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阴阳怪气的弟子不怀好意地调笑:“你不会心里还有他吧?嘉雪师妹你糊涂啊!你修成金丹之后,三五百年依旧貌美如花,一如十八岁,他呢?过三五十年他就是秃头掉牙齿的老头子了!一身皮肉松松垮垮,你怎么还跟废人共情上了?”
“住嘴!”王嘉雪被激怒了,长剑脱鞘而出,身形一晃挡在谢玄素面前,执剑盈盈而立,“总之只要有我在,你们就别想欺负谢师兄!”
“好好好,这个废人留给你,也只有你当他宝。我们走!”
几个弟子大摇大摆地离开了,王嘉雪回身,担心看着谢玄素:“谢师兄……你,你还好吗?”
谢玄素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肋骨大约是被打断了,动一下就刺痛不已,他没力气说话,只艰难地摇摇头。
王嘉雪看着他惨淡面容,伸手想去扶他,又缩了回来,泪眼朦胧地呜咽着:“谢师兄……你难道就甘心一辈子这样下去?”
谢玄素想坐起来,但没成功,他两眼放空,看着王嘉雪在他面前哭得伤心欲绝。
“真害怕哪一次我过来找不到你,你被他们欺负死了……我想一直保护你,可是我的能力也不够……谢师兄,你不要固执了,只要你好起来,我们就能回到从前,就算你当不成大师兄,只要能继续修仙,我……我就愿意当你的道侣,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谢玄素吃力地想开口,张了好几下也没说出一个字,王嘉雪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轻声问:“你……你就把那颗龙髓固神丹拿出来吃了,好不好?
谢玄素因为疼痛而涣散的目光终于缓缓凝聚起来,盯着王嘉雪那张清丽出尘的面容,王嘉雪满脸焦急,甚至身体都往前倾了倾,全身心地等待一个回答。
可是,她等来的却是一句提问:“嘉人师弟……要升金丹期了吧?”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类似寒暄的话,却让王嘉雪脸色大变,身子一缩,目光也四下游移:“是……是吧?”
谢玄素强撑着一口锐气挪动着身躯,使自己半靠半卧在大树上,他仅有的骄傲也不允许自己像一条死狗一样消失在这世界上。
虽然今天可能真的是他的死期。
王嘉雪退缩了,她甚至站起来向后避让了一下:“我哥哥修炼的事,我一向不大知道。”
“他同我一道筑基,进度却远落后与我,于是心急,私下去求了丹药,我提醒过他,修仙要一步一个脚印,就如同剑意是靠挥出的每一剑凝成,境界不稳不宜升级,他不听。”谢玄素平静和缓地说着,不带任何情绪,听到的人却心惊胆战,“他丹毒已成,冲击境界就是冒险,很有可能身死道消,所以你想用龙髓固神丹给他重塑经脉。”
王嘉雪垂着头,不敢说话,此时从树林里又出来一个人,正是风度翩翩温润如玉的王嘉人,他温和地叹息一声:“谢师兄,既然你都知道,就把丹药给我吧。我会让你死后埋个好地方。”
听到他轻描淡写决定谢玄素生死的这句话,王嘉雪的脸色变了,转头惊愕地看着自己哥哥。
谢玄素反而是早有预料一般,苦笑着说:“我早就说了,没有什么龙髓固神丹。”
“你撒谎!”王嘉雪下意识地反驳,“你明明说了师尊会给你的。”
谢玄素气息微弱地说:“我拒绝了。”
王嘉人脸色变了几变,手指一并,灵气在指尖萦绕,王嘉雪急得跺着脚催促:“谢玄素,你反正都要死了,我们又很需要这个丹,你就给我们吧,最多……最多以后我给你烧点纸。”
“噗嗤!”聂萦实在忍不住,喷笑了出来。
她早就来了,一直跟在谢玄素后面,等到几个弟子出面拦路的时候,她跳上树旁观,结果看了好一场大戏啊!
聂萦真的从来没有觉得魔界被仙尊领军踏平是如此合理,看啊!这一群仙界弟子的九曲十八弯的心肠!
她也打着坏主意,想找个杂役欺负一下谢玄素,然后自己出面赶走坏人,顺理成章把谢玄素收服——但是看看人家!人家不但有武戏还有文戏,这一套套连招使下来,怎么不让人头昏脑涨?
如果是血云宗那群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傻瓜,怕是在王嘉雪哭出来的那一步,已经什么心肝肺都掏出来了。
偏偏谢玄素一点都不上当,还能揭穿王家兄妹俩的阴谋,他怎么敢的呀,蚂蚁对大象,王嘉人一指头就能碾死他了。
聂萦脸上幸灾乐祸的笑容突然凝固了:不对!谢玄素不能死!
自己还指着他找到冰魄寒山呢。
王嘉人手指轻弹,一缕灵气锁向谢玄素的脖子,无形的绳索徐徐勒紧,谢玄素惨白的脸色一下涨红了,艰难地张嘴喘气,却得不到一点松懈。
“说,丹药在哪里?”
“你就说吧,不然我哥哥真的会杀了你的!”
聂萦看不下去了,从枝头上起身,重重咳了一声,王家兄妹如同惊弓之鸟,嗖地一声窜出去十几米,互为倚仗,警惕地看着这边。
“好巧啊!你们在干什么呢?”聂萦背着手,笑眯眯地凌空而下,左右看了一眼,“不会是在欺负人吧!?”
“大,大师姐。”一看到她,王嘉人的腿肚子都转了筋,结结巴巴起来,倒是王嘉雪还算镇定,飞快地撇清:“是刚才……有几个弟子在这里拦住谢师兄,有所冒犯,我把他们赶走了,现在正要看谢师兄……有无妨碍?”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神去瞟谢玄素,谢玄素翻身倒地,捂着脖子拼命地喘气,早已没有力气回答她。
“真的吗?”聂萦又向前一步。
王嘉人赶紧附和:“不敢欺瞒大师姐,的确如此,我们还记得那几个小子的面貌,这就去捉了来与大师姐发落。”
聂萦错了错后槽牙,明知故问地一挥手:“算啦,同门相残是犯门规的大罪过,欺负个杂役算什么呀,小事体。”
王家兄妹大松一口气,鞠躬而逃:“谢谢大师姐,那我们就告退了。”
“去吧去吧。”聂萦大度地挥手,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落荒而逃的背影,转身看向在地上喘息的谢玄素,心情没来由地更好了。
她用鞋尖踢了踢谢玄素的腿:“还活着吗?”
谢玄素伤痛交加,只剩下喘气的力气,聂萦啧了一声,从芥子袋里掏出一把丹药,干净利落地一掰他的下巴,又给他塞了进去。
状甚娴熟。
一把丹药下肚,熟悉的感觉冉冉由丹田而生,枯竭的灵气迅速恢复,几息间流转全身,将伤痛一扫而空。
谢玄素终于能勉强站起,他松开牙关,带着满嘴的血腥气向聂萦深施一礼:“多谢……大师姐。”
“哦?我瞧着你仿佛不大服气的样子?”聂萦鸡蛋地挑骨头地问。
谢玄素惊愕抬头,还没等他为自己辩解,聂萦就信手一指:“不服气是吧?那就到我手下当了个杂役,慢慢让你服气!”
第12章
聂萦也是没有办法,她起初打的算盘是救下谢玄素然后问他冰魄寒山的线索,但是同样的招数刚才那群人已经演了一遍,她再重复就是蠢了。
只能把人留在身边,徐徐图之。
谢玄素愣住了,自受伤之后,头一次敢抬起头直视别人,聂萦神情傲慢,但双眸黑亮,毫无掩饰。
大师姐……是个说到做到,坦荡荡的正人君子啊,欺负人都这么直率。
“我服气的。”谢玄素低声说。
聂萦蛮不讲理地哼了一声:“服气也得给我当杂役,我刚才救了你,这就是你该报答我的时候了,以后跟着我。”
谢玄素胸口闷闷地窒息,堵得难受,仿佛旧伤又要发作,他低下头轻声说:“我知道,但我如今真是一无用处,还是留在外门……不给您添麻烦了。”
“少啰嗦!”聂萦急躁起来,伸手向他抓来,“万事有我做主,跟我来!”
她懒得带谢玄素这么个累赘再用脚走回去,一看左右无人,迅速招出弟子剑,灵气一灌,剑身变大,忽忽悠悠浮在半空。
谢玄素不相信地瞪大眼睛,他出事之前还是门内翘楚,但未到金丹期之前也是没法御剑的,大师姐明明只有炼气期——
聂萦把他的惊讶尽收眼中,冷笑着说:“我的事,你要把嘴闭严了,懂了没?”
“是。”谢玄素认真地许诺:“大师姐救我护我,我自当守口如瓶。”
“哼,没劲。”聂萦一纵身,提着他上了飞剑,单手抓着他的肩膀在背后命令:“闭眼。”
“是。”谢玄素乖乖地闭上了双眼,感觉到身体慢慢浮了起来,接着速度猛然加快,嗖地一声就飞了出去。
他闭着眼,更加敏感,鼻端忽然萦绕过一丝熟悉的甜香。
不是花,也不是灵果,甜甜的,暖暖的……
谢玄素贪恋地耸起鼻子去追闻,聂萦抓着他肩膀的左手握紧,警告地呵斥:“别动!掉下去我可不捞你!”
确定了……谢玄素摸上了自己胸口,那里珍藏着半根断掉的丝带,沾染着同样的香气。
再加上刚才大师姐给他灌丹药的感觉。
在自己重伤濒死的时候,施以援手的不是师尊,不是素来交好的朋友,而是这个几乎可以算是陌生人的大师姐。
谢玄素微微仰起下巴,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山风,聂萦的长发被吹乱了,也有一丝一缕飞舞起来调皮地拂过他的面颊。
多日以来堵塞在他胸口,让他绝望愤懑又无可奈何的负面情绪,让他每一次喘气都憋闷无比的痛苦,就这样随着风慢慢地散开了。
聂萦从来没想过要在两忘门住多久,她还急着回魔界一统江山呢,滋源加抠抠裙幺5儿二漆雾二吧椅了解所以居所马马虎虎弄了几间屋子就算数,连个栅栏都没有,长满了茂密的野草,聂萦也不管。
只有小灵兽如老鼠入米缸般快活,每天钻在草丛里吃吃吃,害得聂萦还要去给它找消食丸。
谢玄素一下飞剑,看这荒村野店的样子也有点傻眼,但他迅速投入了角色,挽起袖子开始整理。
聂萦站在窗口,看着他辛苦地拔草,试图开出一条小路来,没了灵力的谢玄素真的就跟凡人没有两样。
千年之后一呼百应的仙道魁首,高高在上的冰雪谪仙人,现在蹲在大太阳底下,哼哧哼哧地拔草,累得满头大汗,看着怎么——
这么开心呐!
聂萦干脆坐上了窗台,颐指气使地命令:“院子前面给我开出一片空地来,我要练功,再去移两棵树过来。嗯……再弄个石头桌子石头凳子,客人来了好坐。”
虽然不能杀谢玄素,但是折腾折腾他出出气还是必要的,否则怎么对得起自己。
聂萦幻想着谢玄素背着沉重的石头桌子一步一步走在路上的样子,差点笑出了声。
等她问出冰魄寒山的线索,杀了谢玄素,就把石头桌子给他改个碑立坟头上。
也算认识一场的交情。
三日后,荒村野店已经大变样,几间房屋还是照旧,房前屋后却分别栽了一棵凤凰树,几丛百香草,时值花期,大红色的凤凰花开得热烈,犹如团团火焰点缀在翠绿枝叶中,风一吹,片片花瓣摇曳而落。
树下的石桌是用青龙石打磨的,浓绿近黑,触之清凉沁人心脾,小灵兽最喜欢趴在上面睡觉。
草地被修剪得整整齐齐,谢玄素还从营缮堂拖来一车竹子,正认真地编制栅栏。
聂萦伸着懒腰从屋里出来,看着焕然一新的居所,没来由的有些不高兴。
怎么竟然意外的有了点家的意思?这可不行啊!她堂堂魔尊,迟早是要回去一统魔界的。
得抓紧时间干正事了。
聂萦走到桌边坐下,嫌恶地用手戳了戳小灵兽的屁股,惹得它唧唧叫着站起来跑了,刚要开口,谢玄素已经反应超快地去屋里端了托盘过来:“大师姐喝茶。”
“嗯。”聂萦漫不经心地点了点桌子,“小谢啊。”
谢玄素低眉顺眼地站在她面前:“大师姐有什么吩咐。”
“你之前那把剑去哪里了啊?”
谢玄素脸上掠过一丝恍惚,摇了摇头:“我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身边了,应该是……被宗门收回去了。”
“那你当年是怎么选的那把剑?”
谢玄素愣了愣:“当年……我剑意冷锐,那把剑锻造的时候加入了千年玄冰,最为合适。”
聂萦追问:“那你会不会恰好知道,有一个法宝叫冰魄寒山?它施展起来的时候是一朵冰花,奇寒无比,甚至能冰封千里。”
谢玄素一脸茫然:“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对啊!就是很厉害啊!你靠着这个本命法宝在仙界大出风头还当上了仙尊,快说藏在哪里,或者怎么搞到?
聂萦的目光太热切,谢玄素都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大师姐,本门好像没有记载这个法宝……再说,也不符合你的剑意啊。”
“闭嘴!”聂萦恼火地说,“我当然知道!我就是想要。”
谢玄素为难地说:“别的东西,花草树木,桌椅板凳,我自然能为师姐寻来,法宝太过贵重,我……无能为力。”
聂萦瞧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邪火,啪地把托盘连同茶杯一起摔在地上,跳起来怒斥:“谢玄素!你真打算就这么过一辈子?在这方寸之地种种花,拔拔草,喂喂小灵兽?几十年一晃而过,日子一眼望到头,什么指望都没有?”
你不是我认识的谢玄素,我认识的那个谢玄素,执剑天下,挥斥方遒,是仙界不世出的天才,是万众敬仰的模范,是带领仙界大军踏平魔界,和我决一死战的对手!
谢玄素呆滞地听着,轻声说:“可是……我已经是个废人了啊。”
谢玄素居然还笑了一下:“不甘心又如何?”
“好,很好!”聂萦冷笑了起来,甩手往屋子里走,“既然甘心,你就在这里当一辈子杂役当到老头子吧!”
暮色西沉,聂萦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烦闷地想着自己该怎么破局,谢玄素站在门外轻声提醒:“大师姐,饭堂要开了。”
“滚,我辟谷!”
谢玄素这几日都是自己升了小炉子的火,在附近采摘野菜野果当做三餐,聂萦还真没想过去饭堂的事。
“可今日是每旬一次的灵谷餐,与辟谷无碍,我还是去取来吧,你多少进一点?”
“滚——滚着去!”
谢玄素的脚步声远去,聂萦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她留着谢玄素每天在这些鸡毛蒜皮小事上磋磨有什么用,绝非她本意啊。
偏偏谢玄素现在像个棉花包,打一顿都没反应,根本提不起劲儿。
聂萦不禁想到一个可怕的问题:如果真的找不到冰魄寒山,她难道还要在两忘门耗到谢玄素老死吗?
虽然也不过就一百年啦……反正魔界现在正乱着。
话说一千年前,魔界是个什么势力划分来着?九幽门的老鬼头还是现在最大的山头吗?江山代有魔杰出,要不自己晚回去几百年,等他们先打一阵子?
她入神地想着,无意中一瞥,看到一轮月亮挂在半空,柔和清辉洒满窗棂。
好大好圆的月亮啊……等等!
聂萦翻身而起,她这才想起来,谢玄素不是给她去拿饭了吗?我的饭呢!?
“聂仙子啊。”饭堂的外门执事笑呵呵地解释,“就算您不来,等一会儿我们也是要放他回去的,只是门规不可轻忽,其他的人也是被师长领走的,不是我们严苛,实在是打架斗殴这种事——”
“等等。”聂萦挖了挖耳朵,“是打架斗殴?不是我的杂役被单方面殴打吗?”
饭堂执事小眼一眯,推卸责任地摇头:“这可没有的事!不信您自己去问。”
聂萦点点头,转出已经空无一人的饭堂,就看见后墙分两边站着几个人,鼻青脸肿,伤痕累累。
谢玄素孤零零地站在一边,另一边是两个刚入炼气期的弟子,犹不服气,对着谢玄素龇牙咧嘴的。
“出息了啊?!”聂萦抱着膀子晃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还以为你只有挨打的份呢,原来也会打人啊?”
谢玄素不自然地低下头,小声说:“给大师姐添麻烦了。”
“说!为什么打架!?”聂萦猛地提高声音,谢玄素不吭声,另两个小弟子忍不住了,跳出来指控:“谢玄素你就是个疯子,我不过是问了一句闲话,你就上来打人。”
谢玄素仍旧不吭声,聂萦扭头断喝一声:“闭嘴!”
两个练气弟子扭着嘴嘀嘀咕咕,依稀是什么‘不过也是个练气’‘还不如我师兄呢’之类。
谢玄素突然扭过头,向那边扫了一眼,在聂萦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目光阴沉锐利,仿佛猛兽在暗处盯着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