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脚步声,两人回过头,沐清溪一看,这两人她都认识,一个是前不久刚刚见过的青嬷嬷,另一个则是老夫人跟前深受宠信的张嬷嬷,年轻时就跟着老夫人进的府,是老夫人出嫁时从娘家带过来的,伺候了老夫人几十年。比起青嬷嬷,张嬷嬷跟老夫人的情分可就深了。
看来老夫人是真的动了怒,连身边最得力的嬷嬷都派出来,只不知这番是什么打算,沐清溪心道。
“不必多礼,”沐清溪虚扶一下,安然受了两人的礼,走到罗汉床的炕桌边坐下,又让丫鬟搬了绣墩过来给两人赐座上茶。
“祖母怎么把您派过来了?劳动嬷嬷前来,可是折煞我了。”沐清溪理都没理青嬷嬷,径直笑着对张嬷嬷说道。青嬷嬷那怨毒的眼光那么明显,当她是瞎的不成?上次吃了亏,竟还不长记性?
也对,当日打得不是她,痛在别人身上当然就记得不牢靠。
沐清溪心知肚明,自己不告而别,又在府门前闹了那么一出,徐氏和老夫人指不定怎么恨自己呢,偏偏又是青嬷嬷办事不力,定然是两边吃挂落,绝对不好过就是了。
张嬷嬷年近六十,人却很精神,若是不看头发,说她跟青嬷嬷同龄也有人信的。
张嬷嬷从沐清溪进门起就不着痕迹地打量她,与三年前相比,人长大了不少,个子窜了一窜不说,五官也都更加出色,两弯胧月眉淡而不寡,一双圆形眼亮而清澈,皮肤像是清晨的露珠一样纯净清透,最难得的是周身一派灵气,像是一汪活水般富有生气。
张嬷嬷忍不住赞叹:真是个绝色美人,大小姐放到她跟前便跟池塘里的泥巴与长出水面的清荷一般,被踩到脚底下去了。这活脱脱又是一个大夫人,只是,容色如此艳盛,可不要像大夫人似的惹出那等祸事才好。一念及此,张嬷嬷心头一凛,连忙把心里的念头压下去,那件事必要烂在心里,绝不能再提起!
“二小姐这话说得,奴婢怎么当得起?老夫人知道小姐回京受了委屈,心里也不好受。因着老夫人的寿辰快到了,二夫人想着老夫人思念二小姐精神不好,所以才自作主张接您上京,想给老夫人个惊喜,让她高兴高兴。没想到办事的下人不稳重,没接到您。您进京那日,府里正好有些事情,人手不够忙不过来,二夫人不得已才派了外院的婆子接您,谁料那婆子平日里看着不错,办起事来却这么毛躁,得罪了二小姐。二小姐宽宏大量,可千万别跟这些个没眼色的下人们计较,降低了身份不说,也伤了老夫人待您一片心啊!”张嬷嬷眼观鼻鼻观心恭声说着,牢牢记着这次来的目的。
话刚落,沐清溪还没开口,青嬷嬷突然“噗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连声请罪:“二小姐您大人大量,原是奴婢听岔了,把一天听成了三天才去得晚了。您若是恼了奴婢,只管发落奴婢就是,可千万不要因为奴婢失职而迁怒了老夫人和夫人,他们都是真心待您的,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奴婢给您磕头赔罪了!”说罢便哭着往地上磕头。
沐清溪听完二人的话,心里顿时一阵失望,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面对的准备,可当切身体会到老夫人的绝情的时候还是觉得寒凉。
张嬷嬷的一席话,徐氏接她上京是为了给老夫人祝寿,虽然是自作主张但这是出于孝顺,无可指摘。至于破车后门,那都是意外,是下人婆子不经心,而她在府门前闹开就是不成体统,故意给长辈难堪。
至于青嬷嬷那番话就更是直白了,分明是指责她耍花样又倒打一耙。说来说去,都是下人的错,若是她计较这些事就是小心眼没度量跟下人过不去,就是对长辈心存怨怼,就是——不孝。
竟成了她的错!
沐清溪心底冷嗤,权作没听见,再怎么花言巧语,等珠玑回来也都会变成废话。
青嬷嬷这么一跪一哭,屋子里顿时乱了起来,锦绣和琉璃哪能看着她磕头,让她这么磕下去,可不就坐实了小姐因为下人迁怒婶母和祖母的罪名,那可是大不孝,这两人哪里是来赔罪的,添堵的还差不多!
“嬷嬷这话说得奇怪,小姐一向是最明事理的,哪会因为您而动怒呢?说句不好听的,您不过是个下人,咱们小姐身份尊贵,跟个下人置气岂不叫人笑话?”锦绣一边扶一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青嬷嬷不安好心,她嘴上也不客气。
青嬷嬷被这话一口气堵在心里上不来,这话分明就是说她自不量力,不过是不被主子放在眼里的奴才,还巴巴地跑到人前来讨嫌,可不就是自取其辱了!她自从在老夫人跟前伺候,谁不巴结敬着,多少年没听过这种话了!
“锦绣姑娘这是怎么说!奴婢自知有错前来认错,就是任凭二小姐处置的意思,小姐没发话,锦绣姑娘这般不大妥当吧!”
锦绣要被她气笑了,哪里不明白这是青嬷嬷嫌她越过主子开口堵她呢。她来主子跟前添堵,她要是不出面岂不是让这老刁奴觉得小姐跟前无人,任她们欺负了?
“嬷嬷误会了,奴婢哪敢替主子拿主意,不过是看不得您这般作态劝一劝罢了,您既然心意已决,那奴婢可就不敢多话了,您请便!”说完便和琉璃撒了手,站在一旁,看着青嬷嬷继续磕头。
沐清溪静静地看着,手里把玩着一枚白玉棋子,她嘴角噙着丝淡淡的笑,仿佛完全不把眼前的一幕放在心上,又好像是单纯地把自己剥离出来在一旁看戏。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张嬷嬷看着她嘴角的那丝笑,心里有点打鼓。按理说,她已经把老夫人抬出来了,二小姐就算对二夫人不满,对老太太焉能不顾忌?可她现在分明就是不打算管,竟还有心思自己跟自己下棋!
沐清溪不开口,锦绣和琉璃见沐清溪不发话,也明白过来,小姐当是另有打算,乐得站在一旁看戏。青嬷嬷自然也不能停下,只好继续磕,一连磕了十几下,还没听到叫起的声音。
青嬷嬷一下一下,磕得越来越轻,越来越慢。
沐清溪看着,嗤笑一声,她毫不怀疑,只要她一出声,青嬷嬷绝对会立刻停下,都不用等她把话说完!
可是,她为什么要拦着,有人给她磕头她还觉得挺舒服呢!
她现在心里可是正不舒服!
“回小姐,夫人过来了!”
春棠打了帘子进来禀报,沐清溪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倒是个机灵的。
“姨母怎么过来了,快随我去迎一迎!”沐清溪丢下棋子,看也不看青嬷嬷,径直走到门口,只见杜欣带着几个丫鬟婆子进来。
今日在家,杜欣穿的是藕荷色莲纹褙子常服,头发绾了圆髻,头上戴着几只珠钗,简单又不失贵气。
“姨母!”沐清溪见礼。
杜欣忙把人扶起来嗔怪道:“不是说了咱们娘俩不必这些虚礼?我听说你这里来了人,怕你照应不过来就来看看,来的是谁?”一边走一边明知故问,进了屋里看了张嬷嬷和青嬷嬷一眼才恍然大悟般地说道,“竟是沐老夫人跟前的,老夫人派你们来是有什么事,不妨说来听听。”
张嬷嬷一见杜欣进来,脸色更不好看了。
第031章 赔罪
怀宁侯家的这位夫人是出了名的性格直爽,说不好听点就是泼辣,说话不留情面,当年杜家和沐家闹开,她可没少上门说些戳心窝子的话。
张嬷嬷看到她就觉得发憷,她一出现,今儿这事怕是不成了。
“见过侯爷夫人。”张嬷嬷行了礼,“老夫人听说二小姐回京借住在夫人家里,觉得不大妥当,就命老奴过来接二小姐回家。夫人疼爱二小姐是好的,只是我们家老夫人想孙女想得紧……”
“噗嗤——”张嬷嬷没说完,杜欣就笑了出来。
张嬷嬷话被打断,脸色不好看,但是她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好耐着性子问:“夫人何故发笑,可是老奴说错了什么?”
杜欣拉着沐清溪坐下,也不看张嬷嬷,只是笑着问沐清溪:“我说荇儿啊,安远侯府的奴才脸面可真是大,在咱们府里,凭你是服侍了多少年的,谁也不敢在主子面前称个‘老’字,若是有人敢犯,早被一顿棍子打出去了。我记得你母亲在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规矩,看来沐老夫人待下人确实宽和,我可得学着点!”
话说完,张嬷嬷脸上像被人甩了十几个巴掌似的火辣辣的,她伺候老夫人几十年,府里人人尊敬,便是徐氏和二老爷见了也要多几分尊敬,几曾听别人这么教训过。但是偏偏眼前这个教训她的人她惹不起,只能听着。
沐清溪心底忍笑,姨母说的也是实话,她在怀宁侯府住着,从不曾听过姨母跟前回话的嬷嬷自称“老”的,以前娘亲在的时候也没有过,倒是徐氏接了手,养出来这么些脾气大的,平日里指不定怎么作威作福呢。
但是眼下姨母这么说,却不是存心计较称呼问题,而是要她做个顺水人情。
“姨母说的是,不过张嬷嬷是祖母跟前的老人了,劳苦功高,祖母善加优待也是情分。府里应该也只有张嬷嬷有这份殊荣了,别人是不敢的。”话说着瞥过跪在地上的青嬷嬷。
青嬷嬷被那目光看得浑身一凉,她哪里不明白,二小姐这是提醒她在兰溪村自称“老奴”的事,连忙垂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躲起来。她在府里确实是不敢的,当日那般说也是有在破落主子面前拿乔作威的意思,生怕被沐清溪提起来翻旧账。
杜欣听完笑着说道:“原来是这样,倒是我错怪张嬷嬷了。怎么还站着?春雨,还不快扶着嬷嬷坐下。”从善如流地接受了沐清溪的解释,又给了体面,少不得以后张嬷嬷要把这份情算在沐清溪身上。
张嬷嬷连称不敢,挨着绣墩的边儿坐了——之前可是实实在在地坐着。沐清溪注意到这个细节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姨母愿意帮她做面子,她哪有明白的。
“那二小姐打算何时动身回府?”张嬷嬷试探着问道。
杜欣和沐清溪交换了个眼神,慢悠悠地说道:“嬷嬷这话我是不明白了。溪姐儿为什么在我这大家心知肚明,那些场面上的漂亮话就不必说了。你们家二夫人做下这等欺凌孤儿幼女的事,我怎么敢再把外甥女儿送到你们家去。我看得见呢,尚且如此,万一看不见了,我这外甥女儿岂不是连骨头都要剩不下了?”
沐清溪听完心底一叹,姨母看得明白,她上辈子可不就是被徐氏折磨得骨头都不剩了。
杜欣说的这番话可谓是丝毫不留情面,一点遮掩都没有,直把张嬷嬷说得涨红了脸,想辩解都无从辩解。
沐家的情形张嬷嬷再清楚不过,正因为清楚她才更明白,杜欣说的句句是实话,一个当街都敢不顾身份欺凌侄女的婶子,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又会怎么对待侄女?想想都知道没有好的只有更狠毒的。
“夫人言重了,那天事情多,府中里里外外忙不过来,又是下人办坏了事,我们家夫人心里有气才会失态……”张嬷嬷还想辩解。
杜欣“啪”地一声将茶盏丢在炕桌上,脸色沉下来,冷声问道:“她心里有气就朝我外甥女发?真是奇闻了,难不成你们家接我外甥女回去就是为了给徐氏出气用的!”
这话可真是诛心之语了。
张嬷嬷心知说错了话,连忙起身告错,“夫人息怒,原是奴婢不会说话,我们家夫人怎么敢呢!府里给二小姐住的院子都是我们家夫人亲自安排的,尽心尽力,生怕二小姐住得不合心意,那日确实是赶巧了。再者说,您便是不相信我们家夫人,不是还有老夫人在吗?老夫人断不会看着二小姐受委屈的!”
杜欣冷笑不语,她信才怪!沐家老夫人是怎么待沐清溪的她一清二楚,一个真心疼爱孙女的祖母会三年不闻不问,任凭孙女带着曾孙在乡下受人欺凌?
简直是笑话!
“姨母,您别生气。”杜欣还想再说话,沐清溪开口拦住了她,转而对张嬷嬷说道:“张嬷嬷亲自来请,我知道您是一番好意。只是,姨母说得也有道理。不是清溪不孝,而是二婶桩桩件件做得实在过分。先时青嬷嬷带着桃红柳绿前往越中,桃红便曾出言不逊,说是清溪并非府里正经主子,只不过是个没爹娘的孤女。桃红是二婶身边的人,她这么说,焉知不是二婶的意思?清溪那时便觉得不妥,可是心中又惦记祖母,万般无奈之下才决定孤身上京。”
“回京后……二婶做的那些想必您也都听说了,叫清溪还怎么敢回去?清溪在姨母这里,姨父姨母爱护,表兄表嫂也都和睦。我知道祖母疼我,但是回了府中,祖母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清溪也不敢拿这些小事去打扰她老人家,若是二婶不待见清溪,那时清溪又该如何自处?还请嬷嬷如实禀告祖母,非是清溪不孝,实在是不敢。”
沐清溪语调平和诚恳,听在张嬷嬷耳朵里便觉得是发自肺腑之语。之前被杜欣训斥的那份尴尬也消去不少,她想想觉得沐清溪顾虑得也有道理。越中的事不说,接人那事她听了都觉得膈应,毕竟是侯府里的小姐,这么肆无忌惮的作践,实在让人心寒。
“那二小姐的意思是?”张嬷嬷心知这次是接不到人了,但还是想问问沐清溪是什么打算,她也好在老夫人跟前应对。
沐清溪露出个温和地笑容,她生的太好,小的时候总是叫人赏心悦目,不自觉地便会放下防备。
“祖母疼我,我焉能不想祖母?不瞒嬷嬷说,嬷嬷来之前我就打发人去府上了,一来是给二婶赔罪,府门前那事是我气急了,回想起来也觉得冲动,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说,连累了府上的名声,也是连累了祖母,这是我的不是。”
“二来,我来时带了些越中的特产,祖母许多年没回故居,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便想让她尝尝家乡的小点心。那东西存不久,我就想着二婶便是气我,总不能连我孝敬祖母都拦着吧?”
“您且喝口茶等一等,珠玑一会儿便该回来了,听听她怎么说,我再决定也不迟。”
沐清溪不疾不徐地说着,条理清晰又温和有礼,比之杜欣那种凌厉的气势实在是叫人觉得心里熨帖。
张嬷嬷越听越觉有道理,到这时心里才真正起了几分亲近。这位二小姐虽然在乡下住了三年,非但不曾变得粗鄙,反而成长了不少,这才该是大家闺秀的做派。她既然派了人去府上,又特地带了老夫人喜欢的点心过来,可见心里确实是孝顺的。先去徐氏那里赔罪,也是知进退懂礼,很是周全。张嬷嬷心道,看来老夫人是错怪二小姐了,她一个小姑娘家哪有那份心机算计自己家里,定是如她所说被气昏了头了。
于是便笑着回道:“还是二小姐想得周到,那老奴就腆着脸在这里讨您杯茶水喝,还请侯爷夫人不要见怪。”后一句却是对杜欣说的。
沐清溪既然开口了,杜欣没有不答应的,虽然还是冷着脸,却点了点头,便是不反对了。她原意就是想让沐清溪收服沐家的人,等回了沐家也不至于孤立无援,后宅的事可不能小看了这些下人,受主子宠信的奴才说一句顶的上别人十句百句。
沐清溪心里却有点忐忑,这是她第一次明明白白地在姨母面前展示她的心机——前世无数次吃得苦换来的心机,生怕姨母因此觉得她阴险狡诈,故而不敢去看姨母的表情,只跟张嬷嬷说些家常,关心老夫人的身体健康和日常起居,这么一问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半个时辰。
青嬷嬷看着屋子里其乐融融的谈笑场面,心里恨得直咬牙,其他人好像完全忘了她还跪在这里,进进出出的丫鬟连个眼神也不给她,膝盖已经快没知觉,再这么下去,她这双腿岂不是要废了!
不行,不能再忍了!
“小……”
她刚开口,忽然院中一阵喧哗,啼哭声越来越响,沐清溪和杜欣连忙让人去看是怎么回事。
话还没说完,帘子被打起,珠玑走了进来往地上一跪,哭着说道:“小姐,奴婢没用,二夫人派人把奴婢打出来了!”
景王府,书房。
赵璟拿着龙一呈上来的密册,一目十行地看过去,上面所列的俱是他离京期间京城发生的事情,上至天子赏罚官员后宫争锋,下至大臣家长里短娶妻纳妾。离京数载,他在北境时虽然也盯着京城,但是总归没有这么细致。
目光滑过“礼部侍郎夜宿外室别院”落在了“帝夜出皇城至大昭寺盘桓一刻钟”一列字上。赵璟骨节分明的手指顿住,漆黑的眸子颜色愈加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