个捂着脸，一个瞪着眼，依旧剑拔弩张。
唯一正常的是亲家母姜媛媛，她背着一个孩子，抱着一个孩子，还有功夫空出手来收拾家里的烂摊子。
李丽芳看这架势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太好猜了，儿子提了配型的事儿，媳妇不同意，两人闹起来了。
她强忍住不快，压根就不想看姜海环的脸，直接上前问赵冬。
“伤着没有？”
见赵冬全须全尾的，她又堆着笑对邻居们说：“劳烦大家，小俩口吵架让各位看笑话了。都回去吧。没事儿了。”
赵冬拉开嗓子：“回吧！”
邻居似乎也惧怕这个高大的壮汉，一个一个把孩子老人都拽回屋里了。
李明芳见邻居们都散了，这才回转了心思看向屋里。她一眼就看见了姜媛媛，小心翼翼地对比了一下她和姜海环的模样。
姜媛媛敦实圆壮，一看就是个干活儿的好把式。
但姜海环则柔柔弱弱，肩薄腰细，尖下巴大眼睛，和圆圆脸的姜媛媛看着一点都不像。
“亲家母”,李明芳理中客般开口：“俗话说，床头吵床尾和。夫妻吵架常有的事儿，我们做长辈的，不应该掺和。”
姜媛媛没理她，收拾好针线和几件换洗的衣服，小箱子一拉一镫，已经是一副打定主意要离开的架势。

越是黑暗的时刻，越是静谧到令人发疯。
张喆抖抖索索摸出手机，拍了张照片。他想要发泄，想要做平时没有做过的事，想要把坏的爪牙恶狠狠亮出来。
看着满地的狼藉，他最终只是选择一个最小的作恶——撒谎。
点开微信聊天记录，点开姜海环的名字，他把图片发tຊ了过去。
“你婆婆把盒饭砸了，还摔了门。”
反正她即便问出来，婆婆也不会承认的。她一定会相信，而且会把这个仇怨记在心里。自己轻轻做了一下这婆媳俩矛盾的推手，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正常的婆媳，谁会安插一个像自己一样的探子打听消息呢？
张喆在拼命给自己找理由。
对，今天我很忙，我还要把这楼道的垃圾打扫一下。
他打开门，去厨房里找来了簸箕和扫帚。
阳台的洗衣机还在哗啦啦转悠着。
小宝一直在嘀咕和寻找：“姐姐？姐姐？”
张喆有了明确的目标，淡化了他的焦虑，他甚至有心情和儿子对话。
“还没有找到姐姐啊。”
小宝说：“嗯，这次姐姐藏得很好。”
张喆说：“那你要好好找一找。”
小宝快乐地点点头，又撒丫子满屋子跑开了。
张喆一点点地把门口的垃圾都清理干净，还不忘拍照录像。他的手机有个功能，录像是可以显示时间的。他想，万一呢，万一用得上呢。
做完这一切，他突然觉得松了口气。
要不要去唐琦那边再看看呢？去吧，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在呼唤着。
去了有什么用，感觉更刻板印象了，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
张喆把簸箕放回厨房里，随意检查了一下厨房的调味篮。
很好，生抽和盐都所剩无几了。
他跟小宝嘱咐：“你和姐姐好好在家里玩，爸爸出去买个酱油。”
小宝乖乖点了点头。
张喆穿上外套，紧了紧衣领，又看了一眼阳台。洗衣机疯狂地正在进行甩干的动作，微微摇晃着机身，比平时的幅度更大。
他关上了门，眼不见为净。
但张喆开门的时候，见到隔壁的老太太李丽芳也开了门，还在门口略略张望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