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嘉还是接不上了话。
但她觉得徐舒怡说的话有点问题:“为什么不可以是庄在?”
徐舒怡也说不上具体原因,只是当时知情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如此,她说:“就觉得吧……有点屠龙少年终成龙的感觉。”
屠龙少年终成龙。
心里缓缓念过这几个字,云嘉发现自己无法将这句话按到庄在身上去,他不曾当过屠龙少年,如今也不算什么恶龙式的人物。
云嘉忽然觉得悲哀,这是她第二次感慨,一个人想摆脱他人刻板的定义有多难。
第一次是因为她自己。
第二次因为是庄在。
活在他人的想当然的定义中,或许最安全,但可能也最平庸。
一个以弱者身份进场的人,应该扮演什么角色?又不能扮演什么角色?为什么人人都能心硬,为什么庄在心硬就是错,偏他不行?
“害,我也就随口一说,这种生意上的事,我其实不懂,也没参与过,都是听蒋文森他们提的多,你也知道那帮人的,反正不会说庄在的好话就是了,对了——”徐舒怡问,“庄在他妹妹没事吧?”
“还在找。”
“应该不会有事的,庄在的妹妹既然已经知道这件事,说明庄在提醒过了,再说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也怪不到庄在头上来,那也只是他的工作而已,而且这件事过去挺久了,刚上大学的女孩子能干出什么事啊,可能就是巧合吧。”徐舒怡安慰道。
云嘉应了一声:“嗯。”
徐舒怡又简单聊了几句,问了云嘉什么时候回隆川,才将电话挂了。
云嘉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长街尽头是漆黑的夜幕,这些热闹的灯火好像无论怎么延伸,也填不满头顶上空的黑暗。
她眨了眨眼睛,短暂放空几秒,随后打了一个电话给爸爸,问之前曲州是不是有个项目换供应商出过事,原来的供应商自杀了。
也许事情太小,电话里的云松霖愣了许久,都想不起来有这件事,只隐隐有些印象,好像之前云嘉的舅舅是提过曲州的某个项目庄在处理得不错,只是凡变革,都没有简单的,有个供应商出了事,黎辉说庄在这孩子有魄力,也难为他刚接手就要顶这么大的舆论压力。
“好像是有。”他回答,但也完全不在意,只关切地问女儿,“怎么了嘉嘉?”
云嘉说自己现在就在曲州,刚好这个人的女儿在自己带的写生班里。
云松霖这才紧张起来,要云嘉注意安全,甚至想派人来这边保护云嘉,他第一时间想到庄在,问庄在是不是在曲州,云嘉说他在,但拒绝父亲操心。
她说:“放心吧,学校里没人知道我是云松霖的女儿。”
手机息了屏,像一个黑洞般的信息盒子被云嘉攥在手心。
千头万绪,不知怎么,她先想到了庄在。
当年他爸爸去世的意外消息传到父亲耳中时,是不是比今天的事还要不足挂心?
有人在乎吗?
失去父亲的赵秋意,还有十年前的庄在。
第38章 正在加载
回酒店后, 宋执礼安顿学生吃晚饭,考虑到庄蔓的身份特殊,另外一名老师通过酒店方找到庄在,告知庄蔓没有按时集合, 并且电话打不通的情况。
本想询问, 家长知不知道学生的私下动向, 毕竟曲州是庄蔓的老家,会不会回家了之类的。
不料,庄在没等他说完, 看着外头黑透的天色, 便已经皱起眉心,似乎对这样的安排很不满:“安排两个老师留在镇上找?云老师和辅导员,你们——”
该老师误会家长在控诉他们的怠慢,也着急解释:“毕竟老师的数量有限, 其他学生也要我们负责。
“我的意思是, 云老师也是女生。”庄在打断他,“晚上让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去镇子上找人, 也很不安全。”
那边并没有完全商业开发,还有原住民区,甚至远一点, 还有一些未开发的荒地, 连灯火都没有。
说着庄在也懒得纠结这些了。
“算了, 我会联系云老师, 庄蔓的事, 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现在去找人。”
他担心庄蔓,也隐隐猜到她可能是去干什么了。
庄在拿起车钥匙, 径直朝外走去,上了车,先将电话打给了冯秀琴。
冯秀琴一贯早睡,被电话吵醒,看到这个点庄在给她打电话,估计也心头一惊,声音含糊又掺着担心地问:“喂?阿在,怎么这么晚打电话过来啊,出什么事了吗?”
庄在怕冯秀琴担心,第一时间想到的其实不是打电话给她直接问,托卢家湛家里在曲州本地的关系去查一个人,也不是不行,只是绕了弯子,要慢很多。
“阿姨,没什么事。”
庄在正开车,思绪停了两秒。
他知道一直有这么个人,甚至知名知姓,却是第一次开口提,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我这两天回曲州了,忙点公事,之前不是说蔓蔓她爸生病了吗?他住哪儿?我去看看。”
冯秀琴一听,忙说:“别去!阿在,你去看他干什么,我们跟他没关系,当初蔓蔓生病是他说不要不管的,现在蔓蔓也跟他没关系,我们用不着来往。”
“不是蔓蔓让你去看的吧?”冯秀琴识得苗头一样,“你看着,我回头好好骂她一顿!我就说别考去隆川,她不听我的,一天天尽给你添麻烦,这孩子真是白长大了,一点儿拎不清。”
“不是,阿姨,您先别激动,是我想着去看看,您把他地址告诉我吧,我带蔓蔓去,您放心。”
冯秀琴起初还是不同意,一直说这人生病了才想找女儿来往,这样的父亲不要也罢。
庄在开着车,车里没亮灯,只有屏幕黯然的蓝光,映照方寸,庄在隐匿在光源之外,神情冷漠,声音却温和,不费力地讲着诸如“他毕竟是蔓蔓生父”之类很有道义的话。
最后冯秀琴告诉他一个地址。
庄在听着,原本毫无破绽的表情,忽有一丝裂痕。
田溪县,又是田溪县。
车子快开到旅游区的小镇时,庄在给云嘉打了一通电话。
云嘉接到庄在的电话也不意外,她猜想宋执礼他们回去之后应该已经跟庄在讲明情况了。
电话接通后,她以老师的身份抱歉地说:“对不起啊,蔓蔓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我跟辅导员还在找。”
“你没落单吧?”
乍然间听到庄在淡而清晰的声音,云嘉握着手机,人与脚步一同微怔,过了大概两秒,她说,“没有,没有落单,我现在跟辅导员在一块呢。”
“那你们回去吧。”听到她的回答,庄在无形松了一口气,说,“庄蔓她大概率不在镇上,是她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之后让她跟你们道歉,我知道她大概在哪儿,我去找就行了,找到之后给你消息,不用担心。”
听着那边要挂电话了,云嘉急道:“等等——”
“怎么了?”
“我跟你一起去找吧。”
本来宋执礼提议,由他和辅导员留在镇上找人,但辅导员说,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庄蔓是女生,有一个女老师在,会比较好应对,才换了云嘉留下。
云嘉觉得很有道理,此时也同理。
将情况告知辅导员,让他带着消息先回酒店,云嘉越过人潮去镇口找庄在。
刚刚电话里忘了问庄在是开什么车子过来的,她走出人群密集的地方,道路两旁有许多车。
路灯坏了数盏,周边光线很暗。
她站在小镇夜色里,毫无头绪地四处看着,正想要不要打电话给庄在问的时候。
不远处,有车打起双闪。
云嘉往光源处看过去,因并不能瞧清车窗玻璃后的人,所以她第一时间脚步也没有动。
只见那辆黑色SUV的车窗缓缓降下去,一张她所熟悉的面孔露出来,车里的男人先是看了看后方有无车辆,确认无虞后,朝她勾了勾手。
淡然而平静的声音,隔着十来步的距离,喊她的名字。
“云嘉。”
她小跑过去,微微喘息着停在车窗边。
没想到庄在跟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不要去了。”
“为什么?”
云嘉把辅导员说的理由拿出来讲,“我跟你一起去,会比较好应对情况。”
“没有什么情况,你不用去了。”他话音果断,却半点不愿多解释,只朝一个方向指去,告诉云嘉,“那边有个站牌,我已经给酒店打过电话,让他们安排车来接你,很快就到。”
因他不近人情,云嘉笑了一下,也冷脸打起官腔。
“真的谢谢庄总这么周到,但我是庄蔓的老师,我现在代表学校,我们有义务保护学生,也有权知悉实训期间学生的动向,也希望您理解。”
她竖起芒刺的样子,叫庄在感到有些不舒服:“云嘉,你误会了。因为去的地方有点远,也挺偏——”
“我觉得是你误会了!”云嘉打断他,“我现在是庄蔓的老师,你能尊重一下我的职业吗?我工作的时候,请你别把我看作是你老板的女儿在过家家,你也不是来当私人保镖的,庄总。”
最后两个字,云嘉咬字既冷且硬。
云嘉一点都不想再跟他来一轮眼神对峙,说完便扭开头,低声控诉:“是你先说硬邦邦的话的。”
“对不起。”
他道歉很快,这是云嘉没想到的。
她的脸还高傲偏着,却一点点转动眼珠,斜视进车里,确认他是诚心道歉,她那一小撮刚冒头的火,立即消了大半。
“去的地方是田溪县。”庄在观察着她的表情。
云嘉一下明白了,气也消干净了,咬了咬嘴唇,拖着偏低的声音说:“哦,去啊,我没有那么怕那个地方,都过去那么久了。”
她绕过车头,拉副驾驶的门,坐上去,给自己系好安全带。
“走吧。”
庄在看了她一眼,无声将车子启动。
两人有十来分钟没说话。安静而昏暗的车厢内,只有导航里机械的女声提示着方向路程,告诉他们此刻到了什么地方,多远后又会去到什么地方,以及城郊光亮稀薄的路灯一段一段渗进来,为沉默增添更适宜沉默的氛围。
云嘉理了一通今天发生的事,先问了赵秋意的事。
庄在没有什么大反应。
听到云嘉转述庄蔓室友怀疑赵秋意,他说,可能是庄蔓一时说漏嘴,也没有讲清楚,赵秋意不会因为他对庄蔓怀恨在心。
“她爸爸欠了一堆赌债,在外面还有私生子,之前她妈让我帮忙找律师处理了离婚官司,虽然赵世来破产了,但她们母女并没有因此背上巨额债务,对她庄蔓应该还不错吧。”
云嘉并不知道两个女生的相处细节,之前两人吵架也很快休止了,细想想,昨晚的确是赵秋意在迁就庄蔓。
她没想到事情居然还有这样的隐情和反转。
云嘉问他知不知道外界是如何议论这件事的。
他大概比自己知道得更多更细,只是不在意,此时用一种平淡的玩笑态度道:“你爸爸说过,机遇都在风浪里。”
云嘉极短促地一笑:“你倒是很听老板的话。”
他说:“给人打工就是这样的。”
斜望他一眼,云嘉提起一口气,却说不出半个字。
车子开着,又安静了一会儿,云嘉手机一震,屏幕亮起,她低头看,班群里,辅导员@全体学生,让他们吃完饭回各自房间,晚上不准乱跑。
云嘉本来想继续问他,庄蔓为什么会不打招呼跑去田溪县去,话到嘴边,她却问了另一个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在田溪县出过事?”
当时家里也好奇过她怎么会去那种地方,还出了事,住进医院后,她头痛着含糊应付,这件事从头到尾庄在都没有出现过。
“你舅妈说的,她担心你,现在也是。”
那倒合理了。
黎阳也是这么说的,是舅妈念叨,他才格外上心。
“哦。”云嘉应了一声。
车子拐了弯,驶入不知名的道路上,压过减速带,也颠簸了两下,驾驶平稳后,又过了一会儿,庄在忽然出声问:“你那时候是不是很害怕?”
云嘉侧过头,看向庄在,像是意外他会问这种问题,随后他微微恍然的低语,更让云嘉惊讶。
“我忘了,你那时候昏迷了,应该不会害怕。”
“你怎么知道我那时候昏迷了?”
疝气灯的强光中,忽的窜出一只猫。
庄在紧急踩了一脚刹车,以防撞上,那猫没在车前灯光里多停留,灵活地越过水泥路面,钻进一旁枯败的草丛里。
云嘉坐在副驾驶,微微朝前晃了一下。
之后车子继续平稳行驶。
庄在也声音平稳地回答了小插曲之前云嘉的问题:“你舅妈说的。”
照舅妈的性格看,会跟庄在说这种事也不奇怪,黎阳小时候骑车摔破脑袋,舅妈能逢人就说,说上个三百遍也不腻,怎么摔的,哪儿伤了,肿得多高,疼得怎么叫唤,详详细细无比让听者身临其境的在场之感,同她一块唏嘘才好。
可是……
“那天晚上赶来医院的是舅舅。”云嘉说。
他如同回忆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往事一样,记得模模糊糊,说得也不太确定:“是吗,那可能是你舅舅告诉舅妈的,我也不太记得了。”
他像是不欲多聊这个问题,将话题换了。
“我们待会儿去的地方是庄蔓她父亲家里,你不用下车了,我去处理就好。”
云嘉表情一滞,足足顿了好几秒,没反应过来:“蔓蔓她爸?她爸爸不是已经……”云嘉声音渐小至无。
庄在的喉结动了一下,声音还是如常的:“不是,我爸只能算她的继父。”
那你们的妈妈也不是同一个人,说明你们兄妹之间其实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如果和庄蔓没有任何关系,那么,他和他的继母就更不存在任何关系了。
年少时,云嘉不止一次想过,至少他还有家人,至少他有妹妹和阿姨。
但其实,她们跟自己想象中是不一样的,她们和庄在之间不存在任何血缘的羁绊。
而这么重要的事,她认识庄在这么多年,她都不知道。
怪不得呢。
云嘉想到更多的事,她之前还疑惑为什么他父亲的祭日,庄蔓却没有去灼缘观。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这些事情。
这个人,少年时就住进她舅舅家里,彼此认识的时间已经超过十年,此刻他在云嘉一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
但是,她好像从来都不了解他。
就像徐舒怡之前说自己和庄在交情一般,也反问云嘉,你跟庄在认识快十年了吧,还不是不怎么熟。
当时听到这话,云嘉是无感的。
可这一瞬间,她忽然具象地了解到她跟庄在之间隔着的东西,年深月久,好似在山的两端,连回音都不会往来传递。
出身太好,享受父亲的财富,继承母亲的美貌,生来就独天独厚,她得到了许多她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的社交加成,也习惯了在与人交往时,旁人一见如故的主动亲近,相见恨晚的掏心掏肺,或真或假,她都已经习以为常。
人与人之间的聊天也好,沟通也罢,简单来说也就是信息的互换。
她不爱滔滔不绝讲自己,却习惯了别人告诉她很多,带着殷勤讨好地挑起诸多话题,期待着自己的共情或回应。
就像小时候她跟着父母做公益,去一些福利机构捐款捐物,她习惯了听别人诉说苦难,习惯别人去展示自己是一个需要她的同情或帮助的人。
但庄在不是。
她想起一些最近才记起来的不算高兴的往事,更加肯定了——庄在从来不是,十几岁的时候,他就没有跟她分享信息的念头。
他也从不展示自己的苦难,大多时候他过分漠然,冷静得异于常人,几乎让人忽略掉了他的生活其实坎坷又麻烦。
好像一点也不需要她的同情或者帮助。
车厢里安静了很长时间。
庄在瞥了眼旁边,发现云嘉微微有些神游,想是回忆起了什么,脸上表情不太好,他很担心地喊了她一声:“云嘉,你不舒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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