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顾泽成的手指划动,竟隐约勾勒出了齐军的行进路线,顾泽成的手指一顿,竟是停在了“真定”两个字上。
柯栋材的心仿佛也跟着停顿了一下:“真定本是河北有数的雄城坚墙,又有真定王数十载经营,若他一心坚守,齐军恐怕亦难建功,只是……”
柯栋材的眼睛直直看向顾泽成:“陛下,恕臣直言,陛下真的敢将基业生死托付到真定王手中吗?”
顾泽成却是淡淡一笑,显然悠然从容:“这便是我要同宣城侯接下来所说之事。”
因顾泽成称帝,他的心腹们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像柯栋材这样最早追随于他,又有资历又有能力之辈,顾泽成当然是不吝惜赏赐,直接封他为宣城侯。
柯栋材紧皱的眉头一扬:“还请陛下指教。”
其实,在柯栋材看来,如今陆氏得封皇后,真定一系与陛下关系已然稳固许多,只是,柯栋材如今乃是臣子,他不会忘记,先时陛下对真定王的忌惮……以真定王在河北的兵力、人望,要叫陛下在这样的生死关头放心将后背完全交给真定王,以如今的关系,只怕是远远不够。
顾泽成却是叹道:“栋材,你我如今虽然名义上君臣,但我心中,你仍是我出入生死的兄弟,你如何不晓得我的心意。”
柯栋材神情感动,唯唯应是。可他心中明白,遍阅史册,共患难而不能共富贵的君臣还少吗?归根到底,名分不同,作为臣属便要调整好处置方式,帝王之心如何敢擅自揣测?终究是伴君如伴虎。
默然少许,顾泽成才缓缓道:“届时我率大军往刑阳而去,皇后自然是要留在宛城宫中的,我会留将宛城守军悉数托付于你,你要替我守住宛城,保护好皇后娘娘。”
柯栋材瞬间醒悟,是了,真定王心中唯一在意的……便是皇后。
若有宛城守军,皇后便等同是在他的手中,真定王又如何敢轻举妄动?又如何敢不倾力守城?
一时间,想到那位因为守城小产而不能再生产的皇后娘娘,柯栋材心中复杂,但他很快将那一缕复杂思虑压下,肃容道:“臣必定守好宛城,为陛下保护好皇后娘娘,还请陛下放心。”
顾泽成凝视着地图上的“真定”二字,便是陆正杨有通天之能,有他留下的这三道后手,想必真定城绝不会有什么意外。
是时候斩下顾用的人头,以慰兄长在天之灵了。
真定王领命守城以拒齐军的消息,真定王妃自然不会向陆青殊隐瞒。
真定王妃一面是为丈夫忧虑,一面又是为女儿鸣不平:“这狗皇帝,当真是连面子情都不愿意做!大军要开拔,他一回宫竟又去看望那出身卑贱的女娘!你可才是如今的正宫皇后!”
陆青殊觉得好笑:“阿娘,你都唤他作狗皇帝了,还不知道他是个甚东西,为何还要因为他而动怒?”
真定王妃一想,也觉得好笑,但她还是有些生气:“他如今要你爹替他守住后背,那大齐号称数十万大军,是那么好守的……”
陆青殊却是微微蹙眉:“他是这般同阿父说的?”
真定王妃并未多想:“你爹那亲随传的话便是这般,这狗皇帝派了心腹传话给你爹,道是什么将后背托付……”
陆青殊眼中微微一冷,以顾泽成对真定王的顾忌,真的可能将什么后背托付?
便是凭直觉,陆青殊也觉得其中有诈。
直到这个时候,陆青殊才觉得顾泽成称帝是个很烦的事情。
在顾泽成称帝之前,他那后院便如筛子一样,人来人往,陆青殊都可做主。
如今不过一个野鸡朝堂,后院升格成了什么后宫,还像模像样搞出了些服侍的人手,传递消息就远不如先前方便,像这样前朝的军事消息,只能靠真定王妃这样传达,实在是十分不便。
见女儿蹙眉,真定王妃只当自己的话是不是又让女儿勾起对那狗皇帝的不快,却听陆青殊把麻烦一说,真定王妃便展颜一笑:“我还当是什么事。白剑,你过来。”
这叫白剑的女子二十余岁,不施粉黛,神情木讷,一直服侍在母亲身边。
却听真定王妃道:“你以后有什么要出去办的事,只管吩咐白剑和她手底下的人去做,别说这宫里,就是狗皇帝手中那些什么将军,也没几人能拦得住白剑。”
陆青殊呆了一瞬,她娘……这是给了她一支小型女子特种部队?
那这样的话,陆青殊突然生出了一点大胆的想法,一个可能会让新晋的皇帝陛下悔不当初的想法。
次日大军开拔,顾泽成御驾亲征,朝堂上下自是要送一送的。
陆青殊作为“皇后”,免不了要虚虚应付一下,更何况她还有事要做。
宫门口,陆青殊踩着时间抵达,只见柯栋材领着这草台班子一干乱七八糟的文武已经在候着了,却未见顾泽成的人。
柯栋材看到陆青殊母子,既意外又尴尬,他本以为她们不会来的。
但再怎么着,他还得硬着头皮来与真定王妃和陆青殊见礼:“见过皇后娘娘,见过王妃,怕是军中有急信送到,陛下那里耽搁了……”
真定王妃冷笑一声:“军中有急信?这宫中只怕一条狗都知道那位陛下是在哪里吧,何必用这种话来诓骗我们母女?!”
柯栋材满面通红,心里也不由觉得顾泽成有些离谱,哪怕方妃那里再是有身孕、再受宠,也不能这样冷落正宫皇后,更在这种众目睽睽之下落了口实。
柯栋材没有看到,他身后,众多官员后头,一个不施粉黛、神情木讷的宫女悄然走过,只远远对上陆青殊的视线后,点了点头便往后宫而去。
陆青殊不动声色收回目光,却是温声道:“宣城侯快请起吧,只是大军开拔早有安排,还是差人去请一下陛下,免得误了时辰。”
柯栋材连连点头。
便是后头一些官员将领也不免发出窃窃私语声,皇后娘娘这话说得可对,大军开拔的时辰,可不只是军纪军规,毕竟,兵者大凶,不免也要讲究一个吉时,哪怕明知无用,也要讨个好彩头啊。
误了时辰可不是小事。
更何况,皇帝是因为睡在一个妃嫔宫中误了时辰,若换成一个将领,岂不是等同于因为抱小老婆才误了时辰?
讲真,这些人里头,哪怕是泥腿子出身、不甚讲究的一些将领,也觉得他们这位大帅才登基行事便有些太不讲究了。
顾良妹听着这些议论,咬牙切齿想给自家弟弟辩解几句,可不知为何,对上陆青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想到上一次她跳出来之后那些祸事,她便打了个寒战,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郭虎作为顾泽成的心腹大将,却是没有这般顾虑的,他大大咧咧一笑:“嘿,陛下乃是当世英雄,纵是风流些又如何?”
可一旁却有个人“呸”了他一声:“郭虎你个狗东西睁眼说瞎话!明明就被个狐媚子勾得忘了时辰,还风流!风流你个屁!你要胆敢也如此,有种脱了甲胄,老娘不打断你三条腿!!!”
真定王妃听得都呆了一呆,不由看去,说话的是个穿着品级的妇人,正是郭虎的正妻,此时她正叉着腰咬牙切齿地将郭虎骂得狗血淋头,郭虎明明一身甲胄、威风凛凛,却一个字也不敢回。
她身周那些文武官员的夫人也是纷纷叫好!要知道,这些夫人们,多是这些官员贫贱中所娶的所谓糟糠之妻,她们数月前也不过多是村头巷尾的普通妇人,依着朴素的道德,对于什么狐媚子最是厌恶不过,一时间声讨与警告不绝,将个严肃的朝堂场合弄得如菜市口般俚语脏话满天飞,将柯栋材搞得头大不已,对着这群夫人,他管不了,可也不敢管,他不由求助般地看向陆青殊。
却见这位正该管此事的皇后娘娘笑吟吟地听着,还不时问一问诸位夫人的姓氏来历,偏偏这些夫人们对这位皇后不知是同情还是同仇敌忾,竟是十分尊敬,竟将这场合当成了个宫廷宴会般的交际场合!
柯栋材恨不得以头撞墙,连忙再派人去请陛下,这场面,哪怕他再有智计,也是支撑不来。
如此这般,过了约摸半个时辰,顾泽成才带着方舜娘却是匆匆而来,衣着、神色之中也有几分狼狈,他素来军规严格,更何况此次是登基之后的首次出征。
实在是昨日留宿在方舜娘宫中,抵不住美人温柔,忆了些旧时青梅竹马的故事,不过浅酌几杯,不知道为何,依他往日酒量,绝不会影响第二日行事,但今日偏偏便醒得晚了。
更见鬼的是,柯栋材派去叫他的官员本来早半个时辰就到了,却被个宫女拦在门口,说是后宫之地,一个男子怎么能乱闯,别说是宣城侯的下属,便是宣城侯本人来了也不行!
起来他便不知道事情不好,方舜娘又哪里知道大军开拔的时辰什么,只觉得今日起来,她这位顾郎、如今的陛下便脸色难看得厉害,匆忙换了衣服、甚至不及仔细梳洗便直奔前殿宫门外。
见陛下终于来了,官员们乱七八糟行礼问候。按照正常流程,顾泽成登基之后首次出征,这场合自然要说些勉励的话,激励出征的将士、稳定后方留守官员,可发生了这么尴尬的误时之事,顾泽成勉强稳定了情绪:“今日失时乃是朕一人之过……”
陆青殊却开口慢悠悠地道:“陛下也不必自责,古往今来,‘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之事还少吗?陛下不过是误了开拔之时而已,倒算不上什么大事。”
陆青殊这话让顾泽成便是心中一凛,这可不是什么好话,看起来是为他开脱,却是隐约挑拨他与诸将的关系,毕竟,今日你才登基就误了开拔的时辰,那下一次,会不会就变成,底下的将士在前线拼杀、你在帐中抱着美人看歌舞?!
这草台班子般的朝堂里,能听懂的人不多,可听懂了的人都是心头一跳,大帅今日这番迟到,实是太不应该!
以顾泽成的为人,又怎么会留下这样大的把柄,只见他收敛了神情,向陆青殊深深一礼:“皇后此言极是,妻贤夫少祸,朕受教了。”
场中顿时一窒,要知道,不论是以皇帝的尊贵,还是以丈夫的身份,当着这么多的面,向皇后、向妻子行这一礼,可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的。
而顾泽成起身之后,却看着满堂文武肃然道:“朕必以此事为鉴,今日乃于诸位约法三章,此次出征,推食食之、解衣衣之,断不会出现什么帐下歌舞之事,天地见证,如违此誓,便如此发!”
说着,他竟拔剑砍下自己一截头发。
要知道此时讲究头发肌肤受之父母,绝不可毁损,顾泽成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断发立誓,登时让原本因为他迟到而松懈的士气登时一振,少不得便有人山呼万岁、大喊必胜起来。
真定王妃却是打断了这气氛直接道:“陛下,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得你这许多道理,”她冷冷瞥了一旁神情有些惊惶的方舜娘一眼:“但为个妃嫔闹得你断发立誓,可见还是不对的,是不是宫里有些规矩要立起来,便是我们这等普通人家,妾室也该晨昏定省,何况是宫中?”
所谓晨昏定省,是指晚上服侍就寝、早上省视问安,通常乃是服侍长辈、服侍上位者的礼数。
方舜娘一听此话,更是小脸煞白,第一反应是捂着自己的小腹。
她这般反应,登时令这许多夫人心中暗啐狐媚子太会装腔作势!这位真定王妃也是太着急了些,便是要拿捏,也大可等大军开拔、皇帝离开之后,想怎么拿捏不就怎么拿捏,怎么如此心急,还当众说了出来。
刚刚才将危转为机、成功进行一场政治秀的顾泽成也不由表情一滞,为难道:“方妃毕竟有孕在身,若晨昏定省会否太过劳累,便是要立规矩也不必急于此时……”、
真定王妃冷然嗤笑,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显然,人家根本也没指望这位皇帝会答应按什么礼数行事,不过是想让皇帝这副嘴脸明明白白摆在众人眼前罢了!
夫人们那头不免又是嗡嗡议论起来。
柯栋材此时已经后悔自己这次的安排,为何好好地要将这些妇人们安排起来,他连忙上前想给顾泽成解围。
却见陆青殊向皇帝一礼道:“陛下不必这般矫饰,若是担心我与娘亲会对方妃娘娘不利,自明日起,我们自会搬到真定王府中住。”
顾泽成彻底僵住,皇后母女看来今天是要彻底把后宫和谐的表皮给撕下来放地上踩了。
顾良妹一看,这不就是先时要和离那戏码的翻版吗!可恨阿成还要用那真定王……不然,不然这样不贤的妇人早就该休了!
但眼下,她还是站出来打着圆场:“看弟妹你说的,哪有一国皇后住到宫外的道理。”
陆青殊叹了口气:“蒋夫人,你没看到方妃娘娘分明也是十分忧虑害怕,她毕竟有孕在身,我们也需照顾她的心情呀。再者,毕竟瓜田李下,她要有个万一,我可不想娘亲担上这些恶名……”
顾良妹目光登时看向方舜娘,只见她双手俨然还护在并不明显的小腹上,坐实了人家皇后娘娘所说的“忧虑害怕”,不需要多么高深的宫斗知识,众人也一脸恍然,十分理解皇后的顾虑,怀身子本就是说不清的事,要真有万一,皇后和她住在一个宫里头,赖到皇后身上怎么办,换谁谁不害怕?
方舜娘反应过来,更是一脸惶急,她知道因为自己的缘故,让顾郎今日陷入这场风波,如今又是因为她的事情,引得皇后顾虑,登时双手放下,更是手足无措。
她这神情,更让顾泽成既忧虑且怜爱,不由握住了她的手。
他叹了口气,深深看了陆青殊一眼:“皇后,朕其实深盼你能与方妃互相扶持。”
陆青殊奇怪地看着他,那眼神中,说不出的嘲讽,似还有几分鄙夷,让顾泽成不由沉默。
他已然明白陆青殊的坚决态度,知道今日后宫不谐之事是必须会放到明面上了。
顾泽成略一沉默,才道:“皇后既有这般顾虑,可也断没有一国之后不居宫中之理,这样吧,栋材,劳烦你择一行宫,方妃生产之前,还请你多为看顾。”
这“看顾”二字,让柯栋材心中一凛,他顿时明白,顾泽成是在提醒他先前那番谈话,这样的安排,不止是看顾方舜娘,更是将皇后单独放在宫中,牢牢看住之意……他神情严肃地领命称是。
看到这场景,陆青殊却微微一笑:“如此,便祝贺陛下早日凯旋归来了。”
顾泽成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这位皇后,明明先时带着几分天真娇纵,可现在这一笑之中,却意味深长,似是含有许多不可言说之意。
方舜娘不由咬了咬了唇,她的手被顾泽成握得生疼,却是不敢出声。
柯栋材心中更是觉得,今日这番撕扯,帝后失和之事已然不可遮掩,后妃之间更是再难言什么和谐,唉,他留守宛城,只怕要多加小心,不可令皇后与方妃之间再生出什么事端来!
然而,随着大军开拔,宛城皇宫却并没有因为顾泽成这皇帝的离开而冷寂下来,皇后三五不时便大宴诸夫人们。
柯栋材令人监听的席间那些言语,便是他听了也觉得十分不安,只能加紧宫中的看顾,想到那日皇后娘娘的眼神,柯栋材只觉得只怕要生出什么事端来。
只是,他作为留守宛城的主事人,又哪里有那么多空闲,大军开拔,是需要许多粮草辎重的,这都需要他居中调度,随着开拔越远,源源不断的民夫、运输都需要跟上。
便在前线传回消息,已过邢阳之际,宛城终于是发生了一件大事,方妃,不见了。
此时邢阳山以南,建始大军已经沿大河集结。
建始军服饰尚黄,此时,大河水流滔滔,南岸大帐绵延得仿佛看不到头,好像南面黄水泛滥,将半个天下尽皆吞没了一般。
明黄色的大军账中一片肃穆,顾用其人,虽不过身逢乱世、趁势而起的一介枭雄,如今放眼天下,大河以南尽皆归附于他,勉强可以说得上是坐拥半壁江山。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面对大齐城池,他连克连下,顾用是真的认为,这天下舍他其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