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您干吗非要把她接回来?”沐清菀不解。
徐氏本不打算这么早告诉她,不过想了想女儿向来聪明,能帮着出出主意也好。
“娘接她回来是有两个打算,一来你爹三次请封世子,被皇上驳回,你爹担心是因为沐含章那小东西。皇上念旧,又念着沐清溪他爹的功劳,恐怕要等沐含章六岁册封世子……”
“什么!爹才是安远侯啊!”沐清菀惊讶,她爹是安远侯,她大哥自然该是名正言顺的安远侯世子才对,皇上怎么能越过大哥不封而封大伯的孙子?
徐氏也这么想,但是皇上就是不准有什么办法,“你难道忘了你爹这安远侯是怎么来的?”
“这……”沐清菀迟疑,她当然知道,要是大伯不死,爵位是怎么都轮不到他爹的。“可是沐含章不是傻了吗?傻子哪能当世子?”
“那是沐清溪说的,我们怎么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再者说,他便是真的傻了,万一有一天又好了,到时候怎么办?”徐氏说道。
“那娘您是打算?”沐清菀心底有个可怕的猜测。
徐氏点点头,“娘不瞒你,三年前她扶灵返乡,你爹安排过人截杀,不过被她侥幸逃了去。她回了越中鞭长莫及,后来又躲到了乡下,身边还安排了人,你爹不好出手,才拖到了现在。”
“那沐含章痴傻真的是……”沐清菀迟疑地问,她还记得当时事情闹得很大,沐清溪直接派人把奶娘刘氏送到了祖母跟前。
“是,”徐氏在沐清菀惊恐的目光里继续点头,“不过他到底痴傻到什么程度我却是不知道的,这次接她上京原本是打算在路上动手,没想到她倒是聪明,压根儿没跟着青嬷嬷走,还在府门前演了那么一出戏。”
徐氏说的轻巧,沐清菀心里却是惊涛骇浪。她知道她爹的爵位来的不正,但是没想到爹娘居然这么……心狠手辣……
“觉得爹娘太狠?”徐氏看着她脸色便猜到她在想什么,“你还记不记得你大伯去世前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沐清菀当然记得,大伯在世时,父亲只是侯府庶子,科举不利,一事无成,只能终日浑浑噩噩地混日子,为此母亲和父亲没少争吵,多数时候都是母亲嫌弃父亲无能。她还记得有次父亲去赌坊输了银子,被赌坊老板追上门要债,大伯开了祠堂当着阖府上下的面把父亲抽得起不了身。那时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他们一家身上,鄙夷的、憎恶的、不屑的……她一点都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
以前母亲带着她出门交游,别人嫌弃母亲出身商贾,看不起她是庶子之女,处处冷落。有次她跟着沐清溪去户部侍郎府上玩,户部侍郎的千金罗蓉蓉带着一群人玩斗百草,她也想玩,结果罗蓉蓉当着她的面直说她没资格。那时候她又羞又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又恨不得撕烂了那张羞辱她的嘴。现在,她成了侯府嫡女,罗蓉蓉每次见了她都是战战兢兢,刻意讨好。
若是世子之位落到沐含章身上,等父亲去了,她岂不是又要像以前一样看沐清溪的脸色过活,那怎么行?
她不想再过以前那样的日子,绝不!
“娘,您放心,我都明白。您和爹是为了我们好。”沐清菀柔声而又坚定地说道。
徐氏欣慰,“你明白就好。”
“那另一重打算呢?”沐清菀接着问。
徐氏看着她,“你可还记得你章表哥?”
严章是沐清菀姨母的儿子,姨母嫁到严家,膝下只有这么个儿子。她这位表哥长得还算是一表人才,只是有个说不出口的癖好,“自然记得。”
“娘打算把沐清溪嫁给你表哥。”徐氏淡淡地说道。
“可是表哥他……”沐清菀讶然,万万没想到母亲是这个打算,严章他、他那癖好……
徐氏满脸不在乎,“你章表哥再怎么样也是要成家的,娶了别人又怎么比得上亲上加亲。”
沐清菀明白了,母亲这是觉得沐清溪好拿捏,她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姐妹,就算嫁过去也只能受着。这么一想,也还真是不错,一想到将来沐清溪会受的折磨,她真是觉得——一阵舒畅。
“可是祖母会答应吗?”论门第,章表哥可低了不少。
徐氏冷冷一笑,“自然有让她不得不答应的法子。”能让女子不得不答应嫁人,而其他人又不能反对的法子也就是那么几个了,她惯用得很。
东风吹得越来越暖,天气晴好,沐清溪带着客儿坐在廊下,锦绣带着琉璃和珠玑正在晾晒她带过来的书。因为走得水路,书籍这东西又最容易返潮,趁着初春天气晴好,早早晾晒出来就不必担心发霉了。
“姑娘,花花!”客儿伸着小手指着庑廊外的梅花学舌。
午后暖和,沐清溪便给他脱了厚重的夹袄,小团子手脚灵便了就坐不住,在他怀里拱来拱去的想下地玩。沐清溪怕他窜到书丛里给锦绣他们添乱,就想着带他去姨母那边说话。
正想着,小丫头来禀报说是大奶奶过来了。沐清溪起身看过去,只见月亮门后转过一行人,为首的女子身材高挑,眉目温婉,穿着荔枝红缠枝葡萄纹妆花褙子,十二幅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腰间挂着个白玉坠儿,头发绾了堕马髻,戴了金累丝嵌红宝石石榴簪花。云鬓花颜,端庄贵气。怀里抱着个四五岁的大娃娃,穿了身葡萄藤纹的大红衫子,圆头圆脑,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左看右看,十分讨喜。
“表嫂怎么过来了?”沐清溪一见是她,连忙问道,一边吩咐了丫鬟准备茶水,将人请到暖阁里。
杜欣膝下二子,长子陈相禹,年二十二,已经成家,次子陈相昀,年十七,尚未婚娶。这位妇人正是陈相禹明媒正娶的妻子谢氏,出身当朝大族谢氏,书香门第,性情温婉,素有才名。怀里的孩子小名官哥儿,是谢氏所出的长子,怀宁侯的嫡长孙。今年五岁,生得白胖胖,五官随了陈相禹,小小年纪人见人爱。
“表姨!”大团子脆生生地喊,他已经认人了,口齿伶俐,或许是血脉亲缘,或许是沐清溪颜色好,官哥儿倒是跟她十分亲近。
沐清溪笑着应了,招呼娘俩在炕桌旁坐了,丫鬟上了茶水,又拿了几样点心过来。
谢氏笑着让她别忙活,“过来找你说说话,娘这几天事情多,才过完年,府里大小事还等着她拿章程。怕你一个人待着闷得慌,就让我来陪陪你。”
“表嫂有心了。”沐清溪笑着答道,又哄着客儿喊人,“这是表姨,这是表哥。”
客儿见过谢氏和官哥儿,只是还不熟悉,有些怕羞,揪着沐清溪的衣襟直往她怀里躲,被沐清溪哄了好半天才扭扭捏捏地唤了声“姨姨”“哥哥”。
“表嫂见谅,客儿有些怕生。”沐清溪抱着小团子说道,虽然心底里不愿意承认,她是知道客儿跟其他孩子有些不一样的,生怕别人拿异样的眼光看他。在兰溪村时,客儿还小,她又不常带着他出门,但是来了京里却不可能闭门不出,她既希望客儿有个玩伴,又担心小孩子童言无忌伤了他。
谢氏哪里看不出沐清溪的犹豫,客儿的情形她是知道的,当然不会因此看低了他。从婆婆那里听了前因后果,她对这位表妹只有敬佩的,能在那种情形下作出决定,扶灵返乡,避开祸端,又尽心尽力抚养侄儿,换做她可未必能做到。何况,婆婆待她好,她也觉得这位表妹心思纯正,是个能说话的。
“小孩子多半如此,一时里看谁都亲,一时里看谁都羞。官哥儿三四岁上也这样,见谁都躲,大些便好了。你看他如今这样子,看谁都往人家身上扑,一刻都闲不住。”谢氏笑着答,决口不提客儿中毒的事。其实以她看来,小外甥这症状也并不严重,不过是说话上慢了些,表妹太紧张,反而想得多了。
沐清溪心里稍定,知道谢氏是有意开解她,心中感激。她其实不太会带孩子,前世一直无子,虽然也磕磕绊绊地带大了客儿,但是带得一点都不好。她连自己都没管好,更别说教导客儿,只是稀里糊涂地把人养大了而已。前世吃不饱穿不暖,她如今也只是在吃食上多下功夫,又教他认字、说话。具体怎么教养,还真是没个章程。
“表姨,玩儿!”官哥儿正是好动的时候,早就在谢氏怀里坐不住了,东瞧瞧西望望,一眼看见了罗汉床上的小木马,便吵着要过去玩。他倒是机灵,知道这屋子是谁的,不问他娘去问沐清溪。
沐清溪自然应允,让珠玑拿了玩具过来给他玩。
“调皮!”谢氏点着儿子的小手笑骂,官哥儿早习惯了娘亲这样,知道不是真的生气,抱着玩具跑到了罗汉床里边,摆弄起来。
客儿眼睛睁得大大的,小嘴撇着,他有点小委屈。那是他的小木马、小风车、小罗汉人儿……姑娘怎么能把它们给别人呢,客儿揪着沐清溪的衣襟,小忧伤。
沐清溪低头见他直直地看着官哥儿,还以为他是想跟官哥儿一起玩,心下倒是有点惊喜。客儿这么怕生,胆子又小,是该多多跟孩子玩儿才对,他是男孩子,不该这么文静,她倒希望他调皮捣蛋的。
“表妹不如让他们兄弟俩玩儿,咱们姐妹也清闲一会儿。”谢氏看出沐清溪心动,顺势提议。
官哥儿这时候也看过来,指着客儿道:“弟弟一起玩儿!”
沐清溪想了想,便把客儿哄着也放到了罗汉床里,又嘱咐珠玑带着小丫鬟看好了,别让他们磕碰着,便被谢氏拉着出了暖阁。
第022章 表兄
“我见你这里正在晒书,可有要帮忙的?”谢氏拉着人走到廊下,看着院子晾书的丫鬟仆婢问道。
其实已经晾得差不多了,只等日头落了收起来便是,“本也没带多少过来,人手尽够了,表嫂不用担心。”
谢氏笑笑,信步走到院子里,只见桌子上摊开的一本正是《庄子》,“表妹也喜欢看《庄子》?”谢氏书香门第,数出大儒,他祖父便是当朝三大名士之一的谢昭,谢氏自幼得祖父宠爱,时常出入于高门之家,并不曾拘束在后院,学识见识都在普通闺门女子之上。祖父生平最爱老庄之学,对庄子尤为推崇,耳濡目染之下,她也甚为喜爱。
沐清溪前世十岁前受父母教导,见识自然是有的,也曾听闻谢家祖父喜爱老庄,便笑道:“有道无为,庄子所思天清地旷,上至鲲鹏下至鸣蜩,俱在其手,别是一番心肠,倒比圣人之学更有趣。”
“表妹说得不错,幼时先生教导我们姐妹,每每提及朱子,莫不是歪倒一片。反倒是说及寓言典故,个个神采奕奕。庄子之学虽非正统,却着实能开阔胸襟的。”谢氏笑着答道,便又看起其他书来,遇到有趣的便与沐清溪讨论几句。
怀宁侯府家大业大,陈相禹平辈人不少,妯娌之间却少有能谈论诗书的,平日里坐到一起,不过是说些女工针线、衣裳首饰的多,难得遇上沐清溪这么个妙人,谢氏也觉得畅快,原本三分真意,一番攀谈下来已成了七分。
从黄老玄学说到经籍书卷,从话本故事说道诗词俚曲,待到书房看了沐清溪的字之后,谢氏已经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表妹了。
她原以为姨母去后表妹无人教养,却不想她诗词歌赋皆有所擅,琴棋书画也毫不逊色,尤其这一手字迹,看似清秀,却暗藏锋锐,浑不似一般女儿家的绵软。她自诩学字承袭祖父,一手书法在闺中便有盛名,没想到竟也有自愧不如的一天。
“表嫂实在是过誉了,清溪不过是班门弄斧。”
沐清溪被她夸得害羞,说是十三岁的年纪,算上前世今生,她已经活过了二十三年。前世徐氏搬空了爹娘院中的贵重器物,唯独对书画不屑一顾。她闲极无聊,又为了教导客儿,便整日里看书背书,时不时写了心得打发时间,看得多了便什么都知道一些,却都是皮毛而已,不敢说精通。
至于字迹,她原是跟着外祖父的字帖学字的,后来爹娘去后,她思念神伤,便找了爹娘的字来临摹,以缓解心中之苦。娘亲的字如春日莺语,温婉秀丽,爹爹的字却是大开大阖,笔锋之间带着沙场征伐的锐利,久而久之,她的字也受了影响,初时写出来有些四不像,日子久了,她又有大把的时光拿来琢磨,竟也自成一体。
谢氏见她说得真诚,心中微怔,旋即才想明白,表妹怕是久居乡间,无人交游,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才情气度是何等优秀。这真是……真是怀抱利器无人知了,她自己都没看明白。
“表妹,你这才情放诸今日京城,说是第一也不为过了,千万不要妄自菲薄。”谢氏只好说得再明白点。
沐清溪惊讶地看她,眸中依然是羞涩,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分明是在说“表嫂夸得太过了”。
谢氏哭笑不得,不是她自夸,她被人称许才华,也是自认才情不输任何人的。京中诸家的小姐,哪个不想入了她的眼,偏偏自家表妹竟不明白。
也罢,这话不急在一时说明白,等她多出去交游几次就知道了。
无人指点便能长成这般模样,还真是叫人羡慕嫉妒,连她都难免觉得心里过不去。不过也只是一瞬,如今她是他表妹,一家人出去,沐清溪受人称赞,她自然也与有荣焉。
“你们妯娌俩聊什么呢?我进来竟也不知道。”杜欣忙完了过来看外甥女,便被告知儿媳妇和外甥女在屋里说话,去了暖阁却只见官哥儿和客儿玩在一处,左找右找,这两个人竟躲在小书房里。
谢氏一见婆婆走进来,连忙笑着赔礼,“跟表妹聊得高兴,慢待了娘,还请娘别怪罪才是!”她这么说,神色间到没有寻常媳妇面对婆母的惶恐。
杜欣为人宽和大度,也不愿意学别人家的婆母拿捏儿媳妇的做派,她对这个儿媳妇本也是很满意的,知书达理识大体,又生下了嫡长孙,怎么看都喜欢。所以婆媳俩一贯亲睦,便跟母女似的。
沐清溪也起身行礼告罪,杜欣知她还拘谨,便亲亲热热地挽了她的手,故作生气道:“姨母等着你去说话,你嫂子倒好,竟跟你说起来没完了。”
“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儿媳给您赔罪了,娘您可大人大量,饶了儿媳这一回吧!”谢氏笑着讨饶。
婆媳笑作一团,沐清溪看着心里也暖了起来,这才该是家人啊!
杜欣乐得儿媳和外甥女相处得宜,由着她们说笑了一会儿才提起来意,“你姨父和两位表哥回来了,如今在前院呢,你们且跟我去迎一迎。”
沐清溪和谢氏连忙应是,各自回房重新梳洗过,随着杜欣去前院接人。
怀宁侯祖上是文臣出身,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得来的爵位。这一代的怀宁侯名黎,字朝元,年已四十,如今领着户部实缺,日前因山东税粮出了岔子,外出履职,特意带上了两个儿子权作历练,今日才回。
因要面见长辈,沐清溪特意换了件淡粉撒红樱的对襟褙子,深红绉纱的八幅湘群,耳中着了明月珰,腕上还有一对手指宽嵌白玉的翡翠镯子。乌黑的头发挽起,梳成了垂挂髻,不加钗环,只以几支海棠珠花簪了。愈发显得小脸白净,清清爽爽又不失女孩儿家的娇俏。
杜欣见了也觉得满意,她原本觉得沐清溪衣着太过素净,虽是刚出了孝期,女孩儿家却不宜太过寡淡,这样的颜色刚刚好。
“可还记得你姨父?”她挽着沐清溪的手边走边问。
沐清溪想了想,宁远侯她是见过的,但是那记忆太过久远,已经是前世她十岁之前的事了,后来便再没见过。爹娘的葬礼上,宁远侯也曾出席,那时候兵荒马乱的,她根本就无心注意,此刻回想起来也只有点模糊的印象罢了。
依稀记得这位姨父是极为和善的,喜欢女孩儿,偏偏膝下无女,小时候也是极疼她的,每次来府上做客必要抱着她玩,还曾戏言要跟父亲做儿女亲家。
“姨父人很好。”实在想不出,沐清溪只好这么答了一句。
杜欣便笑,“一会儿见着便想起来了,你姨父常常念叨你的,听说你来了高兴得什么似的。”
出了主院,只等了一会儿,月亮门边就走进来一行人,为首的看上去不过三十五六的年纪,面容温和俊朗,身形颀长,下颌留着浅浅的胡须,通身一派儒雅之气。
“这就是姨父了。”沐清溪心道。
两下里相见,看着姨父和姨母寒暄过后,沐清溪便上前请安见礼。
沐清溪的事杜欣已在信中说明,陈黎是知道的。他本来也挺喜欢这个外甥女,此时见娇娇弱弱的小姑娘细声细气地行礼,那点盼女儿的心思就又起来了。连忙温声叫了起,又问了些起居之类的家常话。沐清溪一一答了,心里的局促感倒是少了——姨父还像以前那样把她当女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