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教我时,不是也没有嫌弃我吗?”
容厌笑了下,“这哪能一样。”
晚晚侧头看他,“哪里不一样?”
容厌眉眼间是淡淡的笑意,没有回答什么不同。
他只是说道:“过段时日解毒,我可能又会难以清醒,这些时日的政事,晚晚你也不能落下,待会儿曹如意会将折子搬到椒房宫中来。”
晚晚神情顿时僵了下。
“还要我做?”
容厌道:“边疆战事我已经定好策略,无需太过费心。上陵这边虽然不是沙场,可厮杀也并不少。其实我还有许多没有来得及教你。”
晚晚被他抱着,索性放松身体,懒散靠在他怀中,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容厌将她的手放在自己手掌之上,她的手背落在他掌心之中,她掌心向上。
他手指微微弯起,轻轻扣入她的指缝之间,将她每根手指伸直,让她张开的手,维持在一个松弛却又满满掌控感的姿势。
就好像……权力就在这手掌之上。
她的手指纤细修长,而对比他的手,却显得小巧而柔软,可他却摆弄她的手指,让她的手做出这样的一个手势。
晚晚倚在他怀中,安静地看着他和她交缠在一起的手指。
她心底,忽然腾生出一丝异样的滋味。
容厌嗓音轻而温润,平稳地像是在说一些类似于“今日天气不错”这样日常的话。
“这个位置,象征着说一不二的权利。可在我真正掌权之前,也做过许多违背我意愿的事,我也短暂地弯腰对人做过许多妥协和退让。想要坐稳这个位置,人的心意并不重要,利益在前,上一刻还相看两厌、互相攻讦的政敌,下一刻就能言笑晏晏推心置腹,像是相识已久的旧友。就算再厌恶对面的人,也得能心平气和,仅仅是因为他有用。而等到他没有用时……”
他轻轻将她的手掌合拢,一切都在不言中。
“谁都一样。”
“或许你会觉得,这很虚伪,也很小人。为利益所驱使,像一个被权利操纵的怪物。可是这条路就是这样肮脏,这世上没有真的能够随心所欲的人,没有真的能够随心所欲的事。皇权凌驾于所有世家之上,不仅在于朝堂的正统,也在于兵权的威慑和在各族之间的斡旋平衡。眼下上陵周围兵力削弱,算不上生死危急的关头,却也不再是之前的固若金汤。”
晚晚静静听着。
“你是想说,我也会遇到和我有龃龉的人,需要我在那时也伪装一下吗?”
她抬头去看他的眼睛,容厌凝视着她,忽然就生出不想再继续下去的不忍。
她不会喜欢让她自己变得虚伪。
他唇瓣微微分开,她的话他最终没有点头应是。
“只要我在,晚晚,别人不行,但你可以随心所欲。”
她的手被他拢在掌心。
他轻声道:“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都会帮助你实现。”
晚晚嗓音轻轻响起,“那我想做坏事怎么办?”
容厌不假思索道:“那就做。”
晚晚被逗笑了,“你可是皇帝,又不是昏君,怎么能那么没有原则。”
容厌道:“我一直都是这样。”
他也笑了出来:“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试过了,我做不成张群玉那样有胸怀的如玉君子,我就是只看得见眼前人的卑劣小人。”
他心里没有任何人时,他唯自己兴致行事。
他心里有她时,那她就是他的原则。
晚晚在他怀中安静地倚着,许久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她心中是热热的、又酥麻又胀的感受。
容厌轻轻补充道:“只要我在。”
只要他在,她就可以是世上最无拘无束的人。
可是离开近在眼前。
晚晚道:“等到你我不在一处了……”
她没能说下去。
以后的事……以后自然会知道。
容厌好一会儿才答:“晚晚,不管哪种境地,就算我不在了,我也不会让你没有选择,信一信我。选择只会在你这边。”
晚晚曾以为,她好像除了江南的几位同门名医师兄师姐,便一无所有,身似浮萍。与他不过一年并不算和睦的夫妻,她好像一夕之间就能得到许许多多的倚仗。
容厌很能让人安心。
晚晚靠在他身上,舒适地微微眯着眼睛去看窗外。
外面鸟雀啼鸣,万物恣意生长。
“在你身边,一不留神就会堕落。”
她可以温柔,可以凶狠,可以体贴,也可以冷漠。可以选择不那么依靠自己而依附于他,也可以借着他越走越高,越走越远。
让她有时候也会生出懒惰的想法,他若是能一直这样对她好,就这样舒适地呆在他身边似乎也未尝不可。
可这念头只是一个念头。
她做不到让她的世界只有他,她还有更需要她去做、她也更想要去做的事。
容厌收紧了手臂,在她耳后温声笑道:“是吗,那你要不要堕落?我虽然有许多不好,可是我都会改,不会再犯,总能做到你最喜欢的模样。”
缱绻的话语,暧昧地耳鬓厮磨。
容厌不动声色地笑吟吟试探。
晚晚低头看着两人紧紧交缠的手指,没等她再细想,容厌便补充道:“我不是要阻拦你等到约定期限之后离开的意思。只是,我总觉得接下来几日好像一眨眼就会过去,难免胡思乱想。”
晚晚听着他的补充,心软和果决在脑海中交织,最后,她嗓音轻而细微,道:“容厌,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试探被温柔地推回。
容厌没有说话。
片刻,他笑了一下。
他眼眸中的光芒摇摇欲坠,像是烧尽了烛油,逐渐熄灭的灯火。
浑身冰冷。
“很好的人?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若不是舍不得让她再受委屈,若不是不忍心看到她心怀恨意,若不是想要留住她眼里的生机,他会对她做尽掠夺之事,会是天底下最恶劣的人。
晚晚从他怀抱中直起身,伸了下懒腰,笑盈盈道:“朝政之事我知道了,你如何处事,我记性很好,都可以学会做到。若你不在时,遇到什么事,我也会权衡。在其位谋其政,无论是巩固皇权还是为朝臣君、为天下君,你都无愧于位,没有小人之说。”
她有些不习惯和容厌说些这样温情的话。
视线撇到桌面上的纸张,晚晚立刻拿起一张手稿,脊背打直,正色了些,道:“你自己看,若是哪里有疑问,可以问一问我。”
容厌从方才的情绪中回过神,也不再说些别的,顺从地就着她的手,将下颌轻轻压在她肩上,看了会儿,模样看上去再正常不过,微笑着叹息,“我体内毒性那么复杂,好像许多药物都碰不得,稍有不慎就有药性相冲……我好像确实很麻烦。”
晚晚松了一口气,侧过脸颊看着他道:“复杂也有复杂的好处。因为各种毒素堆积,许多致命的毒药,在你身上反而不一定立刻致命。”
所以当初才能在他身上试药。
她握了握他的手背。
“你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以问我。”
容厌随手翻开一页,看着她道:“这里不懂。”
晚晚俯身去看,而后仔仔细细去同他解释。
容厌安静地听着她认真讲着她对他体内各种毒素的钻研。
如何去解,如何在解其中一种毒素时,不打破体内余毒的平衡。
最后的这一轮解毒,是将最难平衡的几种毒药留在一处,只要他的身体撑得住毒性的一一化解,毒药一一散去,他会得到一个不再受头疾影响、不再时常毒发的身体。
太医令擅长将养身体,有太医令悉心调理,有天下最名贵的药材蕴养,他身体就算有亏损,也不会影响他太多寿数。
晚晚道:“最后的几味毒毒性多变,难以完全融洽地压制,所以我需要在能维持那几味毒平衡的时间里,让你的身体处在一个比较好的状态里,尽快解掉最后的那几味毒。这段时间里,千万不能出错打破这平衡,这几味毒若是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发作,后果不堪设想,我也不知道,到时候我还能不能救你。”
她认真地警告:“你平日一定要小心,我不入口的东西,你也不能入口,我不让你碰的东西、不让你去的地方,你都要听我的。”
容厌轻笑着应下。
他看着她讲解的那页手稿,对应的医书也在书案上。
他的身体就处在这样一个勉强的平衡之中。
不用什么毒素,只要能挑动他体内任何一味毒,他就会面临死亡。
她又将手指按上他的手腕,仔细地触摸着他的脉象。
没有多少好转。
可是若他一直这样,能不能撑得过最后这一关,谁都说不准。
晚晚抿唇蹙眉,手指沿着他的手腕往下,握住他的手。
她认真而郑重,“容厌,我可以解开你身体里的毒,你日后不会再那么痛苦了。”
晚晚低声道:“你少些思虑,开心一点好不好?”
容厌只笑了笑。
在常人眼中,生死之前,性命的珍贵总能大过于一切,而对一个君王而言,延长的寿数和健康,似乎比一切都更有价值。
这样大的恩情和好处,什么不能作为交换?他的感情也算不得没有得到足够的回应。
解开他身体的毒之后,她是不是就觉得,可以与他彻底两清,就能再无负担地离开?
容厌停下自己一瞬间迸发出的那么多想法。
她明明没有急着离开的意思,也没说是什么两清,是他总是控制不住地多想。
她没那么在意他,他已经将自己能做的都做了,却还是得不到她的可怜。
好像不管她在做什么说什么,下一句总是她将要离开。
容厌知道,她已经尽力为他做了她能做的一切,她只是给不了他想要的回应。
她已经很认真地在对他好。
只是……
在晚晚起身出门去为他修改药方后,他在她身后轻轻道——
“抱歉。”
对不起。
他做不到让她两全。
这世间,没有人能得到圆满。
第二日,晚晚一醒过来,下意识去寻他的手腕。
昨晚的药方在和太医令探讨之后,做了修改,指腹下的如鸟雀啄的脉象平缓了些。
晚晚懒散的困意在惊喜之下,一瞬间全无。
昨日改后的药方有用的。
昨夜她也想过,最后这几日这样关键,她要保证他少思少虑,政事上,她还得逼自己再坚持几日,她多做一些,宁可多为难自己和张群玉,也得让他状态能好起来。
晚晚小心翼翼地绕过他下床。
容厌如今总是睡得很沉,她从他怀中出来也没有让他睁开眼睛。
一出门,晚晚便按照昨晚睡前和容厌商量好的,她先去处理一部分政事,留下拿不定的那部分,等他醒过来再商议。
御书房、椒房宫两处也都已经被提前打点好,晚晚穿好宫装,便前往前朝。
年后,容厌虽然政事没有耽搁,但原本例行的朝会这两个多月却很少准时露面,多数都是在他清醒时召大臣进宫议事。
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也不见有人骂她迷惑君上不思朝政,朝廷的运转一如往常。
晚晚熟悉地走进御书房中,曹如意在一旁随侍。
难得今日她来得比张群玉还早,晚晚坐在书案之后,悬腕提笔,先从简单一些的事务看起。
早膳送来后,又过了一会儿,张群玉还是没有现身。
晚晚皱起眉头,看了一眼下首的书案,略微有些不习惯。
在处理政事上,她从容厌身上学到的最多,张群玉也算是她半个师父。容厌不在的时候,有什么问题,她先前总能请教一下张群玉。
今日张群玉也不在,晚晚看了看面前的文书,没有退却。
容厌只是睡着了,又不是昏迷,等他醒过来,直接等他过来再看也是一样的。
晚晚垂眸继续批注。
外面,曹如意忽然走进来,恭敬地传唱道:“娘娘,裴将军到了,是否宣他进殿?”
晚晚皱了一下眉。
裴将军……
她想了一下,才意识到,姓裴的臣子不少,可武将只有一个。
裴成蹊。
她手腕顿在半空,笔尖的朱色悬在尖端,欲落未落。
她将朱笔搁下,问:“裴成蹊?”
曹如意道:“然。”
曹如意传唱的是,裴成蹊到了,而不是裴成蹊求见。
晚晚心绪有些凉,“是陛下定下今日在御书房见裴成蹊吗?”
曹如意愣了下,小心翼翼抬起头,看了看晚晚的脸色。
一年前,皇后娘娘还是叶贵人时,气度虽然同样从容,却没有任何攻击性,此时他仰头再去看时,却发觉——
真的不一样了。
这种变化却不陌生。娘娘如今坐在龙椅上,她周身的气韵好像也受了些陛下的影响。她的气质硬了一些、冷了一些,微微蹙眉时,竟让他像是看到容厌面露不悦时一般,心底止不住地生起惧意。
曹如意察言观色,犹犹豫豫,咬牙点头。
晚晚看了眼曹如意,面色平静地让他退下,请裴成蹊进来,甚至没有让他等在外面晾着。
曹如意弯着腰转身后,她低垂下眼眸,深深吸了一口气。
面上她在听到来人是裴成蹊,没有半分异样地让人进来。可实际上,她已经很自持在控制心底的烦躁。
容厌这样突然地要让她见裴成蹊?
她清楚如今的局势,上陵兵力空虚,这个时机,楚氏暗中窥伺,而世家每家府上都蓄有家兵,尽管这些家兵已经被容厌下令登记在册,可难免还是受世家管控。
裴相是文臣之首,裴家也是上陵的顶级世家。
若是能得到裴氏的鼎力支持,上陵的安稳就能得到不小的保证。
她一想就能想得明白。
裴成蹊是裴氏唯一在朝中的小辈,他的态度,也影响着不少闻风观望的人。
他身上有利可图。
昨日容厌已经告诉过她,这个位置难免会有口蜜腹剑口是心非,上一刻有仇的人下一刻也能亲切共饮,她也明白,甚至也说过,她可以做到。
所以,她平静地选择面见裴成蹊,她做得到。
容厌为什么不提前告知她?
晚晚垂着眼眸,又想了想。
这件事是可控的,容厌没有告知她,可意外的事总是更棘手,让人猝不及防。
对于她而言,见裴成蹊是意外,或许容厌是想让她事先练习一下如何面对意外之事。
她抬手将手腕珠串垂下的坠饰整理好,压下心里那股烦闷。
等见完裴成蹊,她要容厌一个解释。
殿门再次被推开,裴成蹊从外面走进来。
数月不见,他身上的伤已经差不多好全,举步走进御书房的那一刻,他在弯身行礼之前,往前看了一眼。
……不是容厌。
是晚晚。
裴成蹊愣了愣,晚晚看到他眼中刹那间化开的震惊。
她神色淡淡。
这里是御书房,无数人盯着的地方,裴成蹊的震惊仅仅只是眼里的那一瞬间,而后平静地弯身,行礼。
“末将裴成蹊,拜见皇后娘娘。”
那么恭敬,哪里看得出半分上次的仇视和怒意。
有利益可谈时,又能够平静熟稔地相谈,这是最常见的事。
晚晚明白,她也能做到,只是……她心里不舒服。
晚晚参与朝政一事,容厌不仅没有遮掩,甚至让朝中许多人称赞她能力过人。
裴成蹊听说后,他不意外何时都能听到帝后如何恩爱扶持,却不相信,容厌真的让晚晚参与朝政。
容厌这种人,经历过没有权利、受制于人时最卑微的那些年,掌权之后,皇权一日盛过一日,让容厌放权,裴成蹊不信。
如今的境况之下,容厌需要裴氏,裴相让裴成蹊入宫,他本以为是要与容厌面见相谈,没想到……他如约在御书房中见到的,是晚晚。
晚晚平静地寒暄。
她也能好像从未发生过那些事情一般,和裴成蹊你来我往地商议。
裴家是势大,可势大的不止有裴家。
御书房的殿门关闭,挡住了所有探查的视线。
裴成蹊垂眸说完自家的难处,和棋局上正常的谈判一般,言语之间,要让容厌给出一些实际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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