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向不喜欢无棱角的人,反而喜欢与又刚又烈的人打交道。
对手亦然。
一反常态,他温和问道:“给我上药时,可戳疼了手指?”
“嗯?”显然没懂他的意思,宁雪滢下意识蜷起指尖,戒备地盯着那双脉脉凤眸,像是在质问他又想耍什么花样。
卫九松开她的腿弯,抓起她藏起的右手,细细打量,温柔细致的似换了个芯。
连卫湛都没这般“温柔”过。
宁雪滢头皮发麻,摸不清他的心思,却又不想大声呼叫引旁人前来,直到指尖被重重咬住,才知他温情背后的真实面目。
眉心泛起浅浅的褶,她用力向回抽手。
指尖被咬出清晰的牙印,十指连心的痛传递到心房,她想也不想,抬手掴在男人脸上,动作快而精准。
被打偏脸,卫九却笑了,扯下她腰间的绢帕,不紧不慢地包裹起她的指尖,“这就急了?以牙还牙罢了,再有下次试试。”
说罢松开手,越过她离开。
宁雪滢立即丢掉绢帕。
绢帕飘落,盖住鞋面。
她抬脚踢开,捏住指腹挤出血珠,疲惫地沿着墙壁滑坐在地。不知自己能坚持多久,但与卫湛还有一点儿感情的前提下,倒也不会轻易再提和离。
若真有一日,卫湛负她,她大可轻松离开,不带半分犹豫。
户部尚书府。
为儿子检查完行囊,葛氏垫脚抱了下儿子。
转眼十九年,最淘气的臭小子已长成壮实魁梧的青年了。
从没与三子分别过的葛氏红了眼眶,“行囊里装满了药,病了要及时服用。照顾好自个儿,平安归来。”
不比母亲的多愁善感,季懿行大咧咧地“嗯”了声,看似不经意,却还是被这份关切暖了心窝。
一旁的季朗坤别扭地使劲儿拍拍儿子的手臂,“军令如山,不可意气用事。到了那边驻扎后,若是有机会,记得勤寄书信,别让你娘担忧。”
不愿抒情,年过四旬的中年男子吸吸鼻子,“臭小子,也别给老子丢脸。”
怕被别人笑话,季朗坤暗自擦擦眼角。
“知道了。”季懿行揉揉被父亲拍疼的手臂,脸薄地转过身朝屋里走去,“孩儿还要收拾些随身的细软,先回书房了。”
等进了书房,季懿行走到书架前,拉开抽屉想将与宁雪滢的往来书信带在身上。
这些书信,他看得比任何细软都要珍贵。
然而,木匣空空,已不见了一张张笺札。
冲出房门的一瞬,他站在庭院中,天旋地转。
笺札怎会不翼而飞?
莫不是让父亲派人“偷”走了?
就为了斩断他对宁雪滢的念想,安安心心与那悍妇过日子?
望着仆人们投来的关切目光,他向后退去,一步、两步、三步......直到脚跟抵在石阶上。
明早即将启程,父亲那句“意气用事”盘桓在脑海。
此时不是斗气的时候。
且等回来再说。
他呆愣地坐在石阶上,任凭仆人们嘘寒问暖也没有任何回应。
站在游廊对面的杜絮望向这边,不确定季懿行为何愣坐在那里,但隐约有些猜测。
阿枳走过来,手里端着葛氏让人送来的大补汤,“少夫人,主母希望您今晚主动些。”
杜絮一阵恶寒,摆摆手让她退下。
作为跟在少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阿枳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遂苦口婆心地劝道:“三少爷一去少说也要一个冬日,少夫人若是能在今夜怀上,等到三少爷回来,说不定就能与您冰释前嫌,永结同心了。”
“我要讨好他做什么?”
“啊?”
阿枳被问傻了。
杜絮一笑,“小丫头,你该明白一个道理,男人的心,不是一个孩子就能套牢的。再者,女子也不该为了讨好丈夫委屈自己。”
“奴婢不懂。”
“你那么机灵,怎会不懂?”杜絮绕开她走向长廊一头,戳破了阿枳佯装的糊涂,“是身不由己,不敢想吧。”
入夜,季懿行行尸走肉般由侍女褪去衣袍,换上一袭雪青色缎纹寝衣。
他钟爱明艳色彩的衣衫,可自从娶错妻,穿什么都觉得灰头土脸。
侍女为他系好腰带,指尖刻意划过他的腰腹,深知三少爷在房中没有得到慰藉。
季懿行深深睨她一眼,似警告,也似讥诮,但总归没有训斥,甚至带了点纵容的意思。
侍女受宠若惊,一头扎进他怀里,“奴婢愿意为少爷......啊三少夫人......”
不知何时,杜絮已靠在了半敞的房门前,啃了一口手里的果子。
没想到被抓个正着,侍女赶忙跪地。
季懿行毫无愧疚,越过侍女,面无表情地走向里间,打从杜絮在门边露出衣角,他就注意到了。
盯着青年的背影,杜絮耸肩,“阿枳,将人带下去,送到前院充当烧火丫鬟。”
从一等大丫鬟变成干杂货的,侍女惊慌失措,半跪着爬向杜絮,“三少夫人开恩,奴婢不敢了!”
杜絮避开她的手,没有半点怜香惜玉,还笑着对阿枳道:“传下去,这侍女怀了你家三少爷的种,被我打掉了。”
阿枳:“......”
有点难办。
季懿行沉着脸折返回来,没等发作,就被杜絮抢先一步,施施然离开,留下一抹艳丽背影,气得他够呛。
另一边,相安无事了一个白日的宁雪滢与卫九被卫伯爷请去了朱阙苑。
“明早增援大同镇镇匪的将士即将启程,按理说,深闺妇人不必到场,但身为大同镇总兵的女儿,为父觉着,你该为将士们送行。”
早有此意,宁雪滢当仁不让,“多谢爹爹成全。”
闻言,卫伯爷会心一笑。
卫九站在一旁,转动着食指的银戒,若有所思,忽然提了提唇,有种看好戏的意味儿。
宁雪滢没有理会他,也不在意他的看法,若是连这点气魄都无,还哪里配做宁嵩的女儿。
想起鲜衣怒马的父亲,宁雪滢坚定了送行禁军的决心,绕过卫九径自离开。
青岑的伤势不算重,但也要卧床静休,任凭妹妹青橘怎么询问,都默不作声。
探望过青岑回到玉照苑,宁雪滢独自漫步在阑珊月下。
今夜风柔,云浓雾稠,屋外并不寒冷,宁雪滢坐在院角的木秋千上消磨着时辰。
距离子夜还有一个时辰,她不想回到房中,距离某人一墙之隔。
倏然,稀薄夜雾中传来笛声,悠扬盈耳。
宁雪滢刚要沉下心来欣赏,却见庭院的老树上坐着个人,手持竹笛,倚靠在树杈上。
敢在玉照苑肆意吹奏之人,除了那人还会有谁?
宁雪滢冷然起身走向正房,留下微摇的秋千。
笛声未止,绵长婉转,没有因少了聆听者而减损半分音色。
比起宁雪滢,卫九更不愿呆在屋里,只因被关久了,闷得慌。可子夜将近,也懒得再去别处。
他不喜被困一隅,也不喜置身热闹之中,看似恣睢不羁的人,唯独喜欢与星榆、月波为伴。
笛声止时,有一个小丫头低头走路撞到树上,疼得使劲儿揉了揉脑门。
卫九斜睨一眼,认出她是宁雪滢身边的侍女秋荷,“不看路?”
秋荷赶忙福福身子,怯生生地向后退去,“奴婢打扰到姑爷了,这便退下。”
没得到首肯,她站着没动,尴尬地翘起脚趾。
丑时那会儿为了自家小姐敢于拍门质问的小胖丫头,此刻的反差令卫九感到好笑,“手里拿的什么?”
秋荷手一背,“书信。”
“讲明白。”
秋荷支支吾吾半天,恐世子爷会不耐烦,只好如实交代。
她在陪嫁来京前,在宁府有一交情不错的小姐妹,是主母田氏身边的大丫鬟,后来闹掰了,起因是那女子时常在田氏面前搬弄她的是非。
待她离府后,那女子不改恶习,时常嚼舌根,被田氏打发出府,如今走投无路,想要来投奔她。
秋荷讪讪道:“奴婢嘴笨,不知该如何回信拒绝,才能既简明又霸气,还能狠狠打她的脸。”
听罢,卫九转了转竹笛,斜插在背后的腰封上,伸手向下,“信拿来。”
换作卫湛,定然不会管这等闲事。
透过微启的窗缝,宁雪滢默默观察着那个伸手拿信的男子,不知他在给秋荷支什么损招。
等秋荷蹦蹦跳跳地走进房中,她合上窗棂,一本正经地咳了声,询问起缘由。
“别来,无恙......?”
“是啊,姑爷是这么教奴婢回的。”
秋荷拿出书信,摊开在宁雪滢面前。
信笺数十页,宁雪滢没耐心看完,单挑了第一页的第一段。
“久不通函,至以为念。秋荷,别来无恙。”
后面的内容不用看,都能猜到大概写了什么。
攀交情卖惨的成分居多。
难怪卫九会以“别来,无恙”来回复,的确简明扼要又不失霸气。
还真是损得很。
将书信还给秋荷,宁雪滢以默认的方式给予肯定。
“别为不值得的人耿耿于怀了。”
“奴婢明白。”
“去备水吧,我想沐浴。”
秋荷收起信退了出去,很快提着冒热气的水桶走进来。
水汽袅袅环绕中,宁雪滢坐在浴桶里闭目凝气,想起今日种种,又记了卫九一笔账,若是可以,真想替卫湛彻底剔除掉这重恶灵。
站在落地铜镜前涂抹过桃花膏,她裹着白色布巾走出湢浴,本打算唤秋荷和青橘进来收拾,却发现兰堂的房门被人推开。一道身影走进来,携带沁凉北风,惹得她打起哆嗦,可下一瞬,她就丢出手里的瓷瓶,砸向肩头落雪的男子。
“出去!”
卫九侧身躲开,眼睁睁看着瓷瓶砸在门扉上,落地碎裂。里面装着白色的膏体,飘散花香。
抬眸间,妍姿艳质的女子映入眼帘,削背、雪肌,清瘦又丰腴,清瘦的是体态,丰腴的是被布巾遮住的两处。
卫九一怔,全然没想到一进屋会撞到这副场景。外面飘雪,他本想回书房小憩,睡到卫湛醒来,却发现书房少了一味沉香,这才来正房查看有无富余。
不自在仅仅在俊面上一闪而过,他转而轻嗤,大步走向西卧。
被他的无礼气到浑身发抖,宁雪滢环住自己走向东卧,快速更换好衣裙。
婀娜的身姿映在了纸糊的直棂隔扇上。
卫九拿着一盒香料出来时,无意瞥过,别扭地避开视线,刚要离开,却被叫住。
拉开隔扇,宁雪滢板着一张浴后粉润的俏脸走出来,“下次记得叩门,这是修养。”
卫九侧头,高挑的身量在灯火下完全笼罩住了身侧的人儿,“鹊要回巢,还要先过问鸠的意思?”
愠气转化为拌嘴的动力,宁雪滢上下打量他,“鸠占鹊巢的一直是你。”
两人针对的显然不同。
听出她的暗讽,卫九眸光一凛,不怒反笑,隐现一丝佻达,慢悠悠地朝她走去。
压迫感袭来,宁雪滢慢慢后退,眼含戒备,直到身体抵在兰堂的圆桌上。
放下香料盒子,卫九单手撑在桌边,附身逼近,“我和卫湛共存,接受不了,大可和离,不必勉强。”
离得近了,他能清晰闻到女子身上的桃花香。
桃花香和鹅梨香缠络,混合出了独特的味道,甚是清新好闻。
而宁雪滢,清晰看到他唇上结痂的伤痕,是她咬出的伤口。
第26章
雪落庭砌,淅淅索索个不停,风势也随之渐大,隔扇撼烛,使明火突突跳动,映在男子漆黑的眸中。
卫九直起身,拉开距离,撩袍落座,手执侧把祥云壶,想要为自己斟茶,却发现壶中空空,无茶可饮,“或许转换身份会活得更惬意。”
压迫感骤然撤去,宁雪滢松弛了些,但仍怀有警惕心。
听他好商好量的语气,有种正在与老谋深算的贾商谈生意的错觉。
“转换身份?”
“嗯。”卫九一面应答,一面从西卧取出茶罐和小泥炉,添炭烧水,似要心平气和地好言相劝。
可谓软硬兼施。
“卫氏在金陵城有上百间商铺,你若愿意和离......”点燃一碟盘香放入如意流云铜炉中,他不疾不徐道,“那些铺子全归你,日后,宁氏会成为金陵城的首富。”
沸水洗过小种红茶,卫九将第二泡茶汤推向对面,尾音清越上扬,“考虑一下?”
露出的指甲修剪得整洁干净,骨感匀称,修长白皙,是一双文人的手,可指腹上分布的老茧,又显露了他的另一重经历。
习武的经历。
宁雪滢并不会质疑卫氏的财力,也不会质疑卫氏世子的威信力,但她不会为了钱财出卖自己的姻缘,前提是,卫湛值得。
“小伯爷此言差矣。”她笑笑,迎上对方的视线,“我若与世子和离,只能做金陵城的女首富。我若赖着不走,岂不是卫氏所有的账目最终都会落入我手?”
还真是个难打发的,卫九淡笑,低低沉沉,“算盘珠子都快敲到我脸上了。”
“过奖。”
缕缕茶汽飘散指尖,卫九饮啜一口,薄唇晕染一层水润,“开价吧。”
宁雪滢微挑柳眉,“可以不计代价?”
看他依旧平静,宁雪滢点点头,目朝紧闭的门扉,疏冷了柔柔的目光,“先跪下来求我。”
一口茶汤差点呛在喉咙间,饶是见惯了大风浪早已练就波澜不惊的男子还是没能掩饰好脸上的诧异,“跪下来求你?”
“嗯。”宁雪滢吊起眼梢,三分媚,七分傲,“或许我会认真考虑。”
“也不是不行。”
“......?”
原本以为会激怒他,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宁雪滢佯装淡然地捋捋披散的长发,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好呀,小伯爷请。”
一盏茶刚好见了底,卫九懒懒起身,高大的身影再次笼罩住娇小的女子。
灯火熠熠,映亮男子的半边脸,另一边嵌在暗影中,呈现出晦暗不明的光影,让宁雪滢生出十二分的警惕。
当他下摆微凸,有曲膝的趋势时,宁雪滢分明察觉到他目光的变化,立即向一侧退开,避开了他伸来的手。
他想抓她做什么?
抓了个空,卫九阴恻恻地拢袖,坐在了她坐过的绣墩上,眼看着时辰所剩无几,闲凉警告道:“卫湛非良人,他背负了太多担子,相处久了,你们只会成为怨侣。”
“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不劳小伯爷费心。再有,话不讲明,就是无中生有。”宁雪滢慢慢向房门退去,想要拉开安全的距离,以确保在激怒他前,逃离这间房。
一个比一个倔强呢,卫九懒得再多言。
这时,有门侍前来叩门,“大奶奶,户部尚书府的三公子方才来过,托小的转送给您一点儿心意。”
季懿行?
屋里的两人齐齐看向门扉,心思各异。
门侍不敢擅自通传,必然是通过了姜叔的授意。作为伯府的老管家,姜叔断不会贸然行事。想是季懿行不达目的不罢休,赖着不走。
拉开门,宁雪滢迎风接过门侍递上的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个茶包。
红签儿有“六安瓜片”的字样。
在曾经的书信往来中,她曾说过自己最喜欢片茶。
她方想起,季懿行即将踏上前往大同镇的路途,是在以这份心意暗示什么吗?
旧情难断吗?
手中的锦盒忽然变得沉甸甸,她刚要差遣门侍悄悄送回季懿行手里,却被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男子抢了先。
卫九拿过茶包,向后退去,仗着腿长,避开了宁雪滢的抢夺。
“还给我。”
捻了捻干燥的茶叶,随之轻嗅,卫九勾唇,“谷雨前后采摘杀青的,毛火、小火、老火皆全。正宗的六安瓜片。”
嘴上夸赞着,手上却毫不吝惜,将茶包撇在圆桌上,散落在桌面,“季三郎有心了。”
眼看着这一幕,门侍背脊发凉,进退不得,傻兮兮愣在原地等候差遣。
瞥了一眼走到桌边收拾散落茶叶的女子,卫九问向门侍:“季三郎可离开了?”
“得了姜管家的准话就离开了。”
用食指点了点颞,卫九陷入静默,不知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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