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王道:“不可。”
杨木接骨一旦动手,便不可停止逆转,眼下虽无法再站起身,但好歹他能保嫡子命在。
“为父要你活着。”
卫铎抬头,眸中带泪:“哪怕以残缺之身?”
湘王点头,万分凝重:“哪怕以残缺之身。”
“孩儿不愿。”
咬牙而起,卫铎生生自床榻之上抓着帷幔立起半身,卫益清与迟甚卿见状惊慌上前。
“孩儿不愿,孩儿不愿刚及弱冠便卧床苟活余生,无论有多艰难,孩儿想试试。”
他神情激愤,湘王无法,只能看向陆岗松。
陆岗松沉吟许久,艰难开口:“世子给下官一月时间,这一月下官会保证世子,不至因血瘀筋绝而血肉坏死。”
“此一月,下官会复原杨木接骨之术,待一月后,世子可再做决断。”
卫铎抓着大红色帷幔,眼露坚毅:“一月,本世子等你。”
湘王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见卫铎面露决绝之色,也只好作罢。
迟甚卿博览群书,对医书自然也涉猎广泛,见状早已与陆岗松探讨医术去了。
见卫铎还死死抓着帷幔,悬吊在半空不放,卫益清想要上前将人抱起,刚走近几步,却听卫铎道:“父王止步。”
少年双眸血红:“孩儿无法送父王出门,父王回吧。孩儿不想您见我狼狈之态,父王莫让孩儿难堪。”
卫益清已至不惑之年,他一生位居高位,看遍世事人心,已有数十年不曾有令他落泪的人和事。
可此刻,看着在自己怀中长大的孩子,他忍不住红了眼。
“父王知晓,待明日父王再来看你。”
不好在嫡子房中过多逗留,见云纤乖顺站在一旁,卫益清沉声道:“这几日劳你照看他。”
“照顾世子乃妾身本分,父王放心。”
不愿让卫铎艰难支撑,卫益清快步离去。
云纤目送湘王背影,就听身后传来噗通一声。
少年满身狼狈之态,额头汗湿,跌落在柔软被褥中。
云纤回头,他咬牙想要再度起身。
前几日,他虽惶恐,但因被告知将养半年便可恢复,是以不曾将受伤一事放在心上。可如今……
“我助你起身。”
云纤上前,还住卫铎胸膛助他翻身,卫铎却是抬手箍住云纤脖颈。
少年怒目而视,手下却未用多少力道:“大婚之日,你曾在我面前碰过马鞍,究竟是不是你。”
“我没有害世子的理由。”
“我问是不是你。”
二人相拥,少年体温灼热,云纤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在自己耳畔上的热气。
他眸中怒火蔓延,可盛怒之下箍在她颈上的双手,也不曾下死力气。
湘王世子,再矜贵不过的天之骄子,哪怕愤怒至极,眸中也澄明一片,不染一丝刻毒恶意。
箍在脖颈上的手皙白修长,指甲边缘都被王府下人打理得干净清爽。
哪怕卧床多日,亦发丝整齐,衣着净洁。
这是个双手干净、心思纯正的人。
如多年前的她一般。
“不是。”
云纤仰起头,直视卫铎:“不是,我不曾害你。”
她言辞笃定,无一丝心虚之色:“你受伤颇重,是因救人之故,此乃意外。”
“无人知晓你会救白榆而搭上自己,便是有人算无遗策,也不会是我。”
“所以……”
云纤直直盯着卫铎,似要看到这人心中去:“不是我,我不曾害你,以前不会,现在不会,来日也不会。”
说完,云纤将手覆在卫铎手上,缓缓拨开箍在颈间的掌。
支撑许久,卫铎早已脱力,只一瞬他瘫软在云纤怀中。
他咬着牙,额头青筋崩起,云纤知他心中愤懑,鬼使神差道:“你悔吗?”
不知他可曾后悔救了白榆?
卫铎不答,云纤再度开口。
也不知为何,她很想知道答案。
“你悔了吗?”
“不悔。”
“即便白榆被王妃杖毙?你亦不悔?”
“不悔。”
他语气虽弱,却答得坚定,云纤皱眉想要说些什么,却终微微摇头未发一言。
将卫铎扶至相对舒适的位置,她让促织打了温水,想要帮他换衣衫。
“不必你,寻银玉来。”
自上次二人不欢而散,云纤便敛了性子,知晓此时再进一步只会惹卫铎厌烦,她将巾帕叠得整齐,放在一旁。
银玉红着眼,接过巾帕时颤巍巍伸手至卫铎面前。
“世子……”
听闻卫铎双腿已废,银玉心中疼惜。
她伸手为他擦去额头汗水,动作小心如照看珍贵瓷器。
耗费许久,她方为卫铎擦净上半身。
“你平日如何伺候的,照旧即可。”
卫铎闭上眼,心中烦躁。
待银玉伸手至腰间时,她却迟迟不敢下手,解腰间系带。
“怎么,连你也觉着本世子双腿必废,成了废人一个,连擦洗的力道都承受不住了?”
“奴婢并没有此意。”
银玉眼中蓄满泪水,马上便要掉落。卫铎看得莫名生出一股子怒意。
可他生生将怒火咽下,只淡声道:“换世子妃来。”
“奴婢……”
“滚。”
她的泪水,衬得他无比狼狈。
好似在时时提醒自己,他双腿伤至何种境地。
照顾世子十余载,他从未对房中下人说过半句狠话。她的主子向来宽以待下,温柔和煦。
银玉痛心,却是不敢忤逆,只能去寻云纤。
“何必与下人较劲,她们都是真心待你。”
从床边拿了崭新的衣衫,云纤抖落开为卫铎穿上。她举止如往日一般,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的敷衍。
卫铎闭目,并不理会她。
伸手探向他腰间,少年却是突然抓住她手腕。
云纤看着他道:“换与不换在你,我并不愿伺候。”
“……”
虽她面目可憎,但此时此刻,卫铎竟然觉得她这嘴脸莫名顺自己心意。
少年咬牙,面色染红:“换。”
三两下将他身下药布扯落,云纤丢了一块新的给他:“你自己系。”
“……”
说完,她也不管卫铎,转身去盥洗架前洗手去了。
方将手擦干,便见麦秋手中不知扯着一张什么东西走了过来。
她倚在门前,低声道:“听闻世子双腿已废?”
稍一犹豫,云纤点头。
“可怜世间少了一个俊秀男子,可惜,当真可惜。”
说来她先前还觉着世子颇为俊秀,却不想眼下已是废人一个了。
麦秋嘟着唇,语带惋惜。
“你做什么去了?”
不愿再提卫铎受伤之事,云纤将巾帕挂起,看着麦秋。
好似突然想起要做什么一般,麦秋忽而笑着,甩了甩手中薄薄一张信笺:“你瞧,我找到了什么?”
云纤视线扫过,只见眼前晃过鲁家巷云家五字。
“原来那日清和也瞧见了,她……”
凑到云纤面前,麦秋眨眼:“她想要给傅家告密呢,被我抢了过来。”
云纤见状眉尾微挑:“原来雷晟那日写的,是这几个字。”
“是啊。”
伸出手,云纤与麦秋讨要那张薄纸。麦秋也无藏着的心,随手递给她。二人只见上头写了详查鲁家巷云家几字。
的确是清和字迹。
云纤看过后没了兴趣,将纸张折叠还给麦秋。
“傅家在王府还有探子?我竟不知傅家手伸得这样长,清和在湘王府也能传递出消息。”
王府后院禁卫森严,除了王妃的锦韵堂上下不分,人心涣散,其余院子都被江月楼打理的十分妥当,从未有僭越之事发生。
所以嫁入王府,云纤一时未关注麦秋清和等人。
“若我说我不知,傅家并未将眼线交于我手你可相信?”
“相信。”
“咦?”
麦秋眉眼弯弯:“我以为你不会再信我了。”
“你不屑对我撒谎。”
她二人虽似敌非友,但自从出了朝凤,麦秋明显比在傅家时活泼许多,日后如何她不知,但短期内,麦秋未生其他目前,不会轻举妄动。
朝凤中,看似她二人一路相杀至最后,但槐序从容赴死令她知晓,朝凤里的那些姑娘,骨子里并不畏惧生死,对输赢也异常瞧得开。
云纤不觉麦秋对她有什么恨意,就如她对麦秋。
但需细细防备的是,对方那善变的性子。
“你说得没错,我的确不屑对你撒谎。我手中并无可与傅家互通有无的路子,但清和手中有没有,我就不知了。”
将手中薄纸撕成碎屑,麦秋将它们仔细装进袖中荷包。
“所以这五字就是那管事必死的原因?”
“我家中先前做木匠的营生,他去家里做过活计,所以认得我。”
“第一次听见雷管事之名,你便守在门前瞧是不是这人?”
“没错。”
云纤道:“他知我不是傅家女,若此时告知湘王,我们皆无活路,所以他必须死。”
“再无其他了?”
“还应有什么?”
云纤转过头反问,麦秋笑着道:“不信你,你出身市井,惯会撒谎。”
她语气中带着孩童般的娇憨,云纤嗤笑,不愿理她。
她可以不理会麦秋,但清和……
入朝凤第一日,自己便伤了清和,在对方看来,她应出局得十分冤枉。毕竟在朝凤多年,却因一个闯入者失败,多少会有些不甘心。
所以此人不可留了。
云纤垂眸,一时有些为难。
她入王府后手段频出,若再动手坑害身边陪嫁,必会引起他人怀疑。毕竟如今已如履薄冰,万不可冲动行事。
指尖微动,云纤于心中琢磨起来。
麦秋看着她,浅浅一笑。
云纤心中存了事,无心理会其他,自己缓步回了寝房中。
房里卫铎仍躺在床上,他额头又被冷汗浸湿,紧蹙的眉显出几分狰狞。
陆岗松为他施针后,痛感明显比先前几日加重了不少。他知晓这乃新血再生的征兆,于他来说是益事,只能生生咬牙忍着。
云纤见状,坐在他身边。
“你来看本世子的笑话?”
他痛得烦躁,见云纤面目寡淡不由滋生莫名恼意。
“帮我换身下被褥。”
“白日里银玉、尺素换过了。”
卫铎眼露锐利,似想发怒,却听云纤道:“莫让疼痛控制你的心神,无端发怒并不能缓解痛处,反会令你面目可憎。”
“你……”
卫铎怒目而视,云纤凑上前,面色平静伸出手,覆盖在少年双眼上。
她的手掌带着清爽皂香,缓缓落于面上时,卫铎不由自主闭上了眼。
他不知这人想要做什么,却下意识被她带走了思绪。
“亭外牡丹花生芽儿,奴家错把鬓花忘……蜻蜓落在了绿枝上,盼情郎,痴心痴意……”
少女盘膝坐在他身边,他被遮了双眼,瞧不见眼前景象。
但听她歌声轻轻,近在耳畔,便知这人就凑在自己面前。
应是市井小调儿,正经的淫词艳曲,颇不端庄。
许她也知晓这等东西难登大雅之堂,因此不敢大声呵唱,而是偷摸摸地唱给他听。
唱给他一个人听……
卫铎紧抿着唇,想开口制止。
可疼得泛白的唇几度张合,都未能说出一个字。
少女声音细柔,唱曲儿的时候尾音带着婉转甜腻,似钩子一样,听得人耳朵痒痒。
可莫名的,腿上的疼痛好似由先前斧劈刀砍般,渐渐转为细密的针刺,一点点从难以忍受,变为尚能忍受。
少女掌心带着热意,透过肌肤传到他眼底,卫铎忽然忍不住眼皮微动。
长睫扫过掌心,耳边的悠扬小调儿停顿一瞬,他立时紧闭双眼,不敢造次。
云纤垂眸看着他的反应,神色清冷。
若卫铎不曾被人遮挡双眼,定能瞧出她眸中的凉薄与嘲弄。
“鸳鸯成双……小情郎,逗情郎,奴家唱一曲儿送鸳鸯……”
掌心下的人薄唇抿得死紧,云纤好似手指僵麻一般,自他面上缓缓划下,摸过耳廓。
卫铎身子一僵,可还不等反应,云纤便换了另外一只手覆在他眼上。
柔软指腹抹过耳中,卫铎只觉左耳滚烫,灼得他心中发热。
可她再无动作,好似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
忍了许久,卫铎咬着牙不屑开口:“淫词艳曲,厚颜无耻。”
“能开口骂人,这是不疼了。”
云纤起身,收回手掌。
眼前热意消失,凉风席过,面颊泛凉。
卫铎有一瞬恍惚,待反应过来她是为自己止痛后,心中升起淡淡扭捏与不安。
莫名焦躁,莫名想恼。
“若没那般疼了,便闭眼歇息。”
他沉默许久,方从鼻中轻轻冷哼出声,还想说些什么,就见这面目可憎的女子翻身落地,准备离开。
“……”
莫名情绪堵在心口,卫铎一气之下,闭上了眼。
正欲强迫自己入睡时,促织来报,说是王妃来了秋水居。
听闻母妃要来,卫铎牙关紧咬,面颊绷得青筋泛起。
“你安心睡,我替你挡了她。”
云纤语气平淡,好似在说一件万分轻巧的事。
可卫铎不知怎的,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竟怔愣起来。
他双腿伤得严重,对母妃而言怕是难以接受。
所以王妃还未进门,卫铎便知今日相见,自己会有多么煎熬。
记忆中,她母妃与父王也曾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过。
那时的母妃声音细柔,性情舒缓,并不似这几年来,愈发偏执病态。
这几年王妃性情乖张,着实令他吃了不少苦头。
可为人子的,他唯有一力承受,也从不曾奢望有人会站在自己身前,抵挡那永世不可忤逆的孝悌之道。
卫铎嗤笑,并不信任他的新婚妻。
“凤鸣……”
郁诗容人还未进屋,刺耳声音已传遍秋水居。
云纤站在门前,微低着头处之泰然。
“凤鸣。”
走到秋水居门前,郁诗容早已嗓音喑哑,妆容凌乱。
“见过母妃。”
“让开。”
无心见这傅家女,郁诗容上前推搡云纤,却是未能推开。
“夫君已经歇下,母妃请回吧。”
“你是何意思?”
她的嫡子受伤那样重,这贱妇竟然阻着自己探望?郁诗容心下气急,让身后刘嬷嬷上前将人拉开。
刘嬷嬷面露难色,云纤道:“世子双腿伤得严重,迟甚卿迟大人说世子腿伤已有坏疽之相,为此王爷邀了太医院陆大人来为世子诊治。”
“施针后,世子疲乏,眼下已经睡了。”
“我进去瞧瞧。”
正是因为知晓凤鸣伤得重,她才非要亲眼看看有无大碍方可放心。
“母妃,夫君睡了。”
云纤低着头:“疼了几日,好不容易方睡着,母妃不若明日再来。”
“我进去瞧一眼,不会打扰凤鸣休息。”
听闻这话,云纤抬眼望向郁诗容。
这一瞧,倒是令她有些惊讶。
但见往日一脸癫狂失态的王妃,今日双目红肿眼中悲痛。
她好似真心疼惜卫铎,甚至不惜在她面前强压心性。
可若是往日,她便放她进去,谁人在意他母子二人的爱恨情仇?
可今个儿就是不行。
这几日乃她掌控卫铎心意的重要时刻,如果她今天不能守信,令卫铎失望,对方必会将她判为不可信之人。
那这段时日的功夫,可就都前功尽弃了。
“恕难从命。”
“你……”
郁诗容今日只想好生安慰嫡子,为怕自己不能控制脾气,来秋水居前,她足足点了三柱安神香。
可原本平和的心境,却生生被人搅起一股子压抑不下的恼火。
心口额间爬上疼痛,整个头颅如被人紧箍在一起,就连牙齿都泛起阵阵酸痛。
“让开。”
郁诗容咬着牙,声音尖锐。
“母妃……”
见她紧抓胸口,云纤好似上前照顾一般,可走到近处,她凑到郁诗容耳边,低低道:“世子不想见你,他厌恶你,你难道不知?”
“放肆。”
啪一声,郁诗容抡起了胳膊,一巴掌抽在云纤面颊上。
这一下用足了力气,云纤细嫩面颊瞬时隆起,鲜红的巴掌印记万分明显。
刘嬷嬷吓了一跳,连忙上前阻拦王妃。
“你可听见这贱妇说什么了?”
“王妃,您莫为难世子妃,随老奴回锦韵堂吧。”
她家王妃自知世子双腿尽废后,已在院子里发过一场癫了。
若不是她拼了老命阻拦,怕锦韵堂又要见血。
也不知她家王妃可是冲撞了什么,年轻时候分明不是这般脾气。
操劳疲惫了一整日的刘嬷嬷,麻木拉扯着郁诗容,却被她狠狠推开。
“银玉。”
云纤厉呵一声,银玉促织,以及尺素寒泓皆站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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