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舒服吗?有一点吧。
但这种情绪没有人能负责,因为细算起来,她和庄在之间说是朋友,都算是并不真心的客套话,你不能怪一个跟你连好友都算不上的人,他不对你敞开心扉。
即使别人都如此,唯独他偏偏不,你也没有理由怪罪他。
怪他什么呢?
没有能说出口的理由。
云嘉深深一呼吸吐气,试图尽快调整情绪,她提醒自己此刻的身份——庄蔓的老师。
这一趟夜车,她是作为老师和庄蔓的哥哥来找人的。
云嘉选择略过庄在刚刚客套的关心,只以老师的身份问他:“庄蔓跟她的父亲是有什么矛盾吗?她是怎么在实训期间跑到这边来的?怎么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呢?”
她说话的声音,甚至是说话的模样——庄在快速看了一眼,都没有任何异常。
但庄在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如果她是因为到了田溪县而不自在,她不应该很快变成此时这个状态,好像一下抛开所有情绪,只关心学生的情况。
庄在带着一点并未显露出来的疑惑,如实回答了云嘉的几个问题:“他们没什么矛盾,准确来说,离婚以后,她父亲就再也没有管过她,后来蔓蔓的病治好了,那时候我父亲也已经去世,他托人找过阿姨说过想要复婚,但阿姨不同意,今年,我没记错的话,他好像是检查出了癌症,说过想见蔓蔓,阿姨也不同意,至于他们怎么遇上的,庄蔓又是怎么过来的,具体还是要见到人问了才知道。”
话落不久,庄在打开车内的阅读灯。
柔黄色的灯光覆下来,有种暖调,他的声音很温和:“马上要到了,你要是不舒服,可以跟我说。”
听完他的话,云嘉又追踪溯源地发现一个问题。
她好像无法长久地对着这个人生气,或者是长久地对他抱有负面情绪,明明不久前有一个瞬间,她还很赌气地在想,以后不跟他说话,也不跟他聊天了,你的心扉爱敞不敞,谁在意,完全不稀罕。
可是这个不对她敞开心扉的人,却也从没有对她铁石心肠,甚至他对自己,比对其他人好像还要和颜悦色许多,也很在乎她的感受。
当然了,她想,自己所获的这份优待,或许也有老板女儿的身份加成。
她发着呆。
庄在轻声喊她:“云嘉?”
她懵了懵,回过神,在他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中,快速想他上一句话——不舒服可以跟他说。
云嘉摇摇头说:“没有不舒服。”
她忽然觉得不对劲,他开着车怎么能这么侧身看着自己?再一恍然,她才发现,车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下。
“到了?”她问。
庄在解开安全带说:“嗯,这是村镇上的一条街,庄蔓她父亲就住在这儿。”
“街?”云嘉也解开安全带,面露疑惑。
这里半点儿没有她印象中街的样子,她下了车,四处看才发现两家明显的店面,一家不太大仍亮着白炽灯的烟酒超市,一家已经关门的,挂着简陋店牌的五金零件。
人很少,灯也很少,连街道两旁发育不良的樟树都显得萧条。
“走吧。”庄在对她说。
云嘉收起打量四周的目光,加紧两步,跟在庄在身边:“你来过这里吗?”
“没有。”
他答得干脆。
云嘉慢一拍才反应过来自己问的不是什么好问题,这里是庄蔓生父的家,他当然没有来过,这里跟庄在没有一点关系。
她想问“那你的家呢?”或者是“那你爸爸的家在哪里?”
却发现都问不出口。
他好像没有“家”这种东西,很久以前就没有了。
街道很旧, 老式的三层排楼,一楼也不全是做小生意的商铺,也有住户。
夜色里,有人出来倒水收衣, 望见门口路过的一对年轻男女, 从来没见过, 两人衣着打扮也完全不像这一带的人,于是多看两眼,甚至与身边人低声询问起, 这是去谁家的。
两人走了一段路, 庄在一直留意着云嘉。
“你怎么突然一句话都不说?”
这一天下来,云嘉心里团着许多复杂难明的情绪,此时眉心不展地反诘道:“干嘛?你喜欢活泼话多的是吧?”
“不是。”
庄在声音低了些,又补充一句, “我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儿的是吧?
云嘉发现跟庄在聊天时, 如果明显感觉自己占上风,而他很被动的时候, 很能让她的心情恢复愉悦。
她随口挑事,语气讨打:“孙小姐呀,孙小姐不是很活泼话多吗?”
庄在转头默默看了她一眼, 又将视线转回去。
照此看, 他是不打算计较的, 云嘉正要再愉悦一分。
可庄在没让。
他忍了忍, 并没有忍住:“那假的孙小姐呢?活泼话多吗?”
“要你管!”云嘉很蛮横, 但这蛮横因理亏而不长久, 是她先招惹他的,企图在言语上当快乐妄为的强盗, 结果呢,人家也并不是什么软柿子,反击回来,力度十足,她也吃瘪。
“算了,是我不对。我以后不说这个烂梗了,对不起。”
“你不用说对不起。”庄在的神情毫无介怀,“这件事说起来,我还没有谢谢你。”
村镇夜晚的街道独有一种静谧,云嘉走在残光余亮里,静静看向庄在。
这个人,她态度强硬时,他肯迁就她,她要是稍有服软迹象,他要比她还好脾气。明明绝非软柿子,却总给云嘉一种错觉,可捏扁搓圆。
清港人信风水,也爱看人面相,云嘉的二伯就非常迷信这类事,久病成医一样,后来也成了行家,小时候点着云嘉的小小眉心,说她这张脸,天生好命,叮嘱她一定文静再文静,千万不能摔破相。
云嘉并不太懂这些,只凭感觉,看着庄在的侧脸,觉得这人气质里,有种过刚易折的执拗,也有些了无牵挂的冷情。
可能是她看人不准,又或是面相之说,本就是空谈。
庄在似乎并不像他的面相所示。
不然此时此刻,他也不会亲自过来找庄蔓。
庄在只知道地址,这种旧排楼,门牌号码多少年前就已经无影无踪,凭感觉走到尽头,还需要问人再确定。
他跟一个骑电动车夜归的男人打听:“请问董建民是住在这里吗?”
男人打量他们一眼,手一指:“那家。”
道了谢,云嘉跟着庄在往那边走去。
甚至已经不需要走过去确定了,因为那一扇灯光明亮的门内,此时闪过一个女生纤巧的身影,拿到热水瓶后又再度掠过去。
不是庄蔓是谁。
云嘉登时疑惑,庄蔓跟她生父的关系这么融洽吗?转瞬又想到庄在说那人得了重病。
或许有这个原因吧。
走近时,他们乍然听见一道男声,很意外的,这个声音非常年轻,正跟庄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说话:“蔓蔓,你看到了吧,建民叔现在多可怜啊,根本没有人照顾他,他去医院都分不清在哪儿检查、在哪儿拿药,他只有你这一个女儿。”
云嘉已经看见庄在嘴角下沉,神情微妙地变冷。走进门内,到了光亮处,她的视线清晰了,发现他居然露出一点笑。
深秋夜里的风一样,透着飒然的凉。
“对,不如不念书了,就来这里照顾他吧。”
说完,庄在看向刚刚说话的年轻男人,冷笑问道,“你下一句是不是要说这个?”
庄蔓闻声扭过头,惊瞪着双眼:“哥哥……云老师,你们怎么会……”
庄在没什么表情地将视线移到自己的妹妹身上:“原来你不知道,你无故消失会给别人添多大的麻烦是吗,你现在几岁了,庄蔓?”
庄蔓了解,她的哥哥真正生气时绝不是跟人大声发火,而是此刻的这种轻声质问的样子,好像你回不回答都没有关系,之后也就什么都没有关系了。
她着急解释道:“不是的哥哥,我没有无故失踪,我的手机没电了,我有让班里的同学帮我带消息回去啊,然后这边……没有苹果的充电器,我没办法……”
说着,庄蔓就没有声音了。
站在庄在清厉的目光中,她骤然意识到自己这一天做了什么样的错事。
跟她小时候一起玩一起长大的邓硕安,现在在曲州的一个产业园上班。这次庄蔓过来写生实训,两人在微信上聊过,说有机会就见一面。
庄蔓以为见了面,会分享一些彼此如今已经截然不同的生活情况,没想到邓硕安第一时间告诉她的,是董建民的近况,认为她应该去看望重病的生父。
当时赵秋意在,庄蔓无法应答时,是赵秋意将话题岔开,她这个人脾气不太好,可庄蔓也不知道她对第一见面的人说话就能这么直接。
赵秋意问了一些邓硕安的现状,只见邓硕安越回答脸色越差。最后赵秋意不问了,耸肩平平道:“你们其实已经不适合当朋友了,至于其他类型的朋友,更不适合。”
她又指了指庄蔓,对邓硕安说:“不过你要是真心喜欢她,就是那种只希望她好,其他别无所求,痴心无悔的那种,那也好办,你替她去照顾她那个爹不就好了。”
邓硕安深感其辱,眉头拧得很死,失望地对庄蔓说,他们一起长大,他以前一直觉得她是个很好的女生,但不知道庄蔓现在为什么会交这种朋友,说她现在身边都是这种不遵孝悌的人,她早晚也会被影响。
当晚回去,她跟赵秋意也是因为这件事吵起来。
赵秋意把只有一面之缘的邓硕安分析得很不堪,还骂庄蔓没脑子。
今天邓硕安又来镇上找到她,说希望作为女儿的庄蔓能去医院看看董建民。
那时候庄蔓手机没电了,正找同学借充电宝,她让邓硕安等等,这好像是什么了不得的话,邓硕安对她更加不满,提醒她:“手机难道比你亲爸还重要吗?肝癌,你不知道肝癌是什么吗,他现在在医院,可能真的活不长了!他想见你也是为你好啊,你是建民叔唯一的女儿,他想着要把自己房子留给你啊,就算他以前有一点做的不对的地方,你就这么冷血吗?”
庄蔓几乎要被他一句接一句的话喊懵了,怔了数秒,微张着嘴,却半点声音不敢发出来。
好像稍有言语不当,她就会立刻变成一个罪不可赦的人。
那时候,她刚好看见从特产店里提着袋子走出来的赵秋意,赵秋意个子高,那身黑色风衣也尤为醒目,庄蔓便跑过去将人喊住,说自己现在要去医院一趟,麻烦她回去跟老师说一下,她今天没法儿按时去集合了,但她会在晚上查寝前回去。
邓硕安对庄蔓这个看着就毫无人情味的女同学印象尤其深,也尤其坏,他眯眼看向两个女生这边,很不耐地喊庄蔓。
庄蔓交代完,正要折回去,赵秋意一把攥住她胳膊,不让她走,难以置信道:“你居然还是要去见你那个什么破爹啊?”
“我就去看一下。”庄蔓弱声说。
赵秋意提醒她:“我都说了,这个男的没安好心,你没脑子,也听不懂是吧?”
庄蔓叹气,很是无奈:“他不会没好心的,他这人……可能只是比较孝顺,我跟他真的认识很多年了,我们家里都是互相认识的。”
“你既然不听劝的话,那你就自己负责吧。”
庄蔓连赵秋意的话都没听清,邓硕安就已经等不及地大步走过来,一把将庄蔓拉走,他一边走一边不悦地告诉庄蔓,以后还是少跟你这个女同学来往吧,这人看着就不像好人。
庄蔓虽然有点生气赵秋意讲话直接,但相处下来,凭心说,她觉得赵秋意人并不坏,正想开口跟邓硕安解释她同学并非他以为的那样,但邓硕安并不留说话的时间给她,已经讲起董建民在医院如何如何。
之后,两人去了医院,庄蔓见到了董建民。
她好久没见过他了,乍然再见,只觉得他比自己印象中老了很多,也瘦了很多,几乎不能和冯秀琴口中那个脾气急躁常常摔锅砸碗的男人合在一起。
这个男人也从来没有对自己露出过那么局促的笑容,关心她的生活和学习,还有之前她做手术的事。
庄蔓简单回答了。
她有妈妈和哥哥,现在什么都很好。
董建民很慢地点点头,笑不像笑地说她改了姓,认到一个好哥哥,挺好的。
再接着,聊到出院问题,董建民说不化疗了,进口药太贵不想再折腾了,邓硕安的父母在一旁絮絮地劝。
邓硕安则给庄蔓使眼色,希望她能说些什么话。
庄蔓咬住嘴唇,迟迟不语。
她自己也是生过大病、做过手术的人,当然比正常人更容易对病痛共情,但是看着不远处半躺着的生父,她并没有那种对亲人的依恋不舍。
冯秀琴的腰不好,梅雨季一到就犯老毛病,作为女儿,她很牵挂,在家时,帮她贴药膏,看妈妈稍有大动作就敲骨连筋一样的难受,她会心疼得掉眼泪。
对董建民……她会希望他不要太痛苦。
可她并不能为他做些什么。
办完出院手续,庄蔓跟着邓硕安一起回来,走到病房门外,她听到邓硕安的父母在安慰董建民。
“老董你也别太难受,蔓蔓她啊,肯定是听了她妈妈说那些话,才跟你不亲,小孩子哪懂什么,不都是大人教的吗,你们都多长时间没在一块住了,离婚那会儿,蔓蔓都不记事的,感情嘛,都是慢慢相处出来的放心,硕安会帮着开导她的,亲生儿女哪能对父母不孝,那这还得了。”
庄蔓听了这话,不太舒服,甚至有一刻,她想扭头就离开这里。
但邓硕安已经喊她了。
“蔓蔓,建民叔好歹是病人,你态度好一点行不行?”
一行人出院打车,回了董建民的住处,天已经黑了,邓硕安的妈妈进门后看着简陋的没半点儿人气的屋子,“这人病了,没人照顾,连口热水都喝不上”,感叹完,她将不锈钢的电水壶插上水,就跟着邓硕安的父亲回去了。
邓硕安留在这里帮忙,毕竟庄蔓做不到搀扶董建民上床躺下这类事。
等水开了,她往水瓶里装好了热水。
本来已经打算说很晚了,自己要回去了,邓硕安从里屋出来,却先一步说起了董建民如何可怜。
庄蔓来不及反应作答,庄在和云嘉就已经来了。
听到庄在的话,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她的无故失踪给其他人造成了多大的麻烦,连云嘉都出来找她了。
庄蔓抿抿嘴,不再多解释。
邓硕安是认识庄在的。
好几年前,几个好成事、喜做媒的街坊邻居受董建民之托,凑一块去找冯秀琴,说庄蔓现在病也好了,她二婚的丈夫也死了,小孩子也是需要爸爸的,既然现在两个人都单着,原锅配原盖,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对孩子也好啊,蔓蔓能有一个完整的家。
邓硕安的母亲也在其中游说。
他受母之命跟着一起过去,他妈妈让他私下问庄蔓,想不想爸爸妈妈在一起,要他告诉庄蔓,小孩子有一个完整家庭的温暖。
庄蔓思考的时候,他等不及地替她分析着:“你想想,别人都有爸爸妈妈,但你只有妈妈,你就跟别人不一样了。”
庄蔓皱了皱眉,下一秒,她抬起头,看到路口缓缓走过来的高大身影,顿时神采飞扬地大声喊“哥哥”,她眉心舒展,扭头对邓硕安说:“可是我有哥哥!我也不想和别人一样。”
那次见面,刚上初中的邓硕安就对庄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此之前,邓硕安只听别人说过庄蔓的继兄,说他是县里第一个中考状元,以及他爸爸在工地上意外死亡赔了很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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