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欣当然知道,沐清溪的行李是她亲自安置的,怕下人不当心。她原以为是沐清溪带的特产,不成想竟是她自己酿的。
“都有什么酒?也不拿来孝敬姨母。”杜欣笑着打趣。
沐清溪连忙笑着回道:“可不就是孝敬姨母的,一会儿便让锦绣开一坛给姨母尝尝,也是荇儿的孝心。”
说着话,锦绣抱了客儿过来,沐清溪一手接了,杜欣便拿了盘子里的虎皮花生给他吃。客儿认生,大眼睛看看她又看看沐清溪,好像是确定了她不是坏人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拿,拿到手里也不自己吃,反而举高了塞给沐清溪,嫩声声地说:“姑娘,吃!”
沐清溪笑着一口含了,他才自己拿着吃。
杜欣在一旁看得感慨,外甥女还是个孩子,竟还要带个孩子,又想到外甥女信里提到的事,摸着客儿的小脸问道:“客儿如今还是老样子?”
沐清溪脸色微黯,“认人是无碍的,只是胆子小,说话还是不利落。”
杜欣叹口气,抚着沐清溪的额发满是心疼,“苦了你了,姨母也没帮到你什么。”她膝下两个都是儿子,最想生个女儿的,却没生出来,她是把沐清溪当亲生女儿疼的。姐姐去了,一想到沐清溪在乡下吃了三年苦,便觉得又是愧疚又是难过。
见她神色感伤,沐清溪连忙劝说:“姨母说的哪里话,您可是荇儿的靠山呢,哪里没帮忙了,今天要不是您及时出现,荇儿可不就被欺负惨了!”
杜欣被她故作夸张的口气逗笑。
“再说,也不是没法子,姨母可还记得荇儿请您帮忙打听的那位高僧?”沐清溪问。
“自然记得,只是姨母找遍了京城和周边的寺庙也不曾听说有这么号人……”
沐清溪笑笑,遂把遇见智空的经过说了,当然不曾提及颜四的事,只说是智空去南边云游,恰好化缘到了她家门口。
杜欣听了高兴,连声说:“这可是无巧不成书了,看来咱们客儿是个有福气的。”
眼看着到了饭点,丫鬟进来问午膳摆在何处,杜欣想了想便做主摆在了沐清溪房里,“你姨夫和两个表哥今儿不在,咱俩吃咱们的,不用管他们。大厨房灶上厨子多是做北方菜,怕你吃不惯,我特意让人从南边寻了个厨子,你吃吃看合不合口味。”又让人去跟大儿媳妇说不必来伺候。
沐清溪前世不曾离京,到南边也不过三年,口味还是偏北方,本想说不必这么麻烦,但是看着姨母满是慈爱的脸又觉得说不出来,便默默受了。毕竟南方的点心还是很好吃的,大不了以后只让那厨子做点心。
杜欣像是心疼她离京三年受了苦,午膳满满摆了一桌子,别说她们俩加一个客儿,便是再来两三个人都吃不下,杜欣却浑然不觉,只是催着沐清溪多吃点。又见客儿吃饭老老实实,一点儿也不闹腾,显然是沐清溪教得好。寻常人家三四岁的男娃儿正调皮,一刻也坐不住的,偏偏客儿文文静静,虽然也挑食,但是沐清溪一说他便肯听,不喜欢吃撅着嘴也乖乖地吃下去,着实让人怜爱。
用过午膳,杜欣便让她休息一会儿。姨母走了,沐清溪哄睡了客儿便把丫鬟婆子们招进来认了人,又给了赏,这才坐下来跟锦绣、琉璃、珠玑还有春棠、春雁说起安排,“这屋子里的事大大小小都由锦绣管着,你们四个便各自分管一样,自行商定回了锦绣便是。”
春棠和春雁是姨母特地派给她的,不用不好,但是近身的事她还是习惯依赖锦绣。在这府里怕也住不久,她毕竟是表小姐,家里祖母健在,又不是落魄了,断没有在姨母家长住的道理。何况,怀宁侯府也不是姨母的一言堂,日子久了难免会有人觉得姨母处事不公,若是因为她连累了姨母便不美了。
今日过后,沐驰和徐氏苛待兄长遗孤的名声是跑不掉的,这消息他们想堵也堵不住,便是他们再不想,也得面上做足了,风风光光地把她请回安远侯府。老夫人不会坐视不管,她一向最看重安远侯府的名声,绝对容不得这样的事情发生。只是,沐清溪心里明白,自己做了这些,在老夫人那里是落不了好的,等回了沐家也不会太平。
她是无所谓,本来也没想求太平,只是得先把客儿安排好才是。她可以无惧刀枪水火,却不一定能时时刻刻看顾好客儿,万一有个疏漏,岂不是后悔莫及。可是,能把客儿托付给谁呢?
姨母这里是不妥的,大表哥有妻有子,况且,老夫人也不会允许安远侯府的嫡长孙养在怀宁侯府,传出去只会徒增笑柄。怀宁侯府不行,那只能考虑外祖家和大嫂娘家了。按理说大嫂娘家是最合适的,毕竟是大嫂的儿子,客儿的外祖家,外孙借住也是说得过去的,就是不知道秦家是怎么个态度。当初大嫂病逝,安远侯府一夜变天,她只仿佛记得沐家跟秦家和杜家闹得十分难看,具体难看到了什么地步她还不清楚。
前世是稀里糊涂伤心过度不曾关注,这辈子是慌乱之中无暇顾及,还得亲自上门看看才是。她初回京城,带着客儿拜访外祖家也是合情合理,秦家应该不会拒绝。
至于她的外祖家,沐清溪心里有点复杂。前世,父母去后杜家和沐家决裂,她又被徐氏困在后宅不得出,很多事情都只能隐约从下人的口中听到,还无法分辨真假,因为有些本就是徐氏可以让人传到她耳中的假消息,便如……算了,不想提。
她只依稀记得,外祖家曾给她送过东西,也曾要求上门探望,都被徐氏和老夫人拦下了,后来渐渐没了消息,直到她被迫出嫁,舅舅前来送嫁,当时眼眶通红握着她的手说了一句“日后若是过得不好,便来跟舅舅说”。从沐家到严家不过是换了一个牢笼,她就算受了委屈也递不出信,反而还要招来毒打。后来她学乖了,逆来顺受,什么都挨着受着。
舅舅应该是疼爱她的吧。
幼年时跟随娘亲回外祖家,舅舅还曾经抱了她骑在他的脖子上摘杏子,她打碎了他最喜欢的笔洗,舅舅也没生气,反而很紧张地问她有没有伤到手……
她也该去外祖家看看才是,等晚点跟姨母商量好了。
午休过后,沐清溪把带来的书本整理到小书房,带着客儿练了几个字。其实就是她写客儿看而已,他还太小,指骨也没有长结实,是拿不动笔的。之后又带着客儿在院子里走了走,院子里既没有山石假山,也没有池塘水湖,想来是怕客儿乱跑受了伤。只廊下放了个大水缸,里面栽了些睡莲,这时节春寒料峭,只有几片枯叶。
西边角落里有一丛忍冬,生得繁茂,东边三五株海棠,此时刚刚抽了嫩芽,待到三四月间花开时候,定然是盛景。
没想到姨母竟然还记得她喜欢海棠花,开时无香,落时无声,一身的潇洒。
就这么走走看看,待到夕阳落山时,姨母派了人来,说是请她过去说话,沐清溪回屋给客儿加了件厚些的斗篷,便过去了。
第020章 流言
望江楼乃是京城第一酒楼,楼起五层,雕梁画栋,飞阁流丹,四层以上为雅间,因其坐落在曲江边上,开门临水,景观极佳,五层更是非达官贵人不入,长年被人包下。楼内人来人往,常常是座无虚席,便有那说书人卖艺女出入其间。一来雅趣助兴,二来混口饭吃。望江楼掌柜心思灵活,非但不曾阻拦,反而从大江南北寻觅口才极好的说书人久驻于楼内,日积月累,竟也成了望江楼的一大特色。
常言道“仓廪实而知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自高宗朝以来,朝廷休养生息,百姓日渐富庶,风气开放,民间论政之声常有。这日说书人廖翊正说到烈帝北征夷狄的典故,烈帝乃是当今承安帝之兄长,二十岁登基,年号贞元。烈帝美姿容,丰仪度,文韬武略,犹擅兵事。在位十年,期间三次御驾亲征北征夷狄,北疆扩土三千里。
“万景山一战诛灭北狄精锐三万铁骑,此后北狄再不敢聚众南下,只能在边境一带隔靴搔痒。烈帝文武双全,只可惜贞元十年于铁木河中计被围,身受重伤,不治身亡,惜哉!惜哉!”
他说得沉痛,便有人跟着感慨,说着说着话题就转到了大梁朝其他诸将身上,不可避免地说起了三年前被刺身亡的安国公沐骏。
“既然大家想听,老朽便来说说这位安国公。烈帝去后,北狄欺我新丧之痛,于当今登位之初南下侵扰。安国公当朝请战,当今授予其左都督,总领宣府、大同兵事……此后,安国公常驻北境,北狄不敢贸然进犯,及至承安十年,北狄天灾人祸牛羊死伤无数,南下侵掠夺十三城。安国公于怀峦城外雾浒河一战大胜,收复失地,以战功卓著得晋爵位,只可惜一代名将遭人暗算,马革裹尸,赫赫安国公府一夕变天,只留下孤儿弱女遭人欺凌,可怜可叹!”
廖翊长叹一声,感伤连连。
话音刚落,座中便有人问道:“廖老说得可是前日安远侯夫妻俩苛待侄女一事?”
廖翊点点头,“不错!若非安国公立下不世功勋,仅凭沐驰那能耐如何当得起侯爵。其承爵之后非但不曾好生照料兄长遗孤,反而任凭后宅妇人磋磨,岂不是忘恩负义之辈!”他说书向来是有一说一,随加点评,吐尽胸中之气,即便是在世之人也毫不留情,正因为如此不藏私之举,才得了众人敬佩。此时这么说来,在场无论是否曾亲眼见过当日情形的人便都潜意识地觉得他说得有理。
他起了头,座中便有人应和,说起当日之事。
“不错,昨日我恰好路过安远侯府,那安国公遗孤于府门前苦站两三个时辰而不得入,最后只能搬出父母兄嫂之灵位哭诉,便是如此安远侯夫人犹不肯放人,还险些抓伤了那位姑娘……”
“那侯夫人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一朝得志,自然不像真正的高门府第一般行事有度。”
“说起来沐家小姐也是至孝之人,小小年纪没了父母家人,一个女孩儿家结庐守孝三年,实在难得。依我看,便说是本朝第一孝女也当得!”
“谁说不是呢,我看那沐家小姐柔柔弱弱的,周身的气派却是不俗,不卑不亢,也唯有安国公那等人物教养得出来。”
“唉,有家回不得,也是可怜……”
“沐驰自继承安远侯爵碌碌无为一事无成,哪有半点当年安国公的风采,这安远侯府迟早是要败落的,真真可惜了安国公一代名将!”
“可不是!不过,我听说安国公膝下尚有遗孤长孙,说不定将来能继承父祖遗志也未可知?”
“此言差矣,安远侯早已言明安国公之长孙幼年得病,已成痴儿,是以几次三番上书请封自己的长子为世子,只不过都被当今驳回了。”
“哦,竟有此事?”
“这等丑事安远侯哪会大肆宣扬,弃兄长嫡孙不取,而为自家的儿子筹谋,我看这幼儿得病说不得也有蹊跷……”
“王兄言之有理!”
四楼的雅间里,一身华服,容貌俊朗的男子听着楼下的讨论露出了个玩味的笑容。
“砰——”
青瓷茶盏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盏中的茶水混着碎瓷四下里飞溅。
“蠢货!蠢货!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木槿堂里,沐驰听完下人回报外间的传言怒不可遏,指着徐氏的鼻子痛骂。“我什么时候让你接那丫头回京了?啊?你这个愚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老爷,妾身这也是为了您……”徐氏满心里委屈,她这么做还不是为了长子请封世子筹划。沐清溪和沐含章留着终究是隐患,放在远处看不见倒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随意拿捏。只要进了侯府,还不是她说了算。
沐驰不领情也就罢了,怎么能如此指责于她?!
沐驰见她犹不知悔改,强词夺理,心下更是恼恨,这个妻子出身商贾之家,行事一贯自作聪明小家子气。他犹是侯府庶子尚不明显,如今做了安远侯夫人更是肆无忌惮地犯蠢,偏偏每每都以为他好为借口。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不必理会她?嗯?把她丢在乡下自生自灭,我自有法子处置,你倒好,竟敢自作主张把人放到京城里来,你是嫌事情闹不大吗!蠢货!”
徐氏自成为侯夫人以来早已习惯了被人追捧,便是老夫人看在安远侯的份上也极少对她摆脸子,过惯了顺风顺水的日子,如今乍然被指着鼻子痛骂,哪里还忍得下去?
“老爷,妾身怎么说也是您明媒正娶的妻子,便是犯了错您也不能像训斥奴仆似的对待,这家里还有没有规矩了!”
沐驰怒极反笑,“规矩?你还跟我谈规矩?就你那满身铜臭味的还知道规矩二字怎么写?”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我!现在嫌弃我出身低了,当年可是你上门求着我嫁的!你一个侯府庶子,一无功名,二无官职……”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徐氏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瞪着沐驰,“你打我!你竟然敢打我!说来说去你就是还想着那贱人!我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你竟然还心思龌龊地点击那贱人!我跟你拼了!”
“你胡说什么!”沐驰见她越说越胡言乱语就要上去阻拦,却冷不防被徐氏一把抓在脸上,立时显出了三道红印子。
“你这泼妇!”
“爹!娘!这是怎么了?!”沐清菀冲进屋子里见着爹娘扭打在一处惊吓不已,连忙让人上前去拉。
徐嬷嬷一进屋子看这情形也惊住了,沐驰和徐氏争执一起她便带着人退了出去,听见里头争吵声越来越大这才派了人去请小姐,哪知道会闹成这个样子!
徐氏一见女儿来了百般委屈涌上心头,抱着女儿便是一阵哭嚎:“菀姐儿啊,你爹她是要娘的命啊!”
“娘!娘!您先别哭!爹,这是怎么了!”沐清菀抱着徐氏惶急无措,徐氏只是哭号什么也不说,她只好转而去问沐驰。
沐驰余怒未消,看着徐氏这样满肚子气,“不可理喻,你自己问她!”说罢便抬脚走了出去。
“爹!爹!”沐清菀连声挽留,见父亲头也不回地走了,母亲又紧抱着她不放,只好先安慰母亲,又一边招来徐嬷嬷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徐嬷嬷在外间本就听得不甚清楚,只好将府门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沐清菀听完气冲冲地说道:“我就知道,那个小贱人一回来准没好事!”就像小时候,但凡有什么都是沐清溪先挑,沐清溪挑剩了才有她的。若是两个人起了争执,犯错的受罚的必然是她,祖母从来不会处罚沐清溪。如今她一回来便惹得父母争吵,等她入了府,她定然要她好看!
徐嬷嬷闻言一哽,自家夫人出身商贾,时不时便冒出几句市井之语,小姐耳濡目染之下也学会不少,这实在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教养。以她看来,这事儿是夫人做得过了,再怎么说沐清溪也是侯府小姐,开个下人走得角门实在不合规矩。若是夫人早听了劝,怎么会闹成如今这样。只是,她到底是夫人的仆婢,这话是断不敢说出来的,只能温言劝抚。
“去,看看他去哪儿了!”徐氏平复了心绪,便又吩咐人去打听沐驰的行踪。
一听沐驰出了木槿堂直奔闲玉园,火气就又起来了。
闲玉园是董姨娘的住处,董姨娘姓董,双名红蕖,是沐驰新纳的一房妾室,年纪不过双十,容貌生得极好,又弹得一手好琴,近一个月来沐驰都宿在她房里,徐氏不满已久。如今听说沐驰离开她这去了董姨娘房里,顿时新仇旧恨挤到了一块儿。
“明儿一早让董氏来我这里伺候!”
徐嬷嬷躬身应是,心知夫人这是打算拿董姨娘出气了。
“娘,不过一个妾,您何必跟她置气,当务之急是快点让爹消气。不是女儿说您,这事儿是您做得不对,您好歹也该跟爹商量一下再做决定。如今让爹丢了这么大面子,您还不顺着点,他能不生气吗?”沐清菀劝道。
董氏再怎么受宠也只是个妾,又没子嗣,能掀起什么风浪来,倒是怎么处置沐清溪这事儿才最重要,偏偏她母亲看不明白。
徐氏喝了口水顺气,半晌才平复下来,拉着沐清菀的手叹道:“是娘糊涂了,也是被沐清溪和你爹给气得。没想到三年不见她倒是长进了,敢算计起我来,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竟敢跟她耍弄心机,让她出了这么大的丑,沐清溪那个臭丫头,她绝对不会放过!她要让杜瑶看看,她是怎么好好“照顾”她唯一的女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