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僚于是把自己跟着柯栋材追查方妃下落、柯栋材怀疑陆青殊、决定动用城防军的事一说。
郭继虎立时拍案叫好:“老柯这次果断!就不该信那些酸儒之言,什么不能对皇后动粗,我呸!那样的毒妇,暗算陛下子嗣,她算哪门子的皇后!”
但他见幕僚表情跟个苦瓜一样,不由又皱眉问:“老柯既然都想到了动用城防军,如何能被抓住?难道是动手晚了?”
幕僚愁眉苦脸:“下官奉令去寻韩统领,命他领兵入宫,便被他直接扣下来,再后头,连侯爷也被他抓来了……”
郭继虎与侧将都是心头一跳:“你说什么,韩肃反了?!”
如果陆青殊只是用各种阴谋抓走方妃、甚至抓到柯栋材,再半胁迫地控制了宛城,这都没什么,她不过一介妇人,但是,韩肃那可是不逊于郭继虎的猛将,深受顾泽成信重,否则不会把守城之责交给他。
这样的大将反了,意味着这件事比郭继虎原本设想的还要严重,陆氏在宛城有了一支大军!
侧将不由忧心忡忡:“皇后……”他在郭继虎瞪视之下改口道:“陆氏只怕一开始就是冲着宛城城防军与宣城侯去的,其所谋甚大,就连谋算方妃,也不过只是个幌子,让宣城侯误以为只是后宫争宠夺嫡那些事,这才放松了警惕……”
郭继虎一脸阴沉:“我们先时只当她是个有些武力的妇人,现在看,这分明是一只随时会吃人的母大虫,可恨老柯这混账,竟被这毒妇算计得死死的,他死不足惜!却是可能会坏陛下的大事!”
郭继虎来回踱步,一脸焦躁:“不行,宛城和大军绝不可落入陆氏手中,粮草大仓皆在宛城,更不要说一支大军在背后随时可能咬上一口……老子要发兵!”
侧将和幕僚却是同时道:“将军不可!”
侧将理由充分:“将军,若咱们分兵回宛城,前线这里,顾用岂能看不出端倪?届时若前线战事有误,只怕后果比宛城那头更严重……”
幕僚也是道:“将军,那位皇后娘娘心思叵测至此,连侯爷都着了她的道,更不要说她手中有大军,便是将军发兵回去,也未必救得出侯爷与方妃娘娘……何不让我将此事报予陛下,哪怕前线战事再急,只要陛下肯回转宛城,韩将军那里兴许便会动摇,没了大军,她再如何也不过一介妇人……”
郭继虎与侧将对视一眼,均是无奈。
要是顾泽成在军中,那还说屁,他们何必这样费脑子,直接听令就好,至于这样忧虑吗!
想到这幕僚乃是柯栋材心腹,且一介书生翻不出什么浪来,郭继虎索性便道:“陛下不在我这路军中。”
幕僚目瞪口呆,随即,他忽然哭道:“侯爷!”
他却也是个聪明人,猛地反应过来,如果顾泽成不在邢阳渡,那这头的情形全靠郭继虎扯着大旗唬住顾用,又怎么可能分兵去救柯栋材!可怜侯爷并不知道陛下不在军中,还接连几次派人传讯。
连柯栋材一个手都知道郭继虎不能分兵回宛城,郭继虎理智上又如何不知。
但正因为理智上知道他不可以轻举妄动,他心头才更是烦躁:“难道便坐视那毒妇手握大军与宛城不成?!”
侧将叹气:“恐怕连陛下行踪也早在陆氏的预料之中,她知道将军你动弹不得……否则不会放人来前线报讯。”
郭继虎气得直接踢翻了桌子:“真是岂有此理!”
侧将还小声道:“非但如此,只怕我等还需重新仔细打算粮草,并且还要派一路偏军守好后头……”
宛城落入陆青殊之手,她定不会还像柯栋材那样尽心尽力往前线筹备粮草,军中确实要早做打算,但是,派偏军把守后方?
郭继虎冷笑:“怎么?那毒妇还敢让韩肃来打我?她若敢来,那是正好,我定叫她有来无回!”
侧将无奈提醒道:“将军,陆氏都有这等心计能拿下宛城,她如果来,难道会是自己来吗?需要提防她与那头联合……”
侧将伸手一指河对岸的建始军大旗。
郭继虎悚然而惊,背后冷汗涔涔而起,一时间,只觉得四面楚歌。
他如今为陛下守在邢阳渡,已经脱身不得,身前是顾用大军,他不过借着陛下威风将之唬住,而身后陆氏此时仿佛已经变成了一只张开血盆大口、随时将他一口吞下的猛兽,若前后两只猛兽合围,哪里还有他的活路?!
郭继虎一脸痛苦:“这毒妇为何要如此打算!这天下皆是妇凭夫贵,若不是陛下登基,她哪来的母仪天下、正宫之位!原本按陛下计划,大齐、建始俱将败亡于此役,届时江山大定,纵无子嗣,但她稳坐后宫,陛下定不会亏待于她。现下她这般搅合,有个什么万一,这江山不论是建始取了,还是大齐取了,谁都不能给她陆家这般高位!她陆家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幕僚心头默然,陛下对陆氏的提防,他自侯爷那里已经能窥见一二,也难怪陆氏会发难。只是……偏偏赶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难道陆家真的要联合大齐和建始吗?
侧将此时也觉得十分为难:“……不若,还是传信给陛下吧?在这样的时候,陆氏居心叵测,陛下不可不知、不可不防啊。”
郭继虎却是丧气道:“你当我知道陛下所在?此番外有齐军建始虎视眈眈,内有陆正杨心怀叵测,陛下连邢阳这边都要行险计,他的行踪关系重大,我如何能晓得!
唉,老子随陛下这十数年,多少刀枪箭雨都过来了,没想到,这次竟要悬于一毒妇之手!”
侧将也是一时惨然。
幕僚却是道:“我倒觉得二位将军不必如此悲观。”
郭继虎把眼瞧他:“哦?你还有什么高见?”
幕僚压低了声音道:“我家侯爷曾隐约说过,陛下临行前曾叮嘱他看紧陆氏……”
郭继虎冷笑道:“你这不是人死了才来抓药,说这屁话有什么用!陛下叮嘱、陛下叮嘱、陛下叮嘱他听进去了吗?!”现在不止是宛城失守的问题,连他这路大军都有可能随时被吃掉,这让郭继虎怎么不火大,连带对柯栋材这老弟兄都有了怨恨。
侧将连忙道:“将军,先听他说完。”
幕僚心平气和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郭将军身为陛下心腹,方才言语中,不也透露出陛下的提防?若不是对陆正杨有提防,陛下何必对自己人也隐藏行踪?所以我想,陛下此番,必会对陆正杨有所行动。”
侧将不由眼前一亮:“不错!若陛下解决了陆正杨,陆氏一介妇人,又能有何作为!”
郭继虎竟也觉得这小子的分析十分有理,以他对顾泽成的了解,顾泽成绝不可能放任陆正杨这只猛虎在身边虎视眈眈,从先前陛下交待军情的蛛丝马迹来看,说不得这次,他就是要收拾了陆正杨的!
“不错!既如此,咱这路大军只管做好分内事,拖住顾用!看紧粮草!盯住后方!”
一时间,帐内气氛又振奋起来。
但,郭继虎心里却隐约又有些不好的感觉,宛城这样大的乱子,分明就是他们小看了陆氏那妇人所致……但陛下连柯栋材都留下盯住陆氏,还能叫小看吗?那陆氏连柯栋材都能随手收拾、韩肃都能轻易收拢,甚至是他这里,不过扔个信使过来,就能让他郭继虎心惊肉跳……那陆氏,还能当个妇人来看吗?
纵使陛下能收拾陆正杨,那陆氏真的就能手到擒来?
郭继虎心内一叹,却是绝不肯再将这担心说出一个字来扰乱众人心思了。
他只盼望,他那位战无不胜的陛下,此番也能如愿,将外忧内乱一举拔除!
而此时,郭将军心心念念的陛下又在哪里呢?
井陉道。
河东与河北隔着太行山,共有八条山道可通过太行天险,史称太行八陉,而井陉便是其中重要的一条,原因无它,井陉宽敞,可供车骑出入。
如今天下,河东依然在齐军掌握之中,另一头,河北却是在顾泽成掌握之中,齐军要攻打顾泽成,大军齐出,能容车队通行的最佳选择便是井陉道。
然而,太行天险之名,并不是平白得来。即使是太行八陉中最宽敞的井陉,其最狭窄之处,也仅仅只能容许拖着辎重的马车恰好容身,连两辆马车并排而行都不成。
因而齐军沿井陉浩浩荡荡而行,速度并不算快,队伍也逶迤绵延出了数里,声势十分浩荡。
大军之中,也有大将对顾泽成心心念念:“也不知那顾贼到了何处?”
王通坐在一匹神骏之上,谈笑自若:“顾贼与建始小儿有杀兄之仇,此时想必还在邢阳大军中与建始小儿对峙。我等只管趁机取了河北,再灭了那二贼。”
那大将立时道:“陛下神机妙算!臣定当为陛下取陆正杨那老匹夫的项上人头,为陛下扫清河北一切阻拦!”
王通得意地拈须大笑。
可事实上,王通心底里清楚,若非提前与顾用书信约好,由顾用死死拖住顾泽成的大军,王通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御驾亲征的。
王通此人,信命。
当年他还辅佐前朝哀帝之时,便有术士说他通身紫气缭绕,“已胜天子气”,他才决定行废立之事,自行登基称帝。
而后昆阳一战,大齐精兵尽出,明明是绝不可能失败的局面,却因为天象骤变,让顾泽成兄弟于不可能之中翻盘,令齐军大败,良将尽没……那场景,亦令王通无数次想起来都心惊肉跳。
术士早年便言,他的八字里,“遇泽涉险”。早年前,他只当这个“泽”,便是山川大泽,故而,他一般轻易不往带“泽”字的地点而去,只是后来,昆阳大战之后,他才明白,这“泽”字,乃是顾氏兄弟!他只怕是天生与那顾氏兄弟的八字相克,能避则避,切不可正面冲撞。所以,他是绝不会亲自去对付顾氏兄弟的。
顾泽玉被他以巧计令顾用那莽夫亲自除掉了,如今轮到顾泽成,王通故技重施,叫顾用去对付,他只管先拿下河北,届时,顾用与顾泽成不论谁胜谁负,他都可坐收渔翁之利,岂不美哉?
便是顾泽成大败顾用,在王通看来,他身后的井陉道便是他留下的撤退之路,井陉关虽在顾泽成手中,但井陉狭窄,中间还有几处隘口皆在齐军掌握之中,顾泽成或者陆正杨便是要顺着井陉追击是绝无可能的。
此时,齐军沿山道连绵而下,在山道前头略微宽敞的出口处,井陉关便在前头,这座小小的关城左右各有一座山头,它便夹着两座山头,好像个塞子堵在这井陉道的出口,只要拔了这小小的关卡,前面便是真定城和整个河北的一马平川(注1)!
而此时,齐军的前军已抵关城,在将领指挥下准备安营扎寨,后军还在井陉道中,看不到尽头。浩浩荡荡十数万大军仿佛一道汹涌而来的大浪,随时可能把小小的井陉关连同城头的陆字大旗一起淹没。
看到这样情形,王通心中不由豪情顿生,光凭他大齐如此精兵良将,硬推也该将这井陉关推下来了。
见到王通面上胜券在握的神情,立时有谋士上前奉承道:“陛下亲征,天威所至,何须亲自动武,那陆正杨若真是识趣,合该自缚、然后纳城而降!”
王通闻言,立刻哈哈大笑,周围那些将领不由暗骂,还是这些读书人会拍马屁。
但王通笑着,却忽然心中一动,他与陆正杨并非没有联络过,早先陆正杨亦曾受过大齐的封赏为真定王。
而现在嘛,他派出的谍报早已打听得清楚,陆正杨与顾泽成虽是翁婿,却因为独女在顾泽成后宫之中并不遂意,陆顾二人之间颇多嫌隙,此番只有陆正杨率真定军来抵挡齐军、顾泽成竟未能派人支援便是明证,城头上分明只有陆字旗。
要知道,抵御齐军消耗的都是真定的兵士钱粮、这些俱是陆正杨自己的家底,成全的却是顾泽成的基业。
而且,齐军上下都明白,只要后军抵达,一应攻城器械准备完毕,以齐军与真定军的兵力对比,推平井陉关只是时间问题。届时,陆正杨消耗了实力,在河北又何以自处?
倒不如降了大齐,他王通自有胸襟,便让陆正杨继续当这真定王,甚至当河北王又有何不可?总比他与那女婿面合心不合的强罢?
而一旦陆正杨愿降……河北形势必定大变!届时拿下河北不在话下,他手中亦多了一个对付顾泽成的人选!
王通随即道:“尔等谁愿替朕劝降陆正杨?”
众人先是一怔,随即盘算起来,陆正杨先时不愿意从陛下,那是因为他那女婿先时同他关系不错,但此一时彼一时,陛下大军已经摆在真定面前,难道他还不知道怎么选嘛?
这劝降的可能性极大呀!
立时就有谋士出列:“臣愿往!”
王通满意地目送其人单骑往井陉关而去。
谁知不过半刻钟,那谋士便被送了回来,却是并不完整,只有一颗死不瞑目的人头。
王通气得拔剑出鞘:“朕誓杀这老匹夫!”
众将齐声称是,一时间,齐军上下皆是对这井陉关势在必得!
虽然恼怒陆正杨的不识抬举,王通却也是个谋大业之辈,不会轻易被情绪左右,他只是觉得,陆正杨此举未免太过奇怪……就是,太过坚决。
这谋士被如此之快斩杀,可见陆正杨都未曾犹豫,亦未曾留下半分与大齐周旋的余地。
想到谍报中提及的那些消息,陆正杨之女甚至一度要与顾泽成和离,甚至再无子嗣的可能,陆正杨为顾泽成守关到底图甚?
难道陆正杨不是为顾泽成,是为他自己?难道他还想自己谋夺天下不成?
想到这里,王通自己都觉得荒谬。
因着是大军攻城,王通此时决心做足了准备强攻井陉关,后军还拖着沉重的辎重粮草、攻城器械在狭窄的井陉道中,要尽数出来还需要几日,王通并不急于一时,他自将帅营扎在半山腰之上,与前军营寨互为犄角。
这样的安排也是有讲究的,因为帅营在半山腰上,位置更高,哪怕前军战事不利,帅营压阵的主力也可以随时支援,让守在井陉关的陆正杨无功而返。
日暮时分,连续跋涉数日才安顿下来的士卒们便烧火做饭,将领们也是决定让兵士们好吃好喝好好休息,恢复体力以备来日攻城。
王通在帅营门口眺望井陉关,只见最后一道日光缓缓自那小小的关城上消失、隐约还能看到城头兵甲折射出来的光芒、还有城前深深的壕沟,那陆字旗也缓缓隐没在黑暗中。王通不由冷笑道:“老匹夫,这般尽心为你那半子守河北,你那女儿早生不出儿子来,我看你回头要怎般收场!”
这一夜月黑风高,竟是半点月光也无。
谁知二更时分,王通忽然被近卫摇醒:“陛下!起火了!”
王通惊醒过来,听得营帐外沸腾喧嚣只觉得心惊肉跳,但他毕竟经历过许多场面,很快镇定下来,并对匆匆赶来的将领道:“想必是陆老匹夫趁着我大军扎营未稳,趁夜偷袭想捡些便宜罢了,稳住营中,不必惊慌,莫给他以可趁之机。”
谁知那将领惊惶叫道:“不!陛下,不是偷营!前军大营全部烧起来了!前军……已经没了!”
王通大怒,正要将那将领问斩,却听得自己的近卫也惶急道:“陛下,火势太大了,前军已经乱起来了,陛下快撤吧!”
王通茫然间被推上了马,他看向山下,前军大营所在之处,熊熊烈火将天空都映得火红一片,连井陉关都被这火势遮挡,数不清的齐兵裹着烈焰凄厉惨嚎,剩下的兵士争相逃离营地。
但井陉关那头早就准备好的深深壕沟,非但是最好的隔火带,底下似乎也早埋好了什么机关,逃过去的兵士再没有几个爬起来的,便能爬过壕沟,还有冷冷守在那头的真定军将之一个个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