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许,北风刮耳刺痛,宁雪滢被卫九抓着手腕趔趔趄趄走在冷飕飕的游廊中,穿过一道道月门,来到未出阁庶妹们居住的后罩房。
又步上一座最临近后院的二层小楼。
大步跨上二层木梯,卫九轻车熟路地推开其中一间房,原是嫡妹卫馠的闺阁,如今空置。
抓着人不放,他站在门口淡淡吩咐道:“燃灯。”
门侍快速上前,点燃房中数盏连枝铜灯。
一晌灯火通明。
不明所以的宁雪滢被卫九带进房中,只听“咯吱”一声,是房门闭合的声响。
她挣了挣,没能如愿。
巡睃一圈,卫九将她抵在一扇窗前,抬手推开窗扇,任朔风淅淅灌入。
被困双臂间的女子明显打个冷颤。
单手撑在窗框上,卫九向外探身,迫使宁雪滢跟着向前倾身。
呈现出狎昵。
“猜猜,季三郎躲在哪里?”卫九慢条斯理地俯瞰着空寂的后巷,高峻的身姿被稀薄月色柔化了冷厉,别样温柔。
可这份温柔,宁雪滢自认无福消受,只因身后的男子像一匹设饵诱捕猎物的雪豹。
豹是狡猾的。
后巷栽植着一排茁壮的枫树,光秃秃的枝干投下花花搭搭的碎影。
犀利的目光一敛,卫九指向其中一棵最粗壮的,“那里藏着个人,是他吧。”
宁雪滢眯眼辨认,离得太远,分辨不清是人影还是树影。
“你想做什么?”
“今晚断了他的念想,也好让他心无旁骛地去剿匪。”卫九挑起女子一缕长发,在雪月中缠在指尖。
发丝如绸划过,有些抓不住。
腰肢被环住,宁雪滢扭动肩膀试图脱离桎梏,可越是这样,越与身后的男子贴得紧密。
削背蹭到那人胸膛。
宁雪滢费力扭头,不懂他为何要这样做。
既想她与卫湛和离,季懿行无疑是最好的发酵剂,引起他二人的矛盾。
这会儿为何要排挤掉季懿行?
“你不该给我个解释?大晚上的,折腾什么?”
男人只冷冷回道:“没有解释。”
宁雪滢气不过,愠着一张小脸挣扎起来。
然而,几番挣扎无果,她失了气力,脸颊泛起粉晕,娇丽可人。
卫九盯着那棵枫树后面的身影,一点点抚上宁雪滢的前颈,以虎口托起她的下颔,迫使她向后扬起漂亮的脖子。
从远处看,很像暖融灯火中相互依偎、亲昵无间的一对璧人。
躲在暗处的季懿行紧紧握拳,拳头咯咯响。
胸口发闷,原本想要寄托的相思化为无边的苦水,潺潺流动在心河。
他一拳砸在粗糙的树干上,皮肉渗血,忍着最后一丝理智才没有吼出声。
黯然转身离去。
小楼上,目视那道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卫九面无表情地松开宁雪滢,拿出锦帕擦了擦手指,眼底蕴着冰晶。
即便想要宁雪滢与卫湛和离,也不会成全季懿行的。
不,是沈懿行。
他要让沈懿行今生爱而不得,事事不顺意。
靴面传来碾压的痛意,他低头看去,缎面黑靴上留有一个小巧的脚印,很是突兀。
眼看着踩他脚的女子快速跑开,他没有计较。
子夜已至,心跳失了规律,凌乱不堪。
是时候回书房了。
书房静悄悄的,孤灯一盏,他仰躺在摇椅上,开合折扇。
一遍遍看着上面丰筋多力的字迹。
九九归原。
因守护而生的他,却从来不被卫湛待见。如今加上一个宁雪滢,雪上加霜。
想想挺可气呢。
将扇面盖在脸上,遮蔽了浅薄的月光,视野陷入暗淡。
火盆中的银骨炭发出噼里啪啦的燃烧声,折扇自男人手中脱落,“啪嗒”一声落在火盆旁。
淡月疏枝转凉,宁雪滢坐在卧房内发呆。
有卫九在隔壁书房,她自是不会去主动招惹,一个人在静夜中研读起医书,直至窗外雪停。
子夜过半,她折上书页,起身拉开房门。
灯火稀疏,打在晕裙上,映亮上面的花纹。
与书房只有数步之遥,她没穿斗篷,忍着寒冷小跑过去,叩响了门扉。
“世子?”
屋里灯火通明,却无人影晃动,她搓了搓手臂,只听“咯吱”一声,灯火流泻,里面的人拉开了房门。
下意识的,她看向男子的右手,见食指上还戴着银戒,登感不妙,刚要转身离开,耳畔传来一道莫名有安全感的声音。
“是我。”
宁雪滢转身,望着灯火流泻中的紫衣男子,千言万语化为一句“哦”。
这一回应别说热切,连寻常都算不上,着实有些冷漠,卫湛却只是稍愣,便伸手将人拉进了书房,反脚带上门,隔绝了严寒。
身上的寒气被屋里的热气冲淡,宁雪滢倚在背靠门扇的男人怀里,与之四目相触。
腰上的大手慢慢有了动作,沿着裙带环合,以十指掐住。
宁雪滢在男人的掌心扭动起细腰,想要脱离这份暗昧的掌控。
“你心口可有不适?”用手推了推男人的胸膛,她认真道,“我想了想,日后还是每月逢七针灸吧,以免让那个人钻了空子模仿你。”
对于卫九的所作所为,若是没有卫九刻意留痕或是身边人的告知,卫湛并不能知晓,然而,恰恰相反,卫九能感知他的所有心事,单单除了动情时的床笫之事。
卫湛松开宁雪滢,听她详细叙述了昨日的事,包括卫九意欲将她送回金陵的插曲。
靠在门扇上缄默良久,卫湛隐含沉重道:“让你受惊了。”
宁雪滢自认还做不到包容卫湛的一切,与豁达二字相距甚远,她没有伪装的云淡风轻,直言不讳地提醒道:“那你要对我好些,以免我再生出和离的想法。”
卫湛低眸,说不出什么滋味。
前世的事实摆在那,擦拭不掉,可今生,面前的女子是单纯的,鲜活的,不受沈懿行教唆的。
没得到回应,宁雪滢有些来气,也不知他在别扭什么,莫不是想将关切和呵护付诸在日常的细节中?
“好了,你先去更衣吧。”
卫湛和卫九无论是在性格还是穿着打扮上都截然不同,看着这身华丽的紫衣和食指上重工打造的银戒,宁雪滢不自觉会联系到那个总是欺负她的卫九。
卫湛点点头,绕过她走进里间,很快,屏风内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等卫湛走出来时,已换回了素雅的闲居宽袍,玉石腰封上坠着个流苏如意扣,手上的银戒不见了影踪。
宁雪滢不禁惊叹,明明是同一张脸、同一副身躯,可换过着装后的“两”个男子截然不同,一个冷矜,一个阴鸷,不知是着装的缘由还是气韵的不同。
宁雪滢走过去,这才愿意与之亲近,还抓起他的右手,看向食指上的压痕,“那人为何会一直戴着银戒?”
提起这事,卫湛有些好笑,老话儿有“言念君子,其温如玉①”之说,君子本该如玉温润,可卫九自认狂悖,与温润不沾边,该用银饰祛除身上的郁气。
然而,这只是听青岑转述的,真正的缘由只有卫九自知。
卫湛不愿妻子与卫九有过多的接触和互相了解,只道:“他闲的。”
宁雪滢还想再问,被男人拦住肩,带进了怀里。
卫湛低头,冷峻中多出一丝探究,“我嘴上的伤口是如何弄的?”
适才对镜更衣,他才发现下唇留有血痂,点点殷红,小小半圈,像是被人用嘴咬的。
卫九比他还洁癖,不可能去柳巷花街之所。
最大的可能......
搂在宁雪滢肩头的手臂渐渐收紧,勒得女子呼吸不畅。
宁雪滢以掌根推他,气喘不匀地讲述起夤夜马车中的博弈。
听过解释,卫湛面色稍缓。
卫九生于他内心最阴暗的角落,那里堆积着仇恨、戾气、冷情,性子上睚眦必较,对前世仇人免不了肆意报复,很有可能伤害到宁雪滢。
此刻得知妻子急中生智,还对其先下手为强,倒也舒坦许多。
凝睇女子红润的唇,他静默不语,知“这里”有多软弹清甜。
明明该欣慰,可为何生出一种难言的酸苦?
又是在夤夜,宁雪滢被卫湛吻得呼吸不畅、双膝发软,难以承受这份缠络。
自从那晚的一记怒吻过后,他像是支流开闸,冲进了宽广水域,富有探索欲。
双唇微肿,宁雪滢使劲儿别开脸,单手捂住男人的唇,“好了,够了。”
卫湛咬住她的指尖,在听得“嘶”一声后,停下了全部动作,细细打量起她指腹上的咬痕。
“他干的?”
“......嗯。”
不知怎地,宁雪滢莫名有些心虚,像是与人偷.欢被丈夫抓包,可自己才是受害者。
“他报复我,咬了我。”
先下手为强,她告起卫九的状,带着小小的倔强,“我没认错,本就是他的不是。”
像是两个小孩子在斗气打闹,可卫湛愈发觉得不是滋味,抬手捂住她的唇,拥入怀中。
“不要再讲他。”
“喔。”
宁雪滢不再告状,微眯起眼,由惶惶逐渐沉浸,不知不觉,被卫湛抱进正房的床帐。
男人以双臂勒住她的肩头和腰肢,不准她钻回另一张被子。
吻细细密密地落在脸上,显露了男人的不淡然。
窒息感袭来,宁雪滢偏开脸,微启着唇缓释着被点燃的燥意。
卫湛扳过她的脸,细细打量,复又低头。
不容她躲避。
还故意让她发出嘤嘤软糯的回音,只有这样,才能纾解他情绪上的空落。
吻的回响,比任何音色都要动听。
修长的手轻轻托起她的后颈,方便她扬起下颔。
寸寸炽热从唇上蔓延,一点点落在雪白的颈上。
正处在晕乎迷离中的宁雪滢忽然蹙眉,娇靥隐现痛苦,似被什么扼住命脉动弹不得,只能任由其摆布。
“郎君,不要这样......侧颈不能咬,会出人命的。
卫湛顿住,以额抵在湿濡的咬痕上喘了喘,旋即抬眸,啄起她的耳根,气息由清冽变得浑浊,“这里呢?”
再没了拒绝的理由,宁雪滢揽上他的后颈,瓮声瓮气的“嗯”了声。
继而感到阵阵痒意。
她缩缩脖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声短促清甜。
被这道笑声抚平了内心莫名的干涸,卫湛温柔许多,抱着她坐起,背靠床围贴了贴脸。
宁雪滢拢衣窝在男人怀里,听着他凌乱的心跳,知他刚刚与卫九转化,心率未稳。
隔衣对着他的心口吹了吹气,她并拢十指呈碗状,捂住那里,以自己的方式,安抚着他的“心”。
一颗不仅仅属于他的心。
意志也更为坚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剔除掉卫九这重恶灵。
“卫郎。”
“我在。”
侧头枕在卫湛的胸膛,她闭上眼,翘起唇角,“没事,就想唤唤你。”
想要以她的方式,唤醒那颗为卫湛跳动的心。
寅时不到,朝臣府邸相继燃灯,照亮绸黑天色。
重臣们登上城楼,送行整装待发增援大同镇剿匪的禁军将士们。
景安帝抱恙,身子畏寒,与太子和主帅交代几句后,便摆驾回宫。
宁雪滢一袭茜裙,与卫湛走到众人面前,迎风伫立垛口前,吸引了众人的视线,包括城楼下站在队伍中的季懿行。
随着军令声起,大军启程,季懿行跨上战马,扭头凝睇一众臣子中那抹独一无二的艳色,握缰的手慢慢收紧,压抑又期盼次年春日的相见。
通过往来书信,他知宁雪滢有叛逆的一面,不全然受深闺束缚,倘若卫湛负她,她会绝然离去。
这是他印象里的雪滢妹妹。
无论世俗如何看待,若真有那么一日,他会无所顾忌地趁虚而入。
哼了一声,年轻的小将扬起马鞭,银质甲胄配以红色斗篷,在地冻天寒中英挺飘逸。
宁雪滢无意瞥见那抹远去的身影,轻幽一叹,收回视线。
一旁的卫湛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眼中蒙上迷雾云霭,经风散去,清澄润澈。
等大军消失在视线中,朝臣们结伴返回各自官署。
卫湛让青岑送妻子回去,自己则搭乘詹事府其他官员的马车去往宫城。
伯府马车前,青岑放下脚踏,“大奶奶请。”
宁雪滢刚要带着秋荷和青橘步上脚踏,忽听身后传来一道女声。
“雪滢姐姐留步!”
宁雪滢回眸,见只有一面之缘的庄舒雯扬着笑靥小跑过来,碧琼轻绡,轻盈秀丽。
不远处,庄府的车夫等在那里,还有三个娇俏女子,想是庄舒雯的闺中好友。
有着准妯娌这层关系,宁雪滢露出笑颜,“舒雯妹妹。”
论起来,两人差不了几个月,宁雪滢的生辰在九月末,庄舒雯的生辰在次年正月。
一向张扬热情的庄舒雯主动拉住宁雪滢的手,引她与自己的三个闺友打招呼。
“雪滢姐姐,这是程少卿府上的三姑娘,这是张大学士府上的六姑娘,这是陈副统领府上的七姑娘。”
庄舒雯又向闺友们介绍起宁雪滢的身份,“这位是永熹伯府的长媳、大同镇总兵的嫡女,你们同我唤她雪滢姐姐就好。”
永熹伯府和户部尚书府迎错亲的事早在城中传开,成为各大世家深闺女子茶余饭后的谈资。
三个贵女目光各异,尤其是少卿府的三姑娘程胭,毫不掩饰排斥之意。
只有庄舒雯笑嘻嘻地邀请宁雪滢一同去往庄府小聚。
家中无姊妹,宁雪滢不排斥交友,但前提是彼此真心。
看出三人的不友善,她不打算上赶子讨嫌。
与庄舒雯闲聊几句,她以府中有事为由,推掉了邀约。
等马车驶离,庄舒雯埋怨地瞪向三名好友,“都怨你们,她可是我日后的大嫂。”
程胭冷脸转身,“那你去寻大嫂吧,日后别再与我走动。”
庄舒雯一愣,忙追上去。
至于吗?
而她不知,程三姑娘心里藏着个秘密,倾慕卫世子多年。
正好得闲,宁雪滢没急着回府,打算借机逛逛街市。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秋荷拉着青橘穿梭在大街小巷,买了不少新鲜的小玩意儿。
“小姐,那边有卖糖灯影儿的,奴婢去给您买一个?”
“去吧。”
梳着双丫髻的小胖丫头欢欢喜喜地奔向挤满路人的摊位前,留下青橘陪在宁雪滢身边。
宁雪滢走进对面的糖水铺子,点了两碗木瓜炖雪蛤。
店里燃着地龙有些闷热,跑堂在请示完窗边的食客后,撑起支摘窗透气。
临窗而坐的宁雪滢看向窗外,见一路人马从长街走过,鲜艳的飞鱼服格外显眼。
“他们是锦衣卫?”
青橘点点头,“是啊,大奶奶切记,无论在哪儿,但凡正面遇见他们,都要避开。”
宁雪滢会意,早在七八年前就听父亲讲过锦衣卫的凶残。这些人直接受命于皇帝,不受各官署管控,刀口舐血,行事狠辣,臭名昭著,所调查的案子也多是离奇重案。
提起锦衣卫,宁雪滢不免联想到俞夫人的失踪案。
顺天府每年都会接到几桩失踪案,但移交给锦衣卫的仅此一桩,只因俞夫人曾是已故闵贤妃的得力心腹,与闵贤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进而被皇帝特殊关照。
没能从蔡妙菱那里得到有用的线索,对宁雪滢而言,算是中断了寻人的计划,但与其托日理万机的卫湛寻人,不如自己直接与锦衣卫的人打交道,如今,缺一个结识他们的机会。
正思量着,秋荷拿着糖灯影儿走进来,“小姐尝尝。”
“不了,你吃吧。”
一旁的青橘睨了一眼对什么都新奇的秋荷,揶揄道:“别跟没见过世面似的,快老实坐下。”
“那你要不要吃?”
“吃......”
青橘咬下一大口,在嘴里嗦了嗦,继续说起锦衣卫,“听我哥说,这是禁军将士挤破头都想进的官署,上个月,锦衣卫指挥使亲自驳回了一摞子调任申请,其中还包含户部尚书府的季三公子。”
听她提起季懿行,秋荷使劲儿咳了咳,警告之意明显。
自知讲错话,青橘吐吐舌头。
宁雪滢没有接茬,舀起碗里的牛乳饮了一口,无情绪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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