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说起来,他将李正玉与他在一起的事宣扬得到处都是,谢家所有人都知道他们马上就要结婚了,只是还没有确定哪一天是最好的日子,但其实只有少数几个人见过这位家主的未来伴侣。
他知道李正玉喜欢清静,懒得应酬,不愿让她心烦。
兰省,海市。
李元辰在家中收拾行李,他的行李向来都是自己打理的,从不假手于人。李九锡在客厅将佣人指挥得团团转,聒噪得让李元辰有些头疼。
这几个月以来,李九锡在他面前倒是乖巧的很,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骨子里还是那头拴不住的野马,手里有了些闲钱就要跑出去疯玩。
父母待他不薄,他对这个弟弟还是有几分感情的,不然他这么大了还这么不成器,他早就放任他自生自灭了。
李九锡指挥完了佣人,过来帮李元辰拿东西。
李元辰气质稳重,看上去似乎会是做事一板一眼的那类人,但他摆放东西向来是乱中有序。他刚才低头叠衣服,没有看住李九锡不让他乱动东西,刚一抬起头,便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表演意味非常浓重的惊呼。
李九锡将夹在书中的照片取出来捧在手上:“大哥,这张照片一定是你拍的吧。人们常说,心怀爱意的人,拍出来的照片是不一样的,”
“放下。”李元辰只说了简短的两个字。
李九锡知道他生气了,但是看着手中的照片,实在是有些不舍,他刚才要是没有出声就好了,就可以偷偷的将这张照片顺走。
到时候,大哥不问,他不说,大哥一问,他惊讶。
李元辰觉得跟李九锡待久了简直会折寿,手上的动作不停,说道:“我听说贺明珠最近也会回宣城,要不然你和她一起走吧。”
李九锡摩挲着照片,冷哼了一声:“我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在取消婚约这件事上她比我还积极呢。大哥,我不明白,这几年来咱们家发展的那么好,贺家已经帮不到咱们什么了,为什么还是要让我去联姻?”
“因为信义。”李元辰沉声道。
李九锡笑了:“咱们李家人还有什么信义不成?大哥你倒是蛮讲信义的,不过你只能算是半个李家人。”
李元辰突然转过了身,凝视着李九锡的眼睛。
李元辰的唇很薄,眼睛的颜色很淡,一直以来都有薄唇的人薄情的说法,他那双眼睛看人的时候也往往是冷淡和审视的。但李九锡知道,这双眼睛看向那个人的时候,能承载多少浓重到化不开的情愫。
一秒、两秒,李元辰沉默地注视着,直到他在李九锡那双本充斥着讽刺的眼睛中看到犹疑与茫然,这才轻声道:
“九锡,你知道吗?似乎是从十年前开始,你总是将养子、半个李家人这样的字眼挂在嘴边,起初我是有一些寒心的,我觉得自己这么多年以来对你的疼爱都是喂了狗。”
李元辰见李九锡还是一副天真到近乎愚蠢的样子,不知为何竟觉得他有些可怜。
“可后来我不这样想了。因为我发现你说这些话不是想要刺伤我,而是想要刺痛你自己。九锡,你嫉妒我,你嫉妒我是养子,嫉妒我不是李家人。你不是想要问为什么我非要你去联姻吗?这就是答案。”
李九锡的呼吸停滞了,周身上下的血液仿佛在此刻凝固,他看着李元辰那双带着些许怜悯的眼睛,握着照片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这张薄薄的照片骤然重逾千斤,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李元辰没有放过他,继续道:“只要你现在找个人结婚,我便帮你在解除婚约这件事上竭力争取。就像你说的那样,贺家不算什么,至于信义……我的信义是很重要,但比起我的弟弟来一文不值。可你会吗?你愿吗?”
李元辰从他手里抽走了照片,他的动作算不上粗暴,比起“夺”,更像是“拿”,但李九锡的表情却在那一瞬间存存碎裂,仿佛刚才李元辰抽走的不是一张照片,而是他的灵魂。
“九锡,你总是说我荒唐,其实你心里很清楚,你比我更荒唐。这张照片在我手里能见光,在你手里,不行。”
李九锡站在原地,已没有力气做出任何回应。大哥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他还经常笑他遮掩不好自己的心思,叫他这个废柴知道了。
原来他确实是个货真价实的废柴。
“九锡,你马上就要三十岁了,我现在给你下最后的通牒。贺明珠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她,这是顶好的事情,你们婚后互不干涉,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谁也不欠谁的,谁也没有愧对谁。”
“你想和她解除婚约也行,但等你三十岁之后,我不会让你再有机会回宣城。你还记得几年前你跟我说过什么吗?你让我藏好自己的心思,不要去恶心她,这句话我现在送给你。”
“现在你可以出去了。”
李元辰将话说完,把照片夹回书中,继续慢条斯理地整理东西,面上无悲无喜。
呵,比起李九锡,他的心思确实如这张照片一样可以见光,但那又能怎样,他不是那个可以带着笑、经她允许拍千千万万张的人,他只有这一张照片,只有这些许慰藉。
李九锡明明很想逃离这里,僵硬的腿却无论如何都迈不开。他不愿意再面对李元辰,甚至都不想让佣人们看见自己的脸。
李九锡神情恍惚地出了门,在寒风中走走停停。明明已经快到除夕了,街上却没有多少过年的气氛,浓郁的年味仿佛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东西了,只会在书里出现,现实中只有照常过着生活的行人与风尘仆仆归家的游子。
他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类,他飘荡在街上,就像一个幽魂。有时候他会想,做鬼也好过做人。
做鬼,便没有了地位的差距,大家都是飘来荡去的没有归处的魂灵;便没有了血缘的隔阂,他的一些话终于可以说出口。
他确实嫉妒李元辰,他这个大哥聪颖非凡、成就斐然,日后必然可以身居高位,连父母也因有这么一个儿子而自豪,但这不是他嫉妒他的原因。
他还记得,有一次他与大哥一同回了李家老宅,知道李正玉也在的时候他欣喜若狂,但他不敢去敲她的房门,只能一会儿守在客厅里,一会儿坐在花园中,一会儿又在大门口想着她会不会出门。
他在门口蹲得最久,因为那段时间李正玉经常出门,他便能装作自己刚好是出来锻炼身体的样子,陪她短短地走上一段路。
那天他在门口蹲了一个下午,地上的草都快被他扒光了,等他转移阵地去花园里的时候,才发现李正玉正坐在那里同李元辰聊天。
他不知道他们在聊些什么,只知道他站在角落里看了许久,他们都没有要分别的意思。
他们是偶然在花园中遇到的吗?还是约好在这里见面?
在锲而不舍的蹲守之下,他也曾经在花园中遇到过李正玉,她与他打了招呼,从他身边走过,从未停留。
他绞尽脑汁同她说话,她礼貌应对,然后转身离开。
他这个人无能又庸俗,只能说些浅薄的言论,哪里能打动得了仙人?
他曾为此痛苦过,甚至十分真心地恨过李元辰,恨过自己的平庸。但他后来发现,他能恨的其实只有这无常的命运。
就算他像大哥那样与她投契,又能如何?
命运早已给他下了最后通牒。
不愿意再面对李元辰,李九锡买了另一个航班的机票,提前离开了兰省。
除夕夜,李家的家宴上,李九锡又一次见到了谢混。他已经不愿再去窥视李元辰的脸色,暗想他们其实一样可怜,借此慰藉自己那阴暗的灵魂。
看着李正玉眼角眉梢那真实不虚的笑意,他突然觉得,这样其实也好。
他并不知道,其实李正玉与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没有血缘,她的不爱只是因为不爱。
实在是分不清哪种缘由更残忍,但到底殊途同归。
李家第二代只剩下了老三,三代也只剩下三个半人,李正玉、李锦书、李九锡三个,还有李元辰半个。
在再三证实李正玉上次说的话不是在糊弄他之后,李老爷子将传宗接代的期望全数寄托在了李九锡的身上,勒令他今年便与贺明珠完婚,务必诞下孩子,如果他不中用,那就由李锦书招赘。
李九锡极为难得的没有一口回绝,他垂着眼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用过餐,李老爷子请谢混一同去书房说话,李正玉漱过口,走到凉台上吹冷风。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她没有回头,来人很快就走到了她身边,是李锦书。
“您还愿意让我来参加家宴,我真的很感激。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真的是一时鬼迷心窍被沈清石迷惑了。”
“看风景吧。”李正玉用一句话堵住了她的嘴,她并不在意对方的动机,无论是为情还是为利,都与她无关。
李锦书有野心,刚才李老爷子说可以让她招赘而李正玉没有反对的时候,便是赋予了她的孩子争夺下一任家主之位的权力,无论是当机立断拍胸脯,还是暗地里刻意让李九锡“不中用”、积蓄力量培养孩子,她都有借此实现野心的机会,何必再来央求她?
这么想,她便也这么问了。李锦书的回答让她小小的刷新了一下对她的看法。
“我不会把孩子当成实现我野心的工具。”
李正玉定定看了她一眼:“在这一点上,我很欣赏你,不过依旧不会给你机会。人应该有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的能力,再不济,也应该有付出代价的觉悟。”
她原想找些乐子瞧瞧,没想到李锦书觉悟这么高,让她都没有乐子看了。
其实李锦书对结局早有预料,但她总是还想再挣扎一下,注视着李正玉在月色下光洁如玉的侧脸,她突然意识到,这真的只能是最后一次了。
李正玉的决定不是她能够改变的,如果她再胡搅蛮缠下去,后果可能会非常严重。被从轻发落的人要做的应该是接受既定事实,而不是没有理智地坚持上诉。
第39章 听说家主爱慕我(十二)
李正玉见李锦书沉默了, 轻叹了一声,回到了客厅。她对李锦书是手下留情了的,希望对方别辜负了她这难得的仁慈。
客厅中,众人正围坐在茶几旁看电视, 倒是有几分家的氛围。
李元辰见她进来, 抬手示意他可以坐到自己身边的空位那儿, 李正玉笑了笑,在一个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
李九锡看了李正玉一眼, 又迅速收回了眼神。
“今天怎么没见总是跟着你的那个姑娘?”李元辰问道。
“我把她下放到下面的公司了, 总不能跟在我身边一辈子吧。”李正玉说道,“性质不同, 她跟你的秘书没法比, 但也跟了我许多年了,我不忍亏待了她。”
“是啊, 许多年了。”李元辰轻声道。
两人又简短聊了几句, 李正玉站起身朝书房走去。
谢混正在与李老爷子下棋,在她印象里, 这两个人的棋技都很一般,谢混能比李老爷的稍好一些,没想到她刚一进书房, 便看到谢混输了一局。
谢混的脸上带着几分颓唐的笑,右手轻轻捻着棋子,叹息道:“我向来对自己的棋艺十分自信,没有想到强中自有强中手,今天可算是碰到对手了。”
李正玉看到他那颓丧中夹杂着几分无可奈何的表情, 不知道为何觉得十分眼熟,这一幕真是似曾相识。
李老爷子见她进来, 笑道:“你们年轻人去玩儿吧,你倒是来得巧,我们刚好下完了一盘。”
李正玉听了,点了点头,便与谢混一同出去了。谢混走在她旁边,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你们都聊了些什么?”李正玉问道。
“棋下了半个小时,古往今来、古今中外的事都聊了一些,就是没有聊到宣城。老爷子还问我,咱们的婚期有没有定下来。”
“你是怎么回他的?”
“我自然是听你的。”谢混挑了挑眉,“你能在我化成灰之前与我成婚,不要最后结了冥婚,我就满足了。”
李正玉笑了:“等天气暖和些。”
谢混听了这话,回去之后便开始做准备,先是安排人去办,但总是不能满意,最后索性自己一样样设计婚礼现场的陈设摆件儿。
他原想着办中式的婚礼,一切形式皆遵从古法,也算是圆了他上辈子那个未完成的梦,转念一想,又觉得那一套有些太过繁琐,担心把李正玉累着了,干脆先按西式的准备。
准备着、准备着,又觉得缺了些什么,思来想去还是中式的更好,可以把那些繁文缛节全都砍掉,只留最精华的部分。
谢混顾自准备着,想着能给李正玉一个惊喜,她到时候有什么不满意的,抑或是想要一些参与感,他都愿意随她的心意。
谢混忙得热火朝天,谢家的小辈们也被他支使着到处去寻他想要的物件,谢流云是个惯常喜欢划水的性子,此时也积极起来,谢流岚上次没有帮谢混拿到玉佩,颇觉愧疚,因此也投入了许多精力。
到最后李正玉都听说了,谢家人在到处寻找能用古法打造婚服的匠人,最好能比照新朝年间的规格,乾朝时期的亦可。
听闻此事,李正玉也遣人去寻了,还用人脉将《乾元秘史》的档期提前了。
谢混是看了剧本,但没有看完,这部剧早点儿播出来也好。
婚礼最后定到了五月,宾客都是精挑细选的,消息也局限在小范围以内。
沈清石得知此事,心中五味杂陈,他的那条腿自车祸之日后始终没有好全,走路稍有一些跛,早没了曾经意气风发的模样,此刻显得更加失魂落魄。
他买下了宝塔山旁的那块地,又一直拖延着开发进度,沈家其他人对此早已不满,现在他不想再拖了。
他准备上报审批,将那里开发成墓地。
那不是李家的风水宝地吗?刚好是埋人的好地方。他没有受到邀请,不能去婚礼上为他们添一添喜气,那就为他们添添晦气。
沈清石放出风声,李正玉却没有搭理他。最后,他还是决定开发住宅项目,明明已经够忙了,但他仍是每天开车去愚园外,看着谢混的车进去又出来。
最后门卫将他这个行迹可疑的人通报给了李正玉,李正玉难得给沈清石打了个电话:“脑子有病就去治,我这里不是精神病院,用不上你每天过来打卡。”
“先别挂!我有话说。”沈清石害怕她骂完就把电话挂了。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我比谢混到底差在了哪里?”
沈清石实在是想不明白,当年李正玉取消婚约是以无法嫁过来为借口,他们俩都将会是两家未来的家主,他更是不可能入赘,可如今她与谢混的情况与他们二人当时的状况难道有什么区别吗?
更何况当时两家的家主之位都是悬而未决,现如今她与谢混的身份已是板上钉钉了。
同样甚至更重的桎梏,截然不同的结局,这让他如何甘心?
如何甘心!
李正玉觉得他能问出这种话,确实应该吃药治一治脑子,说道:“那当然是哪里都比不上他了。我爱他也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强,而是因为他是谢混。这种比较非但没有任何意义,于你而言也只会是自取其辱。”
“我一直以为……阻拦我们的是你家主的身份。”沈清石低声道。
李正玉已看透了这个人,正因看透了他,才会对他全然不假辞色:“你这么多年来跟我斗来斗去,无非是觉得只要我失势了,你就能得偿所愿。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只要你放弃你自己沈家继承人的身份,一切表面上的难题就迎刃而解了。”
沈清石表达爱与不甘的方式是试图剥夺所爱之人的权力,这样的感情不但廉价,而且恶心。
她曾以为谢混也是这样的人,但他用生命证明了他不是。
沈清石哑口无言,过了半晌,他道:“如果我现在愿意呢?我愿意放弃继承人的身份,你不要跟他结婚好不好?我们是有过婚约的啊!”
李正玉继续道:“这只是表面上的问题,归根结底是因为我不愿。假使我愿意,即便我与所爱之人同为皇帝,我也会同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