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掌心托着下巴,俏丽地笑着,故意开玩笑说:“恐怕不太行哦,庄总已经有了倾慕他的孙小姐,应该不会先考虑别人了。”
“啊?孙小姐?”卢家湛一头雾水,“哪个孙小姐?”
庄在只顿了很短的时间。他正在印篆字香,他做不好,但并不急,徐徐动作,错也从容。
他顺着卢家湛的话,问云嘉:“你指哪个孙小姐?”
这一刻,云嘉想,他绝不会是因为寡言少语就在工作谈判中落得下风的人,先观望放任,再一击即中,可能是他的招数。
因为云嘉现在就有种被自己的玩笑话,冷不防回头钉死的尴尬羞耻。
哪个孙小姐,卢家湛自然不知道,但云嘉和庄在却是很清楚的,这世上除了孙小姐,还有一个假的孙小姐。
云嘉压制羞耻,刻意平静,回答不出的问题就反问回去:“你想是哪个孙小姐?”
他眨了一下眼,也有种刻意压制的平静。
好似彼此都在为逞一时口舌之快,破罐破摔也不能输了阵。
“假的。假的更好。”他说。
云嘉憋住气,定定看着对面的庄在,一时不知道气这人胜负心这么重,还是要去揣测一番这六个字里的真真假假。
卢家湛更是一头雾水了。
“什么孙小姐,什么假的呀,你们在说什么暗语?”
自然没人跟他解释,刚好这时候他老婆打电话来说想吃什么,孕妇有些突发奇想的口腹之欲也不奇怪,催着他,叫他尽快带回来,他说马上就回。
之后也无心再八卦什么孙小姐,卢家湛留下一句“你们聊”就起身离开。
人一走,云嘉发现他刚刚坐过位置上还放着一本书,毫无磨损和褪色的痕迹,成色很新。
“那个书是他的吗?”
庄在看一眼说:“是他的”,又拿起来,放到自己这边,“他写的,今天见面送给我的。”
云嘉有了兴趣,伸手问:“我能看看吗?”
庄在犹豫了一下,递给她:“没什么意思,是一些旅行记录。”又说一句,“而且不是女孩子喜欢的那种旅行。”好像担心她对此兴趣过浓,要打消她的好奇心。
但这种劝阻往往适得其反。
云嘉已经翻开这本书名叫《一路越野》的旅行记录,从随手翻过的几张图片里明白了“不是女孩子喜欢的那种旅行”是什么意思——去的都不是什么风景名胜。
类似闲游探险,不知名的山川,无法定义的日出日落,突如其来的暴雨……甚至遇过一场山洪。
这人的文笔一点不像糙汉,写“不知名的人死在不知名的山,也是一种浪漫。”
云嘉草草浏览,说自己觉得这种类型的旅行也挺有意思的。
“我有一个朋友,也很喜欢旅行,不过她应该就是你说的那种女孩子会喜欢的旅行,去看极光啊冰川啊的那种,她很喜欢记录一些瞬间,现在在做旅行博主,你应该没听过。”
“我知道。”
云嘉一愣:“嗯?知道什么?”
庄在意识到自己话说快了,也没有思考,这时他放慢了语速解释:“就是……旅行博主,我知道,堂堂人。”
“你真知道啊?”云嘉不掩惊讶,“她很小众的。”
因为是朋友自己的私人账号,只当做一个分享平台,产出也不怎么稳定,三两个月断更是常事。
“嗯。”
庄在的声音很轻。
他低着头,点完篆字香,等一缕檀烟逸出,香盘搁置一旁。他又半刻不闲地找了另一份小册子,上面有卢家湛刚刚说的闻香杯如何使用的图文教程。
他让自己看起来有点忙碌,而忙碌时说的话,都是随性的,是不容易被计较的。
“你们一起去夏威夷看过火山。”
几年前,她发布在社交平台的某条视频里,是夏威夷火山国家公园一个刚日落的夜晚,镜头对准不远处正在喷发的火山,火树银花般的景象,周围其他异国人的欢呼,像不清晰的底噪。
她在镜头后,无比兴奋地喊着“亲爱的,看镜头!好美好美,你一定要永远幸福!”,而你挥舞双臂,被映得像一只浴火重生的蝴蝶。
风声赫赫,你在火山前喊着,每一个人都要幸福。
似另一个世界传来的福音。
说到久未见面的朋友, 提及过去的旅行,云嘉也不由地想起许许多多旧事。
“我们一起去看过火山,读大学的时候,我们还住同一栋公寓楼。”
这次庄在没有说“我知道”。
他猜就算说出来, 云嘉应该也忘了, 他不仅知道她的这位钟情亚文化的朋友, 严格来说,还见过一面。
几年前,黎辉陈文青银婚, 云嘉送的那只包, 礼盒就由她这位同楼的朋友交到庄在手上。
当时夜里,他跟云嘉结束通话不久。一个披散着白金长发的女生裹着睡衣匆匆出现,找到在公寓楼下等候多时的庄在,还帮云嘉解释了一句:“不好意思啊, 她师兄忽然要求婚, 她这几天忙昏头了。”
他点头表示理解,说自己已经跟云嘉电话沟通过了。
云嘉讲了一些和堂堂人的趣事, 她们虽然不读一个学校,对方也是大她两岁的姐姐,但是两人兴趣相似, 三观相近, 从初次见面到成为好友几乎没什么磨合期。
说完, 她更好奇庄在是怎么和卢家湛成为好友的, 虽然他们俩之间倒有大学舍友这层关系, 但她直言不讳道:“感觉就算你跟卢家湛被分到一个宿舍, 也不会是那种会彼此一见如故的性格。”
乍见生厌也搞不准,因为宿舍里有这么一个自来熟又厚脸皮的大话痨, 庄在应该会觉得痛苦。
“他以前不是这种性格。”庄在想了想,又说,“不过一开始我对他的确缺乏好感,但也不到讨厌的程度,他那时候话也没现在这么多,他是哲学系的。”
另外两个室友则和庄在同系。
由于卢家湛行为异常,作息也与其他三人不同,好像开学不久宿舍里就自动形成三对一的排挤局面,有点专业不同不相为谋的意思。
庄在倒还好,他没有留心他人的习惯,只要别过分打扰到自己,他对同处一室的人比较包容,毕竟他初中就有过集体生活的经验,对环境的适应性一直很强。
其他两个室友有点看不惯卢家湛,常常提起,常常皱眉,但也不能怪他们,的确是当时的卢家湛怪异得很。
大家累了一天,晚上回到宿舍,就想赶快洗漱完上床休息,而课表不同的卢家湛已经早早躺进被窝。
隆大有个奇葩规定,不许学生在宿舍装床帘之类的东西,好像是之前有学生在宿舍自杀无人发现的例子。
洗漱出来,室友正整理东西,又听到卢家湛床铺里传来呜呜哭泣的声音。
两个大男生瞬间头皮发麻,扭过头,用口型无声交流。
一个说:他不会也要自杀吧。
另一个有学科歧视的说:我就说学哲学的没几个正常人,看吧,一天天跟犯病一样。
庄在洗完澡出来时,那两个人正在小声推诿,都建议对方出于人道主义去关怀一下深夜痛哭的室友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多番拉锯,两人在看到擦着湿头发的庄在后,迅速形成统一战线。
让庄在去问。
理由是——你看,你的床位跟卢家湛的床位是连着,他这样……你也没法安心睡觉吧。
庄在对此没有多大的情绪反应,就跟之前室友拜托他自习帮忙占位一样,他看了卢家湛的床位一眼,说等一下,因为他头发还没吹干,要先去做自己的事,等他再出来,卢家湛的哭声已经很小了,不知道是听到了室友们对自己议论,还是已经顺其自然哭到情绪尾声。
庄在走到他床位边,轻敲了一下护栏,问,卢家湛,你没事吧?
卢家湛用显然不正常的哭过的声音,低低说,我没事。
庄在甚至都没办法看到他捂在被子里的脸,不过言尽于此,留一句“有事你可以说”就回了自己床位,他的性格里,真没那份循循善诱的知心热情。
后来才知道卢家湛在一款古早网游里被人绿了,而且绿了两次,所以那阵子才表现得如此痛不欲生。
室友再发现他有异常行为,也都见怪不怪了。
有次深夜时分,卢家湛在阳台没完没了地抽烟,他们只在上床前叮嘱还在电脑前忙碌的庄在,留意一下,他别想不开,抽着抽着就跳楼了。
卢家湛家里条件很好,很早就接触网络,他的父母都在体制内,忙着各自的工作,除了富足的物质条件,对他的关心还不如家里常用的家政阿姨。
他上初中后便寄情网络,从在网上交朋友到在网上交了女朋友,努力考来隆川也是为了网恋对象。到了约好的面基时间,对方却迟迟不肯相见,各种理由推三阻四,最后他根据之前聊天里女生透露的一些消息,找到她上学的地方,发现她这一年多来一直有男朋友的,且从旁人口中得知,她与男朋友的感情很好。
庄在讲话的声音很缓,天然冷淡的声调,讲着再狗血的故事好似都平平无澜。
云嘉差点儿没反应过来:“不是——按先来后到,他没有被绿,他是第三者才对啊。”
庄在顿了一下,心里轻轻念了一遍她话里的一个词——先来后到,然后点了点头,解释说:“但他也不知情,而那个女生的男朋友,是知道卢家湛的存在的。”
“那她男朋友居然不介意?”云嘉对此感到新奇。
“因为……”庄在缓缓低声,“人傻钱多吧,没有爱,也还有别的东西可以羁绊住。”
云嘉理解。就像清港的圈子里,很多亲友婚嫁,甚至恋爱,也都掺杂了各种各样与爱情无关的羁绊。
甚至黎嫣劝她和司杭复合,云松霖建议她再给邵开彬一次机会,都是如此。
也向来如此。
云嘉不再去想自己的事,由庄在说的这一点关键信息,开始大胆猜测:“那他的二次被绿,不会是这个女生在东窗事发后又来哄他,或者是骗他,说自己跟男朋友分手了,其中心里真正喜欢的是他,他也信了,然后两个人继续网恋,再然后,就又发现是假话,她跟男朋友根本就没有分,所以在同一个身上被绿了第二次?”
庄在既意外也不意外。
她一直是通透又聪明的。
“嗯。”
云嘉耸耸肩,很难不感慨。
“不过,你这个室友,现在性格看起来很好,挺乐观敞亮的,不像是会出现在这种故事里的人。”
“以前是宅男,心思比较敏感吧,他后来性格变了很多。”甚至可以说是翻天翻地的变化,不过也顺理成章。
“人总要在生活里找一种平衡。之后他状态不错,很喜欢参加学校的各种社交活动,后来突然决定退学,我们还挺惊讶的,他从大三就开始出去旅行,看山看水。现在挺好的,他老婆就是他在旅行途中认识的。”
云嘉弯起嘴角来,很喜欢这个结尾。
“一个被迫去漂泊寻找人生意义的人,遇到了他的意义,然后有了可以安心停下来的地方,真好啊,不是每个人都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告别了坏的,就会立马遇见好的。”
“是。”
但不是每个人一遇见了所谓的人生意义,就能安心停下来。
云嘉看他聊天的时候,手上也没停,很慢甚至时有失误地在焙紫苏茶,这种步骤繁多的雅事,不管做不做得好,都瞧着很讲究,她以为他对这方面很感兴趣。
“你喜欢弄这种东西啊?”
“算不上喜欢。”他拿起旁边的折页的手册,放到他和云嘉中间,让她看,册子制作精美,上面有详细的焙茶煮茶的图文步骤,“在学。”
云嘉扫了一眼册子,忽的伸手碰了一下庄在的手背,止住庄在的动作,庄在看着那一点无意间的触碰,手指间捏着小杯子微僵悬空,而云嘉的关注点在册子上:“你拿错杯子了。”她指着旁边另一个形状相似的杯子,“好像是这个。”
他“哦”一声,换了杯子。
之后的步骤中,云嘉又指出他一处跟图文不符的错误,在他调整时,忽然生出疑心:“你不会是故意错的吧?”
他低着眉眼,否定道:“没有,我很笨。”
在云嘉的角度,只能看见他浓密的睫毛以如常的频率扇动,他用刀尖剔去柠檬籽,往茶里挤一点汁。
紫苏茶遇柠檬汁,变成漂亮的粉色。
云嘉原本托着腮,接他递来的茶,调整了一下坐姿,品了品说:“茶还不错。”观了观色泽,又说,“笨点好啊,人太聪明了,不是好事,容易招人忌惮,工作又不是智力问答,不是谁聪明谁就走得长远。”
庄在也倒了一杯自己品尝。
他不太懂这些东西的门道,社交应酬时也不爱在外物之上大谈特谈,即使是一两千金的好茶,也不觉得比白水好喝到哪里去,但他明白以茶代意的贵重之处,也从不驳别人的面子。
云嘉曾经跟他说有钱人赚钱是最轻松的事,年少时他似懂非懂,后来他听了黎辉说的翻版才明白——富在术数,不在劳身,利在势局,不在力耕。
前阵子,云众对外宣布,通过董事会一致决议将由庄在担任馥兹总经理一职,这当然是官方话术,细究集团下达的任职通知,没那么可喜可贺。
那天在清港开完会,云松霖的特助在众目睽睽之下,以董事长的名义请他去了办公室。
云松霖说了不少语重心长的话,算是给他做心理建设。
其实很多余。风声刚出来,就已经有高层私下跟庄在透露过其中利害。有一个词叫力挽狂澜,但也有一个词叫大势所趋,英雄都不是自己成为英雄的,时也命也。
每场败仗都需要一个败将,历史都是这么过来的。不管是谁让这楼摇摇欲坠的,最后谁接手谁就要负责,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那是云松霖第一次在工作场合跟庄在提及自己女儿。
他说云嘉很小时候很皮,总有些和常人不同的想法,而且很固执。教她高尔夫的老师曾经试图改她的站姿,想告诉她女孩子任何时候都要优雅一点,就问她,女孩子学高尔夫最重要的是什么?
“你猜她怎么回答?”
云松霖轻柔笑着,提及女儿,手上雪茄烟雾浓厚也掩不住一脸慈父模样,他将问题抛出,却不等庄在回答,走到桌前,弹了弹灰说,“她说最重要的是把这一杆子挥出去。”
“她那时候才七岁。”
庄在听着,即使云松霖说着极为家常内容,他也很有自知之明,摆得是静然受教的后生姿态。
“有时候你的对手,你的机遇,并不会给你时间去调整所谓的完美状态,这个时候,最重要的是先把这一杆子挥出去。”云松霖看着他,带着阅历丰富的从容笑意,“怎么,没信心?”
庄在露出一个很淡的表情,说不是。
之后两人没有再往工作方面深谈。
“人年轻的时候都是这样,总被一些看不开的小事困住,在意太多无关紧要的细节,反而会容易跟最好的结果错身而过。”云松霖站在落地窗前,这样跟他说。
庄在回答明白。
云松霖看他一眼,随后微微颔首,满意的大概是服从。
但庄在是真的明白,十几岁自尊心最重的时候,就已经有人跟他说过,你不要有那些奇奇怪怪的骨气。
说来令人诧异,他们这一家都教过他许多人生道理,唯有她说起来,像童话里通晓人言的精灵,俏皮地指点迷津。而其他人的金玉良言,则让他暗自厌烦,虽然告别少年时代的庄在已经成为合格的情绪容器,能承载许多的厌烦而不至满溢。
“听黎阳说你现在接手了馥兹,最近应该挺忙的,我以为你近期都不会再过来。”云嘉曲起指关节,敲了敲手里合上的书,然后放到一边,“来见老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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