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矛双臂环抱自己,安静下来心里就发毛,于是嘴不停。
 “这附近的房价六七千,正常卖这面积应该能卖60万,不过顶楼,还得低个五万八万的。所以说,她这个定价还是贵,35万,没便宜很多。”
 盛寻抿抿嘴,房子空旷,有很浓的洗涤剂味道,在阳光炽热的上午看起来只是有点杂乱,并不会让人联想到这里曾经被鲜血浴过,埋藏了两个人的生命。
 “房主是在国外务工的,回来打理完后事,就说要把房子卖了以后再也不回国了,回来伤心。这房子挂好几个月,也有打听的,没人拍板买,毕竟也三十五万呢,可不便宜。”
 “你想,凶宅没人买来住,不吉利,炒房的人,又觉得这定价高,买了就是砸手里,所以一直没卖出去。”
 盛寻拨弄一下水龙头的开关,抬眼瞧黄矛:“就这个了。”
 黄矛走近点:“你脑子没问题吧?你住在家里,名下还有个河西路的二室一厅,你买这干啥啊?”
 “我最近无聊的时候研究报纸。”
 “所以呢?”
 盛寻眨眨眼,理直气壮:“买个房子坐等拆迁,期待财富爆发。”
 黄矛不理解:“你也不缺钱啊,你研究这干嘛?”
 “我很缺钱,急需赚钱。”盛寻打开柜门瞧瞧,在灰尘落下前灵敏后退,“我买这个的话,还得交别的钱吗?”
 “交契税。”黄矛没好气,“房价的百分之三。”
 “那我钱不够。”
 “所以别买了,再找找合适的。”
 “跟我哥借一点。”
 “你真不害怕?”黄矛鬼祟心虚地四处瞧瞧,才凑近他,“我听说,刀刀都砍在脖子上,脑袋就剩一点皮连着,说起来我都后背发凉。”
 “还好吧,相比鬼,我更怕疯狂的人,你能不能给房主打电话讲讲价啊?34万行吗?行的话我马上签合同。”
 盛寻将思绪收回来,随着他注视的方向看过去,一辆练习车第n次侧方位停车失败。
 朝电话那边笃定开口:“我决定好了。”
 黄矛眼看着规劝失败,只得不情愿地拖着长调:“你们买卖双方都委托我们代办过户,那下午我们就去办手续,手续办妥后不能反悔。”
 “明白,你们是不是要收中介费?”
 房子最终定价34万,房款将他的余额直接清零,契税的10200块是跟荀铮借的,想想自己空空的兜,这中介费只能再去跟哥哥开口。
 “中介费卖家付,房款的百分之二,但你委托代办过户需要委托费,五百块钱,我给你交完了。”
 “那下次见面给你。”
 “嗨,给啥?我有提成,你这一单我挣三千四呢。”
 “不用帮我垫。”
 他没什么表情地拍拍膝盖,走过去看车窗里的荀铮。
 “饿了,吃饭去吧,我下午还得补课。”
 荀铮一言不发下车,抻抻自己被汗浸湿的扭曲前襟,让衣服不要黏在身上,整个人因为一上午的苦闷练车发蔫,声音都电量不足。
 “走吧,吃什么?”
 暑假一到,听闻盛寻要去考驾照,父母都没异议,随即一起看向荀铮,让他也来考,只是向来在运动上得心应手的荀铮同学,艰难卡在侧方位停车上。
 “你就是最后反向打满不太到位,再练练就好了。”盛寻甩甩矿泉水瓶的水珠,换只手拿着。
 荀铮见状抬下巴,示意他别喝扔了吧,盛寻翻转瓶子,水打着旋,形成小小的风暴。
 “还有挺多呢。”
 荀铮搭住他的肩,捋一把汗湿的刘海:“你钱都花哪儿了?我记得你河西路的房子往外租,一个月的房租还有1200块钱进账,你怎么穷得饭都吃不起?”
 盛寻没理:“中午吃冷面吧?好热。”
 “走吧,哥带你吃饭去。”
 暴晒过后用微冷的水冲澡好痛快,皮肤的灼热温度被飞速带走,连皮都绷紧。
 盛寻在花洒下抹掉脸上的水珠,2011年,手机常用聊天软件的更新迭代开始,拿出手机搜索余照的手机号是否注册微\信,成为了他无聊时的小乐趣。
 浴室门一阵喀拉喀拉响,他将花洒关掉,竖耳细听。
 “草莓?”
 挠门声更响了,盛寻踩着水走到门口,将忧心忡忡的长毛小橘猫放进来。
 草莓在门口支棱起尾巴巡逻几圈,选择屁股着地蜷缩在角落里,用尾巴遮住自己的小爪子,睁着深棕圆眼睛瞧他,像个小门卫。
 他恶作剧地接了捧水砸过去,荀草莓躲都不躲,只是半眯了下眼睛,整个神色都是“你有病吧?”
 盛寻觉得无趣,重新打开花洒。
 出浴室的时候,他用毛巾搓头,荀草莓跟在拖鞋后边埋头舔自己被水汽蒸湿的柔软毛发,舔的起劲。
 草莓从掌心小小一团长成一只实心小胖猫。
 养了草莓以后,他发现养宠物跟养孩子一样,不时时刻刻带着耐心和爱是坚持不下去的。
 眼看着它鬼鬼祟祟地支起前爪想去翻垃圾桶,盛寻清清嗓子,草莓的耳朵甩了甩,跳上他的膝盖借力爬上书桌,眯眼睛趴着,一副我刚才没准备干坏事的表情。
 盛寻伸手点点它圆润的小脑壳,从书架往外抽书准备下午补课。
 再回头时可怜的垃圾桶已经翻倒,里面的咖啡空罐叮当作响,几乎是点燃了草莓的兴趣,跃跃欲试龇牙咧嘴要钻进垃圾桶里掏出来。
 盛寻无奈地蹲过去捡散落一地的垃圾。
 给小胖猫留一个空罐,孩子高兴坏了,开始扒拉罐子玩,罐子弹开就一个飞扑上去,再触电般退后,俯下身体做出捕猎的姿态,蓄力后再次飞扑,跟罐子一起滚来滚去。
 盛寻的午觉都睡不安稳。
 罐子一会儿撞在桌脚,一会儿撞到瓷碗,撞出交响乐来,每次在浅眠里被吵醒,他都想,算了,它玩得开心就行。
 不知道过去多久,脑门上一阵闷热,他淡定地半睁开眼睛,将趴在他头顶的草莓拿下来,胖猫终于玩累了,没心没肺的被他举着都困得直仰脑袋。
 “玩够开始睡觉了?”
 装作惩罚地给它来个隔空脑瓜崩,又轻轻放回枕头边,草莓立刻挨着他的枕头拱一拱,睡得四仰八叉。
 “当只猫真幸福,什么都不用烦恼。”
 开学就是高三,班主任说按他目前的成绩,二本够不着,省内民办本科还是能进去的,谢淑梅听后一脸忧愁。
 家里人吃饭时提起来这事儿,商量干脆给他找机构学学语言,送出国上学镀个金,比在国内上民办本科看起来唬人。
 盛寻顿时觉得饭噎到嗓子,没心情再吃。
 他只能趁着没人的时候,跟妈妈说他的想法,出国不会去,省内本科也不会去,他只想参加高考,并且要考汇江的学校。
 “反正我五个志愿都要报在汇江的学校。”
 谢淑梅眼睛里都是了然:“小余报什么学校?”
 “我也不知道。”他眼睛垂下去,“我们...我们还是那样,没有联系。”
 “那你这事儿再说吧。”
 妈妈没有说答应不答应,只是慢条斯理洗了手,将厨房抹布搭在水池边缘。
 “你驾照是不是就等着取证?”
 “嗯,说是要等几天核实成绩,过了就能拿,妈,我大学一定要去汇江读。”他迫不及待地重复。
 两个人在空荡荡的厨房里对峙,谢淑梅伸手捏了捏鼻梁:“你大学的事儿我们还得考虑,看看对你来说怎么办最好,我们不会害你。”
 “妈。”盛寻心焦地绕到妈妈另一边,“你让我去见余照,我还以为你会支持我呢。”
 “那是我看你明显状态不好,想着能见余照一面,也能看见你几天笑脸,去待一天和待四年能一样吗?”
 盛寻微微摇头:“上次你们问我哥什么打算,他说他要考首都的学校,那不也是在外地待四年吗?”
 “你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都是去北方读书。”
 “荀钰,你哥是为了名校,才去的,你呢?你是为了什么?为了谈恋爱。”谢淑梅的脸色沉下去。
 他扶住厨房的不锈钢台面,无法反驳,只能承认下来:“是。”
 “我们想让你在身边待着,不想让你去那么远,就算你考得不好,也可以花钱送你出国,有个好看文凭,回来不管干什么,我们都能养你一辈子。”
 他无奈笑了一下:“可我不想要这样的生活,你们没有一个人能替我想想吗?”
 盛寻怨气上头,越说越委屈:“你们所有人都是!口口声声为我好,我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全都决定好了。”
 “可这是我自己的人生,没人能一直替我做决定,你们应该首先考虑我,考虑我想做什么,替我想想,行吗?”
 “你怨我们?”
 “我不是怨你们,我只是...”他看着妈妈心碎的眼泪,深深吸口气,“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听听我的想法。”
 谢淑梅字字句句说得恳切:“只要你还是我的儿子,我就要管着你。”
 “汇江有什么好大学?汇江偏僻,天气又差,经济也不好,有什么好待的?你在那边读完大学,你还能回家来吗?”
 “那你能保证我哥上完大学就会回家吗?”
 “你哥会。”妈妈笃定,“江淮长大的孩子很少会去别的城市生活,我们都是这样的。”
 “可是。”他的眉间泛起波澜,哀求,“我不是一条宠物狗,我有自己想待的地方,你们不能用链子把我拴在家里。”
 “你说话太难听了。”谢淑梅置气说道,“除非你不认我们了,那你爱去哪儿去哪儿,那样我不是你妈,我管不着。”
 谢淑梅抓起胶皮手套,示意谈话结束,自己有事要做,朝盛寻命令。
 “准备补课去。”
 盛寻沉默着回卧室,将脚边绕着他磨蹭的草莓抱起来,认真倾诉。
 “可我就是要去,不去的话,我们这辈子都没可能了。”
 “我没有大理想,没有大志向,只想陪着她..草莓,我这样真的错了吗?”
 橘猫伸出舌头舔舔他的脸颊,小小的倒刺有点扎人,它依旧是一声不吭,做着一只沉默小猫。
 盛寻只能放下它,拍拍沉重的脸,翻开练习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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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心是能被看见的,如果没有被看见,只是时机未到,时间不会埋没每一颗真心。】
 真的是这样吗?
 姜远翻过一页,新书有种印刷独属的深浓墨香,很是好闻,他不经意间抬眼,对面的书架边,两个女孩已经朝他这个方向窃窃私语许久。
 图书城客流量不多,只要是拆了塑封的书,都是能免费看的,姜远每天的工作就是给顾客结账,偶尔巡视巡视书架,将被客人乱放的书放回去。
 要是进一批新书,他就要将书从推车上分门别类摆放好。
 但更多的时候,他都是坐在图书城的柜台里,手里安静捧着书,偶尔抬头看看监控,有没有客人私拆塑封的情况。
 “那个....”
 他的视线从书页挪到眼前脸颊红透的女孩脸上,她磕磕巴巴:“这里的歌都是你在..你在放吗?”
 “是啊。”姜远将手挪到鼠标上,“不喜欢现在这个?想听什么?”
 “不不...”女孩连连摇头,“喜欢,挺好听的,看你一直在单曲循环,这首歌叫什么啊?”
 他低头瞧瞧电脑屏幕:“白月光[1],随便在榜单上找的。”
 “哦。”女孩攥紧自己的书包带,局促地笑一下,“这歌听了有点难过,像是心里有遗憾似的。”
 “是吗?”他笑起来,“我听了没什么感觉,可能因为我没有遗憾。”
 “我能不能加你一个联系方式?”她这句话的语速极快,肉眼可见的紧张,使得身边的朋友捂着嘴偷笑。
 “你想跟我聊天的话可以来看书。”
 两个女孩满脸失望结伴往外走,他将手里的书翻到下一页,又见她匆匆跑回来:“我叫薛冉冉。”
 “冉冉升起的冉冉。”
 “我记住了。”
 “好。”女孩犹犹豫豫地迈出脚步,回头叮嘱他,“记住我的名字。”
 他好笑地目送薛冉冉往外走,瞧她在图书城门口跟一对男女擦肩而过,一瞬间,他眼睛微眯变成锐利的刀,离弦之箭般扎在那中年男人身上。
 世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冤家路窄是恒定真理。
 姜思归穿着一身银色西装,小肚子微鼓,活像一条银带鱼,怀里搂着女伴,眼睛完全没在书上,一直笑吟吟看着怀里人。
 “爱好这么高雅呢,喜欢看书。”
 女伴伸手将他推远一些,捋捋自己的时髦大卷:“别这么黏人,讨厌。”
 “怎么啦?咱们刚开完大单还不得庆祝庆祝啊?出去玩吧,泡个温泉,一起洗澡。”那笑容仿佛是自己已经处于烟雾袅袅美人在怀的温泉里。
 女伴嗔怪地白他一眼:“你的年纪都能当我爸爸了。”
 随手拿两本热销架上的小说,两个人相拥着来结账,姜远将空气一路吸进肺的最深处,咬得牙根疼。
 “56。”
 “我自己来。”
 做了精致美甲的手去拦姜思归的钱包,立刻被反手握住,姜思归嘬牙花:“哪能让你掏钱呢,宝贝儿,我来。”
 女伴打趣地说一句:“谢谢叔叔了~”
 姜远眼眶充血,太阳穴的血管一跳一跳,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将手里的书都攥变形了,几乎是下意识,他从柜台里钻出,追上相拥而去的背影,大喊一声。
 “爸!”
 银色西装的男人下意识回头。
 看到陌生的脸,他平静地转回去,只是姜远的锐利眼神如芒在背,使姜思归又疑惑地再次回头看,对上了怒火滔天的漆黑瞳仁,视线凝在他苍白又棱角分明的脸上。
 电光火石的一秒,他恍然大悟地瞪大眼睛,随即加快速度逃跑,连他宝贝儿的脚扭了都没有停下来,恨不得揪着她的衣服拎走,完完全全的落荒而逃。
 姜远还穿着图书城的绿色马甲,并未追上去,只是站在原地,隔着时间与记忆看狠心凉薄的父亲。
 姜思归逃跑那天,将他抱起来,要他好好陪着妈妈,承诺很快就回来。
 姜远笑着点头,做出自己小男子汉的承诺,殊不知爸爸的背包里塞着家里的存折,和所有值钱的东西,连妈妈的金耳坠都没放过,称得上是洗劫一空,独留一个家徒四壁的家。
 那一天,蝴蝶扇动翅膀,带来的微小气流吹散了他的家,将他与妈妈卷进猎猎狂风里,将妈妈的心吹得粉碎,只会流泪。
 他想过很多次再见到这个负心的男人要如何如何报复他。
 但现在,妈妈去世了,该听到他道歉的人永远也得不到歉意,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即使他追上去,也不会改变什么。
 姜远板着脸回到柜台里,哆嗦着手去外套兜里摸药瓶,根本没数几片,干着嗓子吞咽下去,
 将头仰在靠背上。
 薛冉冉开始经常来看书,只有她一个人,安静地捧着书,站在书架边读,偶尔会脖子酸痛地换换姿势,顺带着瞄一眼在柜台里的他。
 【听说出高考成绩了,余照,你考得怎么样?】
 【挺好的,你知道盛寻的银行卡号吧?给我发一份。】
 【怎么,要给他钱?】
 【还他钱。】
 【我要是你我就收着,谁跟钱过不去啊,你过一本分数线没?】
 【勉强过。】
 【恭喜,那你准备报什么学校?】
 【我要报海南的学校。】
 【还因为我逗盛寻的事儿记仇呢?】
 姜远笑意未褪,抬头恰巧看到呆愣的薛冉冉,将嘴角的笑收敛点,看她仍旧倔强看这边,于是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你在跟喜欢的人发消息吗?”
 陷入爱情里的女孩都是这样的,她们拥有全世界最敏感的小心脏,能分辨出每一丝细微的情绪,能分辨出每一个不是为了自己而绽放的笑容,将苦涩与煎熬留在心底。
 喜欢还是不喜欢无法回答,但能肯定的是,姜远出声:“是我很重视的人。”
 姜远没想到还会再见到姜思归这个人渣,或者说,没想到姜思归还有勇气出现在他的眼前,姜思归抹了一把脸,朝面无表情的姜远这样说道。
 “咱们找地方聊聊。”
 图书城在购物中心负一层,姜思归刚出上行的电梯就建议:“那家西餐吧,安静。”
 姜远没什么想法,落座后看到手里的菜单价格挑了半边眉毛。
 “没事儿,你喜欢吃什么就点,我付钱。”
 那语气平缓的样子和第一次来时的轻佻油腻判若两人,完全不在意钱似的,姜远将菜单合上,放回服务生的手里。
 “我跟他一样。”
 久久无话,直到咖啡上来,姜思归捏着小勺子精致地搅一搅,低头抿一口才问:“今年18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