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中的紫衣男子,更显慵懒鬼魅。
意识到不妙,渐渐恢复清醒的宁雪滢松开手,作势要逃,被卫九长臂一揽,勾了回去。
后脑勺磕在男子敞开的膝头,宁雪滢吃痛,奋力挣扎起来。
卫九坐在长椅上,单臂提起宁雪滢按坐在自己身侧,似笑非笑道:“这么倔强,送你一程好了。”
宁雪滢扭动肩头,却是力气相差悬殊,徒劳无功,“为何针对我?”
重生这种诡谲的事,怎能随意与人说起?何况是对身侧的女子。
前世,她与沈懿行合谋,献给卫湛一出美人计,害卫湛陷入埋伏,被九把刀剑穿膛,其中一把正中心口。这笔账,卫湛竟能不与她计较。
当真是色令智昏。
卫九转动起食指银戒,感受着车轮碾过碎石的晃动。
风沙袭面,车夫扬起马鞭,驱马驶向金陵的方向。
一匹青骢马跑在后头,迎风扬起光亮的鬃毛。
被折腾许久,宁雪滢又冷又饿,失了体力,她靠在车壁上环抱住自己,思考着脱身的法子。
长途跋涉,一个贼眉鼠眼、见钱眼开的车夫哪里靠得住!
说不定会在途中将她贩卖。
在卫九离开前,她必须脱身。
“小伯爷送我回金陵,总要寻个信得过的车夫吧。”
听出她的服软和妥协,卫九打开自己的水囊灌了一口,闲凉道:“那就看你的造化了。”
意思是,根本不在乎她接下来的境遇有无危险。
宁雪滢也是在这一刻发觉自己挺坚韧的,明明面对的是自己丈夫的脸,却能将他与丈夫割裂开对待,不被他的恶行影响到自己对卫湛的态度。
“我饿了。”
路上有些颠簸,卫九闭上眼,“自己想办法。”
抵达金陵城前,别说饭来张口是不可能的,就是遇见危险,都要靠她自己摆平。
宁雪滢挑开帘子,“师傅,有吃食吗?”
车夫扭头,刚要作答,却在看清女子容貌时,顿了又顿,艰难地移开视线,“椅子下面有干粮,娘子自便。”
宁雪滢没客气,弯腰拉出椅子下面的箱笼,埋头翻找起来。
箱笼里杂乱堆放着大包小包,不仅有油纸包裹的窝头、烙饼、馒头,还有换洗的衣物,以及不知名的药包。
宁雪滢没有窥探他人秘事的癖好,但事关自身安危,不得不防。
拆开药包,里面的红签儿黑字格外显眼。
草木灰。
草木灰可做肥料,但为何会出现在车夫的行囊里?
好在前不久与秋荷一同研习过医书和药草,宁雪滢沉下心来,细细揉搓嗅闻,努力辨认,忽然猜到什么。
这不是草木灰,而是掩人耳目下的软筋散......
不知车夫为何会备下软筋散,或许为了中途遇匪自保所用,也或许,杀人越货,残害行客。
宁雪滢无从探知,却生出一计。
觑了一眼闭眼假寐的男子,她暗暗将软筋散沾在两个窝头上,递出其中一个,“师傅吃一个吧。”
最难抗拒美人恩,尤其是靡颜腻理的美人。车夫还沉浸在那一眼的惊艳中,二话没说接过窝头啃食起来。
“娘子也快些食用吧,别客气,想吃几个都可以。”
忍着对方贪婪的视线,宁雪滢垂目,羞答答地撩下帘子,“多谢。”
随之听得一声轻嗤。
闭目的卫九轻勾唇角,毫不避讳地流露出讽刺。
宁雪滢没在意,拿起另一个递到他嘴边,“小伯爷也吃一个吧。”
卫九以折扇挡开,很是嫌弃,拒绝的动作倒是轻柔。
宁雪滢放下窝头,拿起另一个小口吃起来,她默默掐算着车夫昏迷的时长,又将百转的心思全都用在了对付卫九上。
只要迷晕卫九,她就可以骑马返回皇城。
身为大将军的女儿,即便不会功夫,也自小接触过骑乘,纵马返回不在话下。
可卫九在食物上极为挑剔,如何能哄骗他吃下?
夤夜漫漫,晓色未至。
卫九挑帘,遥遥可望矗耸山峦。
风沙散,前缘尽。
看在卫湛和宁嵩的面子上,他没打算要这女子性命。
仁至义尽。
他慢慢撕扯起昂贵的衣摆,缎面的撕扯声钻入宁雪滢的耳中。
“你要做什么?”
卫九没有回答,将一条条缎子依次打结,最后捏住两端用力扥了扥。
结实的程度,足够绑缚住她,以免她中途跳下车乱跑。
见状,宁雪滢丢开手里的窝头,急急起身,再次被男人搂住腰肢拽了回来。
身体不受控制地倒在车底,她奋力蹬踹,毫无章法地捶打着上方的人。
推搡间,乱了发丝,皱了衣裙。
车箱内的风灯来回摇晃,倏然,帘子外传来“哐当”一声响。
宁雪滢猜到,是车夫昏倒滚下了马车。
在被缎子勒住双腕的一瞬,宁雪滢突然揽住男子的肩,借力坐起身。
身段如蔓藤柔韧缠绕,她拼尽勇气,歪头堵住了卫九的唇。
发狠地咬破那两片淡色薄凉的唇瓣,尝到血锈的味道。
被一股清甜侵入,卫九紧锁眉宇,快速将人推开,直起身擦了擦唇上的湿润和鲜血,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两厢厌恶如烟火锦簇,一同炸开在夜色中。
宁雪滢扑向长椅,急不可待地打开水囊猛灌了几口,随即将水囊撇出窗外,趔趄着倒在长椅上,满腹仇意地睨着男子。
卫九用手背反复擦拭着薄唇,凤眸快要蹿出火苗子,半是愠怒半是不解地问:“你刚刚......亲了我?”
宁雪滢扭头不理,她哪里是亲?
是咬才对!
忍着上涌的情绪,卫九挑开帘子看向空荡荡的车廊,意识到不妙。
轻敌了。
暗骂的工夫,他的四肢开始无力,头重脚轻。
这丫头将迷药涂抹在了唇上!
水......
颀长的身形微晃,他扶着车框转过身,阴恻恻地盯着缩在角落的女子,没等伸手去捉,整个人向前栽去,“咣当”倒在车底。
宁雪滢慢慢站起身,若非顾及着这是卫湛的身体,她非要狠狠鞭挞他的肉身了。
夜色浓郁,一抹倩影轻巧跃过倒地的男子,钻出车厢,按着往日骑乘的经验,坐在车廊上拉紧缰绳,“吁——”
拉车的马匹缓缓停了下来,她跳下车,提裙跑向后方。
粉白间裙迎风翻飞,她奔向后方的青骢马,“乘风,带我回城。”
青骢马有些迟钝。
宁雪滢抚摸起它长长的脖子,飞快跨上马鞍,拉转缰绳,“你的主人会自己回去的。”
说罢,一夹马腹,纵马驰骋在无边夜色中,甩掉了停下的马车以及晕倒在路边的马夫。
夜澜深深,衣衫染湿雾,健壮的马匹驮着娇小的人儿奔向皇城。
马蹄铮铮。
月落参横,倒在车里的男子渐渐恢复了气力,反撑双手坐起身,望向卷帘的车门,入目一片漆黑,繁星点点。
还真是小看了她。
难怪能在前世,骗走卫湛的心。
而此时,倒在路边的车夫一瘸一拐地走来,刚接近车门就被里面的人踹倒在地。
卫九一扬马鞭,驱马驾车调转方向,原路返回。
空廓郊野,冰霜如絮,他驾着泛旧的马车,于晨曦天明回到城中。
路过一家烧饼摊,他下了马车,随意勾出一把木椅落座,点了两个烧饼,一碗清粥。
摊主加赠了一碟小菜,“客官,拢共三文钱。”
卫九拿起筷子,指了指马车,“拿那个抵了。”
摊主睁圆眼,“您确定?”
“嗯。”
摊主只觉这个衣冠楚楚的玉面公子脑子不大好,但还是美滋滋牵过马车,安置在了雨棚里。
这时,有一老一少两个衙役结伴走来,坐在卫九的斜后方。
看样子,是这家的常客。
年轻的衙役一拍桌子,“摊主,六个烧饼、两碗羊汤,外加两斤酱牛肉。”
刚得了便宜的摊主苦兮兮地上前搓了搓手,“两位官爷,今儿没有酱牛肉,能否换成其他的小菜?小人新腌的酸黄瓜特别入味。”
年轻的衙役哼笑了声,当面戳穿道:“穷酸相!又不是不给你饭钱,计较什么?”
被一再赊账,摊主欲哭无泪。
老衙役不耐烦地摆摆手,“算了算了,早饭而已,清淡些无妨。”
当饭菜被端上桌,余气未消的年轻衙役忿忿道:“明儿一早还要送增援大同镇的禁军启程,不连吃几顿好的,哪有体力?”
“行了,晌午带你下馆子去。”老衙役夹起一片酸黄瓜送进口中,“不过大同镇总兵此番镇压匪患不力,属实说不过去。”
“此话怎讲?”
“区区山匪,不仅没有镇压住,还要求朝廷增援,你不觉得有猫腻吗?说不定是大同镇的总兵宁嵩与盗匪串通一气,诱骗朝廷的粮饷。一个草莽出身的武将,能有何信用?”
“老兄说的是,前不久,他的女儿还错嫁进了永熹伯府。要我看,就是偷梁换柱,哪有那么多阴差阳错啊!世家重脸面,没有退婚,让宁家得逞了。”
两人露出鄙夷,等用完饭离开,桌面空空,半个铜钱都没有。
摊主哀哀戚戚地收拾着碗筷,不敢有怨言,等转过身时,斜前方的食客也离开了。
俄尔,一条巷子里传来痛苦的哀嚎。
等紫衣男子挽着裘衣站定,巷中赫然多出两个满脸是血的衙役。
卫九脚踩老衙役的面门,眸光幽邃,“宁嵩那样的忠臣,都能被你们造谣,真可气呢。”
满地找牙的年轻衙役厉声问道:“你是何人?”
“你爷爷。”卫九走过去,一把扣住年轻衙役的头顶,不知使了多大的力,令那人面部扭曲,眼珠外凸。
老衙役连连告饶,赔起不是。
卫九松开手,用年轻衙役腰间的钱袋甩了甩他的脸,“还赊账吗?”
“不、不敢了......”
当摊主捧起烫手山芋一般的钱袋,结结巴巴道:“这、这......”
卫湛擦拭着手指,波澜不惊道:“他们以后不会来了。”
说罢,挽着裘衣离开,身姿嵌入朝霞中,疏隽如画。
回到伯府已是辰时,甫一进门就被姜管家请去了朱阙苑的堂客。
卫伯爷一早去了国子监,其余子嗣均被邓氏撵走,此时客堂内只有婆媳两人。
宁雪滢裹着厚厚的毯子被婆母邓氏搂在怀里,柔柔弱弱小鸟依人,与在马车上奋力拼搏的样子截然不同。
戏,不错。
第25章
将裘衣递给姜管家,卫九撩袍坐在下首,拿起不知何时泡好的盖碗,掀开盖子刮了刮茶面,“母亲有何指示?”
疏懒之态虽与卫湛不大相同,但足以瞒过知情者之外的所有人。
不满于儿子的态度,邓氏怪嗔道:“你不打算解释一下,为何将雪滢带去城外?”
“郊外怡情罢了。”闻到一股姜味自茶面飘出,卫九瞥了一眼宁雪滢,不动声色地放下盖碗,“滢儿怎还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明明说想看日出,在野外对为夫又抱又亲,以示欣喜,这会儿怎就跑到母亲这里来告状了?就因为为夫不给你亲?”
一连两问,语气纵容宠溺,温和又不失调侃,加上嘴上血痂未愈,说得跟真的似的。
闻言,婆媳对视一眼,一个面露疑惑,一个满脸尴尬。
宁雪滢捏紧毯子,才将将忍住他的颠倒是非。
邓氏将宁雪滢按在怀里,轻轻拍拂给予安慰,又接着质问起儿子,“夜里的打斗是怎么回事?青岑怎会晕倒在你书房里?”
夜里收到消息带人赶到玉照苑看到书房内的场景时,邓氏都要以为府中遭了匪。
儿子儿媳不在府中,青岑晕厥不醒,以致府中上下仍然一头雾水。
卫湛不咸不淡地回道:“青岑练功真气上窜,意识混乱,发癫之下砸了书房,母亲若是不信,大可传他过来问话。”
宁雪滢快要被气笑,这人仗着卫湛的身份,信口雌黄、撒诈捣虚,怎奈青岑和自己无法说出实情,只能任他编排。
邓氏低头看向儿媳,“是这样吗?”
宁雪滢深知此事不宜闹大,强忍对某人的不满,只当是为了卫湛,闷声点点头。
为了不厚此薄彼,邓氏放缓语气,朝对面招招手,“吾儿过来,让娘看看伤势。”
母亲不提,卫九都快忘记嘴上的咬伤。
他从容起身走到婆媳面前,由着母亲打量。
诶呀,咬得真挺狠啊。
邓氏难以理解小夫妻的情趣,无奈地捏捏眉,“老姜,取药箱来。”
为了让小夫妻尽快消除隔阂,邓氏从药箱中取出一瓶止血化瘀的药膏塞进儿媳手中,“咬人不对,但念在雪滢是初犯,为娘不予计较,这便命你亲自给夫君上药。”
卫九拢袖,泰然自若地站在原地,等着被伺候。
婆母的颜面不能拂,宁雪滢强忍情绪接过药膏,挤出黄豆粒的大小,打算用指腹为他涂抹,“郎君低一些。”
听着女子温柔似水的语气,卫九懒懒附身,紧凝着她的素脸。
未施粉黛的白净脸蛋上,一双秋水眸子水泠泠的我见犹怜,怎奈是个黑心肝的。
他收起怪异的感觉,感受到女子软软的指腹触碰在下唇上。
宁雪滢认真地涂抹着,还刻意在伤口处多停留了会儿,用细细的指尖使劲儿刮磨,引得丝丝疼痛。
“这里要多上一些药才好。”
宁雪滢又挤出一点儿药膏,附加在伤口处,以相同的手法施以报复。
小小心机,毫不掩饰。
卫九面露深意,露出笑来,“多谢滢儿。”
虚与委蛇的,瞒过了近在咫尺的邓氏。
宁雪滢收手入袖,看似面不改色。
将小夫妻的调.情尽收眼底,邓氏有种被灌蜂蜜的错觉,齁甜齁甜的。她扶住额,快要维持不住主母的威严,红着脸怪嗔道:“你二人一夜没休息,快回房去吧!”
“孩儿告退。”
“儿媳告退。”
几乎同时开口的两人对视一眼,一左一右移开视线。
从客堂出来,宁雪滢放慢步调,故意落在后头,不愿再与前面的男子有任何瓜葛。
幸好每月只有三日需要应付这个人,还能勉强维系耐性,否则,她怕是真的要与卫湛和离了。
不知是不是走得太慢,再抬眸时,面前的长廊中空无一人,只有风透过漏花窗吹入几片枯叶。
然而当她路过半廊的月门时,却被一股力道拽进隔壁的花园。
花园栽满朱砂、玉碟、绿萼,是赏梅的好地方,还没到梅花怒放的时节,花园略显清冷,仅以盆栽的蟹爪兰点缀园景。
宁雪滢被卫九捂住嘴按在月门一侧的墙角,不停踢踹,一条腿被男人勾住抬高。
单脚着地,宁雪滢羞赧难忍,含糊不清道:“作何动手动脚的?”
像偷.欢一样。
卫九松开她的嘴,却未松开勾在她腿弯的手,“破晓前的账,怎么算?”
看得出,此人睚眦必较。
宁雪滢在心里腹诽一句,不解恨又含怨地瞪着他,可上挑的眼尾总有一种如丝媚态,甚有风情。
“我是卫湛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永熹伯府的长媳,岂是你说休弃就能休弃的?”她竖起隐形的刺儿,学着他的样子讥诮反击,“按着日子算,阁下这具身体,卫湛是主,你是副,想要越过卫湛做决定,先看看自己能不能熬过今日子时。”
温柔的人一旦被激怒,可不像软弱之辈那么好欺负。宁雪滢韧性十足,越挫越勇。
“你想算账,去找卫湛,若他同意和离,我不会攀着你们伯府的高枝儿不放。但卫湛若中意我,不愿和离,那便由我掌握主动权。”
听着女子滔滔不绝的说辞,卫九非但没有恼意,还饶有兴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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