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河北的消息一个又一个传来,直到他派往河北的使者、探报一个个有去无回。
顾用不是不知道,这几年有弟兄在背后说他当年放虎归山,才让他们这些年困在河南不得寸进,若没有顾泽成这头猛虎,河北于他们而言早就是一马平川。
但是叫顾用自己来说,当年,顾氏兄弟刚刚为他嬴下一场大战,叫整个建始王朝得以建立,杀掉顾泽玉他已是迫不得已,再杀一个顾泽成……他顾用,毕竟是靠着顾氏余泽、靠着乡梓拥护才打下这半壁江山,如若真来个斩草除根,又该如何面对那么多袍泽弟兄?难道每个为他立功的兄弟都要一个个杀过去吗?
顾用对臣属、对自己总是说,南面未曾真的太平,真正纳入治下都需时日,建始朝亦需积蓄力量,但区区顾泽成又算得了什么,一个曾经的阶下之囚,他必会一击而下。
但夜深人静,歌舞已歇、醇酒半醒、怀里美人也睡之时,顾用也曾对河北局势无数次后悔、心焦、难以合目。
内心深处,顾用知道,一旦北伐,因为曾经的君臣关系,他只能胜不能败。顾泽成败了尚可再寻退路,而他顾用若败给顾泽成,又有何面目去下自己那些下属?岂不是在天下人面前承认,当日他就是放虎归山、就是有眼无珠?
不知道是否因为这只许胜不许败的巨大压力,每每有弟兄、或者说是臣僚提议北上,他总是梦到奏报里昆阳大战里面,连老天爷也帮忙的风雨交回、天降雷霆,只是,面对那风雨雷霆的,不是大齐而他顾用。
天命……真的属意于他吗?
这样的懊丧与迟疑中,终究还是醇酒更醇、美人更软,纵使只有半壁江山,亦足叫他挥霍。
直到顾泽成称帝的消息终于传来,另一只鞋子终于落地,曾经做过的错误决策带来的恶劣后果,终于不能再让他回避……如今,建始朝亦尽起大兵五十万,甚至已经超过了当年、大齐在昆阳一战中的人数。
但毕竟,这些年,顾用并不真的只是沉溺于美人美酒,此次北伐,他联合了大齐。不论是他还是王通,北上、南下,终归是绕不开顾泽成,纵使顾泽成用兵如神,在当今天下最强大的两股大军之下,终究是要被碾压的!
想到与王通的书信约定,顾用瞥着帐下探子:“可探得分明,北岸那头是何布置?”
探子立刻回报:“回禀陛下,顾泽成大军已经在北岸安营扎寨,旌旗治河不可计数。”
顾用眯了眯眼睛:“探得分明,顾泽成的帅旗何在?”
在这种冷兵器时代,通信不便,为了叫底下的兵士知晓行军信号,一军统帅往往都要亮出自己的旗帜,往往旗帜所在之处便代表了主帅所在。
探子:“顾逆大旗便在中军之中!”
顾用嘴角先是一抿随即上扬,果然!他就知道顾泽成终究放本文由企鹅裙死二而而五九一似七整理上传不下当年的杀兄之仇,亲自来报仇了。再次与这曾经被他亲自放跑的下山猛虎隔河相对,顾用心情复杂,紧张与隐隐的恐惧之外,更有顾泽成落入他计划的得意。
此时又一名身着赤衣的探子自营门而入:“报——!”
这是前线又有军情!
顾用扬眉:“报来!”
“顾逆麾下大将郭继虎隔河叫阵!”
所谓叫阵,便是叫着要与某某决战之意。
这个时代,士兵的士气、军心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主帅,一旦主帅死亡、败退,可能就是大军的全面败退,对于个人武力超卓的将领而言,一对一打败对方的将领也是速胜的途径之一,叫阵是最快的约战之法。
顾用帐中自然也有骄兵悍将,听得郭继虎叫阵,登时大哗,纷纷请战。
顾用却在略一思索之后冷笑:“这郭继虎不过是顾逆麾下有勇无谋之辈,他敢这般叫阵,必是顾逆授意,我等何必叫他得逞,且让他叫去,我等只管以逸待劳!”
如此这般,五日一晃而过。
郭继虎每日叫阵,建始军只隔河冷眼旁观、不理不睬。
顾用帐下终于有将领再也坐不住:“陛下!那郭继虎叫骂之词太过污劣,这般下去,还有何军心士气可言!请容臣出战!”
顾用却是斥道:“尔等当我不知军否?!”
那将领登时面色一红,退了下去。
顾用却是看着帐中将领,知道他是必须要给个解释的,否则不要说军中士气,就是他这帅账中的士气也要支持不下去了。想到这里,他终于还是道:“此番讨伐顾逆,非止只有我方尽出大军,大齐亦是精兵皆出、进逼河北。”
账中登时哗然一片。
谁也没想到,为了对付顾泽成,陛下居然会与大齐联手了!
这谁又能想到呢?天下间率先称王、势力最大、各自割据南北的两方诸侯,竟是为了顾泽成这么一个后起之秀,选择联手夹击!
顾用一副智珠在握的神情:“所以,不论郭继虎如何叫阵、不论顾泽成有何谋划,只要他人在大河一日,河北顾逆覆灭之危便多一日!待大齐尽下何北,顾逆没有身后退路,我军与齐军夹击,顾逆还能有活路?现在,便叫郭继虎再嚣张几日又何妨?”
登时,帐中尽皆齐赞陛下智计过人。
但也有将领疑虑道:“陛下,若是这般,河北之地岂不尽归了王通那厮,咱们此番出兵,岂不是为他人作嫁?”
面对这灵魂发问,顾用却是回答道:“便是河北都成了齐地……”他傲然一笑:“咱们建始朝治下,先前哪一分不是齐地?再多打下几块齐地又可妨?”
众人登时醒悟,不说别的,仅仅是作为普通将领,是面对顾泽成这种用兵如神、还有天命加身、以无数将士性命成就声名的帅臣,还是面对王通麾下那些人好,谁都知道怎么选择。
一时间,对顾用的阿谀奉承之辞不绝于耳。
顾用却是压下众人之语,严肃道:“诸位既然已经知道此番计划,便只管好好去安抚营中将士,咱们此时不出营,乃是为出营之时一鼓作气,尽灭顾逆!”
众人齐声称是,然后又有机智的将领出列道:“陛下,若是郭继虎一直叫阵,咱们一直不出,怕也会叫对方生疑;再者,顾泽成毕竟非是无能之辈,亦要提防他有谋算。”
顾用略一思索,觉得也是。
那将领笑道:“依臣愚见,不若三五日便偶尔与那郭继虎走走过场,甚至是我方叫阵,三五不时小战一场,便有胜负也不影响大局,却可叫对岸看不出咱们的虚实。”
顾用立刻点头:“有理,便依尔之言行事!”
至于顾泽成真有什么谋算,顾用掐指一算,此时齐军只怕已经踏上河北之地了,多则七八日,少则三四日,便可到河岸与他汇合,就是顾泽成再有什么逆天谋略,也必定落空!
建始朝这边军心安定之时,顾泽成军中,却是有信使自宛城发来:“报!宣城侯急信报陛下!”
而此时的帅帐中,上首之座却是空空荡荡,只有郭继虎坐在侧首,听到这信使的消息,郭继虎的侧将不由道:“将军,宣城侯为人谨慎,必是有急事才会这般发了急信过来,这可如何是好?”
郭继虎挠了挠头,看着空空荡荡的上首座位道:“陛下为了此番计策生效,宛城上下尽皆都瞒了过去,便是再有急信……陛下临行前与我有交待,这计策之中,稳住顾用乃是头等大事,宛城再有变故,也有宣城侯镇守、翻不过天去。”
侧将:“那这信……”
郭继虎翻了个白眼:“你想什么呢?俺老郭虽是粗人,也知臣不密失其身,如何能看宣城侯与陛下的书信,便放在那吧!我继续去与那顾用叫阵,昨日骂得那叫一个尽兴!”
两边这样,互相叫骂、舟楫往来,小打小闹又过了两三日,互相偶有胜负,却并不伤筋动骨。
而顾泽成军中,却是又有书信报来,看着宣城侯短短几日内的第二封书信,郭继虎与侧将面面相觑。
侧将:“……这必是事情又有了什么变故……”
整个大军之中,其他将领早在临行之前收到顾泽成交待,此番尽皆听命于郭继虎,他分兵绕行,其他将领只当顾泽成还会与他们来汇合呢。而只有郭继虎与侧将知道顾泽成并不在军中,甚至于汇合不汇合,都是没准的事。
郭继虎此番目的,就是拖住顾用大军。
但现在,柯栋材一封又一封书信,让原本将军令完成得很好的郭继虎有点不安,宛城能发生什么事?让柯栋材这样着急?
迟疑间,竟又有信使匆匆而至!
郭继虎再也坐不住了,侧将也是面色凝重,大家共事多年,柯栋材什么性格有目共睹,他绝不是那种知道前线打仗还会添乱的人!
“将军,拆开看看罢!若真是宛城有大事,说不得,也只能去寻一寻陛下……甚至你我要思量要不要出兵应对了!”
郭继虎不再多说,按着时间拆开了三封信。
第一封就让郭继虎目瞪口呆:“方妃娘娘失踪了?!啊这!”
还好顾泽成不在此处,否则,那方妃肚子里可是陛下如今唯一的子嗣,大战之时,岂能不分神?!
第二封更让郭继虎心脏乱跳:“皇后劫持了方妃!!!”
他是知道顾泽成计划的,知道皇后对顾泽成来说极其重要,这已经不是后院起火了,这是整个大后方要起火的节奏……
郭继虎几乎是抖着手拆开第三封:“宛城守军皆降陆氏,宛城失守,臣亦难保!”
郭继虎已经木了。
身为顾泽成帐下第一谋士,柯栋材的才智不必怀疑,否则不会被顾泽成留守宛城。
宛城留守之责十分重大,除开顾泽成特别叮嘱的事情之外,宛城在这场大战中的主要意义并不止是他们这个新兴王朝的王都。除了政治象征之外,它还是抵御河南、河北两路大军的大后方,柯栋材最主要的职责是要协助募集粮草运往前线,打仗就是打后勤,可想而知柯栋材的公务何等繁忙。
前线大军战事紧急,后方的粮草征集、运输,民夫的招募等工作都需要不断去做,以致柯栋材也时常需要挑灯夜战处理公务。
便是在如此高压的公务之中,柯栋材收到了底下人的急报,方妃失踪了。
柯栋材原不想用此事去烦扰前线的顾泽成,他已经如此繁忙,顾泽成在前线只怕更甚,他本不该用宫闱琐事去令顾泽成分心。更何况,柯栋材心中第一时间就已经锁定了嫌疑人,并笃定他定能迫使对方交出方妃、好好处理此事。
但他随即又想到此事可能带来的影响,如果真的是他猜测的那样……只怕宫闱中要生出大变故,后宫格局将会影响朝堂,还是该让陛下有个心理准备。更何况,他知道顾泽成对方氏的看重。以顾泽成的年纪,如今又已称帝,膝下空虚亦是不稳定因素,方氏肚中的胎儿极有可能会是帝国未来的继承人。他与顾泽成君臣名分早定,如今顾泽成有大义之份,相处起来更该谨慎小心才是,他不能将这样的大事瞒下。
故而才有了郭继虎收到的第一封信。
写了信并急报到邢阳渡口前线,柯栋材并不耽误,立刻起身往宫里而去,命人通传求见陆皇后。
不错,他心里早已经认定,在这宫内,能让方妃失踪的人,必是这位皇后娘娘。
陆氏与方氏龃龉自不必说,如今趁着陛下不在,这位皇后娘娘迫不及待的下手也在意料之中,柯栋材所虑的只是这位娘娘有没有伤害方妃肚中子嗣,若他来不及阻拦,只怕陛下那里也会迁怒于他,这也是他急信报给陛下的缘故之一。
谁知却有个一脸漠然的宫人来回话道:“娘娘歇了,宣城侯请回吧。”
柯栋材不由恼怒:“方妃娘娘如今行踪不明,事情紧急,还请务必通传给皇后娘娘!”
宫人却讥讽道:“什么阿猫阿狗的,谁知她去了哪里,与我们有什么关系,也敢来扰娘娘休憩!”
柯栋材面上不动声色:“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这后宫之事合该都由娘娘掌管,怎能说全无干系?如今方妃失踪,兹事体大,若我不当面禀报给娘娘,岂非累得娘娘失职?叫这后宫内外如何看待娘娘?”
那宫人不由皱眉。
便在这时,重重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一道淡淡女声开口道:“白剑,你且退下吧,”然后她转头对柯栋材道:“不知宣城侯定要见我,是何要事?”
来人一身素雅衣裙,不施粉黛却见星眸朱唇、气度雍容,正是当今皇后陆青殊,明明她身上没有任何一件彰显皇后身份的饰物,却偏偏叫柯栋材不得不低头,似乎其人的高贵根本不需要皇后这个身份的加持。
柯栋材低头的一瞬间便意识到,他来得太过草率。
这位皇后娘娘自宛城守城清醒之后,便仿若脱胎换骨般,叫陛下几度为难。即使他从动机推测,定是对方所为,但他这样直接而来,明显就是无备之战。
柯栋材立即收起了原来那些打算试探、套问方妃下落的心思,只恭敬道:“扰娘娘休憩,臣万死!只是方妃娘娘下落不明,后宫又皆在娘娘统御之下,事关陛下后嗣,臣不得不前来叨扰……”
陆青殊却轻笑一声打断他的话:“方妃失踪之事,我都不知,宣侯却已经前来兴师问罪,这后宫到底是在谁的统御之下,倒是叫人玩味。”
这话柯栋材不好接,他只是笑道:“娘娘说笑了,您身为后宫之主,统御后宫,天下皆知……”
陆青殊却问道:“说我统御后宫,方妃所住之处,她起居服侍之人,一概不向我回话,这后宫金吾卫,亦从未在我管控之中,如今你跑来说人不见了,却是我之职责?别说是你宣城侯在这儿,就是顾泽成亲至,我也要问一句,天下何来此等道理?”
柯栋材哑然。
方妃服侍的人,顾泽成自然不敢叫陆青殊插手的,都是由顾泽成亲自安排,自然都是可靠之人。顾泽成出征前,也将这些人事托付给了柯栋材照看,所以他才能第一时间知晓方妃失踪之事。
现在想来,事情确实蹊跷,如果那些人没问题,这位皇后娘娘到底是如何将方妃弄走的?且还叫那些服侍之人神鬼不觉?
柯栋材苦笑道:“娘娘,如今方妃失踪,您也知晓她身怀龙嗣,关乎朝堂,如今前线战火方起,断断经不起任何动荡,您母仪天下,此事臣不敢不来打扰呐。”
陆青殊却是轻笑道:“好一个母仪天下的大帽。你既是将方妃放到与社稷同等的重要,也罢,我就予你宣城侯全权之职,去找找这位方妃的下落吧。”
柯栋材一时间竟目瞪口呆,他断定是这位皇后娘娘掳走方妃才来打探的,结果现在,这位皇后娘娘竟把皮球直接踢回给他?
他立刻苦口婆心道:“娘娘,方妃失踪之事本是后宫要务,若由外臣来查,岂不是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影响娘娘声名?”
按他的想法,他递个台阶,陆青殊赶紧下来得了,不要把方妃失踪之事闹得大家都收不了场。
但陆青殊已经懒得同他再多说什么:“我不在乎。你查吧。”
然后陆青殊径自转身,时间不早,她确实该休息了。
只留柯栋材在原地,面色阴晴不定,这场试探反倒是将责任全部扣到了他自己头上,偏偏他还说不出一个不字。
但方妃怀着皇嗣失踪,兹事体大,陛下出征前特意叮嘱他看好皇后,他是必须要给陛下一个交待的……而陆青殊这样强硬的态度,更叫他心中惊疑不定,他现在只有两个极端的猜测,要么方妃已经被毁尸灭迹,要么这位皇后娘娘当真与此事无关,否则无法解释她这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