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西曼已经步入正轨,不管再做什么都是锦上添花的轻巧活,把烂摊子挑起来才是真本事。
最难的时候,谁来帮过他?
说到庄在,黎阳难得像个自家人,为他考虑起来,不过说的事情,云嘉只听过消息,并不知晓全部内情。
“上个月馥兹的总经理引咎辞职,他现在暂代总经理一职,隆川曲州两头都有事儿,就馥兹那几个老油条,全不是你爸这头的,原来那个怎么走的?还不是派系内斗的牺牲品,现在姑父拿他当枪使,捧个小年轻上台,硬打那些人的脸,人家能放过他?能不给他使绊子?三五顿大酒喝下来,他怎么都得少半条命,他哪还有精力来管西曼这边。”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的道理,云嘉一早明白。
馥兹收购时,她刚上高中,曾经亲眼目睹城市最高层的酒店换了新logo,那时候以为是云众集团的新荣耀,却不想是新的角力场。
她不想涉足家族产业也有这一部分原因,几方角力拧着两代人运转至今,所有要进去的人,不管是谁,大同小异,首先都得先适应规则。
她不愿意。
但她也没想到庄在会是愿意的那个。
不过想想,她也能理解爸爸的决定。
钢索不是人人都能踩的,上台表演的人,既要有能力,也要像上一任那样,死不足惜。
他履历漂亮,有翻盘西曼的成绩,年纪又轻,资历尚浅,跟集团内部的关涉不足,也没有过硬的背景,舅舅已经不算了,就算舅舅还能在云众说得上话,庄在也终归不姓黎。
爸爸当然会喜欢庄在。
一颗好用又可以随时放弃的棋子,没有人会不喜欢。
云嘉问:“他很久没来西曼了吗?”
“有段时间了吧,这边有副总,上上下下不缺自己人,他来不来也就那样吧。”黎阳想了想说,“他助理前几天倒来过。”
云嘉没有再说话。
明明重逢后觉得他早已翻天覆地,不再是那个初来隆川格格不入的少年,可现在又发觉,他好像还是那个永远和其他人不一样的人,即使站到高处,也还是无依无靠。
以前那么天真,告诉他留在舅舅家,以后会好起来的。
他真的好起来了吗?
这么多年,他想要的东西得到了吗?
云嘉忽然不知道。
云嘉连续三天回酒店, 累到倒头就睡。
她把带学生外出实践这件事,想得太过轻巧,于是现实立马给了她一个狠狠的教训。
各种琐碎又不得不细心投入的小事,重复再重复, 很消磨精力和耐心, 对她这种缺乏教学经验的人来说, 是个不小的挑战。
不说心力憔悴,却也实在是精疲力竭。
第四天,行程终于轻松些。
大巴将两大车的学生送去厘塘艺术中心, 一帮学生下了车, 先跟着当地导游听完古镇介绍和环境分布,老师们又叮嘱一遍注意事项,放他们去自由活动,也提醒不要忘了晚上回酒店要交作业。
见人潮散去, 云嘉才松了一口, 下午跟车回了酒店。
隆艺师生住的是西曼东楼,跟主体的高端酒店线相比, 这边是偏民宿性质,自然气息和生活气息更充足,多栋独居小楼错落分布, 主要针对为旅居人群提供更好的住宿服务。
云嘉听黎阳说过, 刚试营业, 就有老客户直接定了半年期的房。
今早, 学生洗漱集合吃早餐, 楼里楼外全是忙忙碌碌的身影。
黎阳挺高兴地趴在云嘉的阳台上, 看着楼下景象,说庄在真是生意人, 这小子有点奸商潜质,脑子真灵光。
这位表哥好像一天不阴阳怪气就会当场暴毙的死德性,云嘉已经了如指掌。她站在镜子前,比量着几顶帽子和今日穿搭的适配程度,朝黎阳望一眼,撇撇嘴,话都懒得说。
自己说话没人搭腔,黎阳好像也已经习惯,他话欲旺盛,直接走进来跟云嘉说:“你知道吗?你们过来这几天,前台那儿都收到一沓好评了,说我们酒店给这些学生招来挺好的,晚上一帮小孩儿在小亭子那儿组织活动,又是唱歌又是弹琴的,有青春活力,这不就是免费表演,还夸了你们学院的学生素质高。”
“那不挺好的。”
云嘉做选择很少纠结,一向果断,很快选好了帽子,扣在自己脑袋上,整理一番。
这几天她都在背一只大容量的草编包,检查一遍东西,发现充电宝没拿,云嘉绕过杵在房间里滔滔不绝的黎阳,去桌子那儿。
“所以我说庄在生意人啊,之前听说大几十的学生要免费入住,我还在想,他干这事儿吃力不讨好的。现在一看,老客户满意,昨天厘塘写生还上热搜了吧,订房热线都打爆了,马上要赶上国庆的销售额了!啧,这小子还是挺会干营销的,他跟这边文旅的关系也好,可显着他了,为家乡建设增砖添瓦的,以后选什么城市代言人,就选他当好了,正正好,有面子有里子的。这边有什么好政策风向,他那都是内部消息。不然,孙家那么巴着他干什么,颜控啊,还不是有好处。”
云嘉就听黎阳一番话,越说越酸,但她并没有将这些话完全过心,找到充电宝,只皱起眉疑惑问:“赞助隆艺的校外实践,这件事不是我爸爸安排的吗?”
庄在就是这么跟她说的。
——云总安排的。
黎阳一副自己更懂的样子:“这怎么可能嘛,姑父能知道内地的这些小事儿?肯定庄在提的啊,姑父一想能帮你,肯定点头答应,还觉得庄在细心,现在好了嘛,一举两得,姑父知道了他这么能干,更满意了。”
是这样吗?
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的确是黎阳的解释更加合理,而细究起来,庄在也没说错,他只是随口提议,做这个安排决定的还是她爸爸。
黎阳又说起酸话,说庄在这小子别看平时闷不吭声,在云嘉的父亲那儿,但凡露脸,次次都在刷好感度。
快到集合时间了,老师们要更提前一些下楼,云嘉没空再理他,草草吃了几口早点就要走。
云嘉挽着包,另一侧手上戴着塑料手套,捎走着半截薄皮春卷,一边吃一边含含糊糊吩咐黎阳把剩下的垃圾打扫了,给她房间通风。
黎阳在后头瞪着眼睛喊:“我是你佣人啊,活祖宗。”
云嘉笑嘻嘻:“不是你自己天天早上上赶着来当吗?”
人已经走远,再喊也听不到了。
黎阳歇了气,心想当他上赶着要来当保姆,还不是他亲妈三令五申,说云嘉以前在曲州这边出过事儿,这趟云嘉因为工作故地重游,难保心里没有残存过去的阴影。
陈文青念叨“那都不是些什么好事,想想都怪吓人的,嘉嘉一个小姑娘……”,后面的话黎阳没细听了,只认同那的确不是好事,要不是那次云嘉在曲州出事,她也不会提前出国,搞不好也不会跟司杭在一起。
陈文青年纪上来后,唠叨得很,一件事能不厌其烦讲个三五遍,叫他在曲州多留心照料云嘉,他这才像个猴子一样,一日三餐上蹿下跳地当保姆来伺候公主。
下午从厘塘艺术中心回来,云嘉刚下车就收到徐舒怡的微信,徐舒怡问云嘉什么时候回来,她有一件特别要紧的事想跟云嘉讲。
被吊了胃口,还暂不能知晓情况。
校外实践还有三天才结束。
云嘉很烦这种情况:[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讲?]
徐舒怡:[我不知道怎么讲,情况有点点复杂,讲出来我也有点羞耻。]
云嘉蓦的心感不妙,啪啪敲字,且疑且怒地猜测道:[你别跟我说是跟文卓源有关的就行,人家现在把名字都换了,你别还跟个傻大姐一样痴情得一如当初。]
过了好几秒,那头没回复,聊天框顶端也未显示正在输入中。
云嘉更觉得不妙了。
本要追问,刚走进东楼大厅,就听见一旁休闲区男人爽朗的笑声,穿透感十足。
寻声一抬头,便看到庄在。
这几天带着学生四处采风学习,云嘉也跟着听了不少人文历史,曲州这边自古茶酒文化盛行,西曼改造后也一改西式做派,融入当地特色。
就比如,大厅一侧摆了数张整木茶桌,古褐色纹理,多宝阁上展示多种茶和香,这边有专业人员提供服务和教学,云嘉前两天回来,看过别的客人在那边休闲聊天。
此刻,庄在就坐在靠窗的那张木案后,终于不再是一板一眼的衬衫打扮,削去一点缺乏温度的严肃。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圆领薄线衫,柔软衣料彰显出一种喜好静处的气质,头肩比好的缘故,衬得肩很宽,人很瘦,却完全不单薄。
虽然宽松长袖看不出肌肉线条,但云嘉猜他应该有锻炼习惯。
之前,也近距离感受过一下。
手感还……挺好的。
短短的愣神时间,握着的手机屏幕已经熄灭,徐舒怡装死,云嘉也很快将好姐妹抛诸脑后。
庄在捏着烫过的淡青空盏,无意间抬眼,也看见站在大厅门前的云嘉。
两人不设防对上视线。
坐在庄在对面,刚刚发出爽朗笑声的男人,顺着庄在滞留的视线,也扭头看来,看一眼云嘉,又看回庄在,立即打趣道:“行啊庄在,你比大学那会儿进步多了,学会看美女了啊。”
这人跟庄在看起来年纪相仿,衣着气质却大相径庭,冲锋衣和机能风的束脚裤都是速干材质,大剌剌岔开腿,脚踩一双沙漠靴,像随时能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听他说话的语气,也能窥见几分直率敞亮的性情。
云嘉倒有些纳闷,依庄在的性格,居然会有这样的朋友。
仿佛纠结了一番,庄在放下空盏,在轻松的沉默和尴尬的出声中,他最终选择了后者。
“你回来了。”他用自然的声音轻道。
不止云嘉,他朋友也惊得放大双眼:“嗯?你认识?”
云嘉也配合,自然地应一声:“嗯。”
有了这情况,他朋友自来熟地转头对云嘉说:“美女,过来喝杯茶啊,我是庄在大学同学,不过也不算吧,我中途肄业了,给隆大丢人了,你叫我卢家湛就行。”
他没说完就笑起来,嘴里讲着丢人,脸上却半点羞耻没有,云嘉觉得这人性格可能跟自己师兄挺像的,是个讨喜的厚脸皮。
云嘉走过去,简单介绍自己,说起与庄在的关联,她说:“我是庄在的高中同学。”
庄在看了她一眼。
云嘉坐在卢家湛殷勤拉开的椅子上,疑惑对面那一眼的含义,是讲得太生分了吗?可是舅妈家那层关系不太好讲,她并不知道卢家湛跟庄在的亲疏程度,万一交浅言深,也不太好。
好在只是一瞬,庄在已经倒了茶,将小巧的杯子递给她。
卢家湛看着挺糙,没想到喝起茶倒很讲究,见状立马“啧”了一声,不满地指导起来:“你就这么直接倒啊?那闻香杯是摆设?好茶到你这儿就是糟蹋了,在啊,不是我说你,你有一点,真的是这么多年都没变!”
捧杯子的云嘉和放茶壶的庄在都看过去,似要听听他能说出什么没变。
卢家湛痛心疾首地控诉:“缺乏柔情!”
云嘉微呛一下茶水。
卢家湛却当做共识一样,深以为然地扭头问云嘉:“是吧?他上高中是不是就这样儿,不怎么爱说话,冷冰冰的,在你们班应该挺独来独往吧?”
“我们高中不是一个班。”云嘉解释。
“不是一个班,就同校啊?”卢家湛意外道,“那这么多年还能记得,还能有来往——你们谈过啊?”
云嘉用正常的逻辑纠正他,如果真的谈过,那现在应该不会有来往了,这杯茶,她不会喝,要泼在他脸上,完了摔碎杯子,还要骂两句再扬长而去。
卢家湛乐不可支,发现云嘉也是个说话有意思的人。
她说话时,庄在看着她。
她今天穿了一套针织休闲装,胸口处有个小小的刺绣图案,麻花辫编到一侧,绞了一根跳色的丝带,编到尾端系了结,仍拖着长长一段,草编包和白色宽檐帽子搁在一边,包上挂着的小马,跟衣服是一个牌子的。
脸上干干净净,唇色也是淡红,被茶水浸过,亮亮的。
察觉自己在看她,庄在敛下视线,将云嘉放进安全的余光范围。
就像正负极相吸的磁铁,在靠近时一旦察觉到不受控的引力,要及时拉开距离,断掉这种与自身截然相反的牵引。
卢家湛和云嘉已经愉快地聊起天。
云嘉也更确定了这人跟师兄的相似点,就是很能聊,这种人能毫无沟通障碍地迅速打听来对方的基本信息,并且不让人反感,在得知云嘉有过男友,谈过一年,分了很久,现在还是单身,立即红娘附体。
手指在云嘉和庄在之间比划一个来回,像做小学的连线题目一样。
“那不正好,你俩试试啊,男未婚,女未嫁的。”
云嘉觉得这人很可能是师兄的进阶版,说话更加语不惊人死不休,哭笑不得:“你给人牵红线……这么硬核吗?那你大学没少给他介绍吧?”
提到这个,卢家湛更来劲了,一副说来话长的样子,最后长话短说,掰着手指道:“我大学连头带尾算,拢共就上了三年,给他介绍的妹子有四五个吧,也是人家托我说的,他没想法,关键他那时候的确忙,后来我不读书了,也有自己要忙的事儿了,这不就搁置到现在,今天看你,挺有缘的。”
他朝庄在抬抬下巴:“唉,你也说两句啊,我女儿马上都要玩芭比娃娃了,你还单着呢。”
“你有孩子啦?”云嘉惊讶道。
可能是对家庭和孩子这种词有刻板印象,这人看起来真的完全不像。
他挠挠头笑:“夸张了一点,我老婆还没生,明年春天吧。”
“那提前恭喜你,要当爸爸了。”
“谢谢,谢谢。”这人满面喜气藏不住,“生了请你来喝喜酒,不用随份子,人来就行。”
云嘉当这只是一句随口客套,没想到他真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
准确来说是一张印着饭店信息的名片,名字起得简单又好听。
云嘉念出来。
“茉莉的小院。”
卢家湛嘿嘿笑:“我老婆叫茉莉。”
面前摆着一堆香道工具,手里拿着步骤繁多的说明书,庄在没有看,反而留心起云嘉的表情。
她往名片后面看,表情极小幅度地变了变,几乎是不可察觉的变化,半点不影响卢家湛在旁介绍这家私厨的来历渊源,因为他老婆是滇城人,这边没有滇城菜,所以他就决定开第一家。
但庄在知晓,她大概是看到那个地名了。
茉莉的小院就开在符厘旁边那个县城——田溪,那边近年发展了一批网红餐饮,庄蔓说隆艺实训要去曲州时,庄在特意问了行程,主要是参观一些历史故居和非遗工坊,七天里都不会去田溪。
不等卢家湛邀请云嘉有空可以过去,庄在出言打断道:“你老婆怀孕了,女人怀孕情绪容易不好,你早点回去陪她吧。”
“你这人真的是……”卢家湛还没介绍完,热情被扰,很是不满,“刚刚说你缺乏柔情,你现在倒真柔情起来了,对着我老婆啊?本来就少了,省着点儿,你用你自个对象身上吧。”
想到庄在没有对象,他又来了保媒拉纤的意思,眼风扫扫云嘉。
“整啊,这不现成一个单身大美女。”
第二次听,云嘉还是觉得太硬核,忍不住想笑。
云嘉的适应性很强,跟正经的人能保持正经,跟不太正经的人,也开得起玩笑,融得进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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