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厌没有等他教绿绮一起见礼,便直接道:“免了。”
他走到晚晚身边,幸而他今日没有穿玄色的龙袍,神色也不冷淡,虽然气场还是难免有些压迫,却也不至于让人胆怯。
乍然看到这样一个模样好到极致,却无端让人有些害怕的青年,绿绮眼中茫然。
晚晚拉着她的手,声音轻柔地介绍,“这是陛下。”
绿绮眼睛瞪大了些,紧张地攥紧了她的手指。
晚晚安抚地摸了两下她的头发,“你要住在宫中同我学医,日后见到陛下的次数不会少,你得习惯,不用怕。”
绿绮用力点头。
容厌知道晚晚已经决定要收这小女郎为徒,面上神色温和,笑了一笑,道:“是,你亦可以叫我师丈。”
绿绮稍微不那么局促了些,朝他笑起来,脆声喊道:“师丈。”
容厌应了一声。
晚晚看了看容厌,没说什么。
张群玉多看了两眼容厌的神色。
容厌脸色微微泛白,没有看他。
他好歹是容厌身边的重臣,平日里再怎么说,也不至于连一个眼神也讨不到。
张群玉皱了一下眉。
又看着晚晚和容厌,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眉梢微微动了下,同绿绮招了招手。
张群玉对晚晚道:“臣今日便先带阿绮回去,过两日,择吉日便带上束脩六礼,前来正式拜师。”
晚晚点了头,他便又同容厌道了声告退,而后便先带绿绮离开。
厅堂之中一下又空荡起来,晚晚看着绿绮走远,而后看着容厌,微微笑了笑。
“陛下。”
容厌看着她,晚晚看到他面色微微泛白,看了眼他的手腕,却也没有说什么。
在他试药之后,她又试过两次想为他诊脉,他都不让她碰。
她又不是非要清楚他的身体怎么样。
容厌仔仔细细看着她的眼睛,看到她眼中还有些零星的好心情,因为今日张群玉和程绿绮的到来而心情愉悦。
此刻面对着他,她眼中也没有平日那般清冷沉寂。
越是有千万句话要说,此时却越是无法说出口。
容厌手指微微颤抖,又极为克制地用另一只手按住,让自己自然一些。
他仿佛要将自己撕裂。
他太想让她能一直有面对张群玉和程绿绮那时的笑,可是,他要怎么做,才能让自己也能给她带来那般的愉悦心情。
容厌朝她伸出手。
晚晚看着他的手,眉梢挑高了些,“陛下不是不让我碰吗?”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 对她又恨又怒,还刚刚知道自己被当作楚行月的替身。
她要诊他的脉,他不想, 才说了那三个字。
后来她不仅没碰他, 甚至还将他碰过的她的裘衣外袍都脱下扔了。
容厌将手放下, 长睫轻轻颤了一下。
她对他的态度, 他都已经清楚地不能再清楚。
晚晚看着他的神情,有些想笑。
这都是他自己说过的话。
容厌过了一会儿,才重新去牵她的手, 手掌松松地将她的拢住,感觉到她没有挣扎, 才慢慢让肌肤的碰触落实。
他握着她的手, 又回了椒房宫的寝殿。
里间摆在茶案上面的小炉已经熄了, 方才他专门煮好的茶也已经冷透。
容厌将旧茶倒掉,重新洗了茶炉,而后用火石点出火来,再次为她煮茶。
晚晚对入口的食物和茶水汤药没有什么要求, 却偏偏她的五感都极为敏锐,尝过不少人煮的茶,她能明显分辨出,容厌是其中最好的那个。
察觉她喜欢之后, 他过去也时不时会抽出时间, 专门为她煮上一炉,如今更是只要他在她身边, 她入口的茶水, 都是他亲自煮出来的。
晚晚坐在茶案对面,托腮望着他的动作出神。
容厌看着火候, 等着小炉中的山上水沸腾。
这些动作他不知道做过多少遍。
终于又煮好这一炉,他将味道最好的第一道茶水斟出来,而后倾入一枚小巧的茶杯之中,拿到她面前。
这枚茶杯是极薄的白瓷,杯壁上镂刻着梅花的图案,花样处几乎透明,茶水倾入,清亮艳丽的熟茶色泽呈现诱人的红宝石之色,从半透明的白瓷微微透出红光,映着他冷白而修长漂亮的手指,这杯茶瞬间成了世间最极致的佳品。
晚晚看了一会儿,忽然便理解了,为什么有些人做什么都要带着一个美人在身边。
而这几日,她似乎总能若有若无注意到他有多好看。
晚晚又看了一眼他身上这件新衣。
往日他除了龙袍层层繁复而华丽,常服向来简单以玄色深衣、禅衣为主,顶多是绣娘会挖空心思在衣料上做出能显出他身份的暗纹。而这几次相见,他身上的衣裳或是天青或是月白,格外招人。
他拿着这透白的瓷杯久了,晚晚瞧着他手指,慢吞吞抬手从他指间接过来。
茶杯转移到她手中,指尖擦过,他手指蜷了一下,而后又舒展开,往自己面前随便也斟了一杯。
晚晚垂下眼眸,吹了吹热汽,小口抿了一口。
茶香在口中柔顺地漫开,微微的清苦味道之后,是绵长的回甘。
容厌看着她先是因为茶水有些烫,秀美的眉头蹙起,而后眉眼又舒展开。
他垂下眼眸,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对你说过的话,为什么你总是只把我那些不好的气话当真?”
晚晚顿了顿,神色淡下去了一些。
容厌不说话的时候她才喜欢。
晚晚道:“陛下每一句话都需要所有人费尽心思去揣摩,晚晚分不清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也不确定陛下的假话会不会有一日变成真话。”
容厌凝着她。
他看到她方才那种发自内心开怀的笑意已经完全消失。
茶水回甘味美,可留在他口中的只有苦和涩。
容厌唇角抿平了些。
他与她说过不少狠话。
他还做不到在被她当面折辱时面不改色、把他自己的尊严放在她脚下。于是他只能虚张些声势,好像这样就能让他扳回一局。
事后,最终只有他想要挽回,那些话说了也还不如不说。
容厌道:“我之前说过的那些话,你全都忘了吧,全都不作数。”
晚晚没有回应。
他继续解释道:“那日,我濒临昏迷,只是不想被你诊脉……你,可以随便碰我。”
他的声音平稳认真。
微风吹动珠帘,叮当的碎响不绝,交织成悦耳的一段旋律。
安然恬悦的氛围之中,晚晚只低头慢慢喝茶。
一杯喝完,她将茶杯放下,容厌又为她重新斟好。
茶水注入的声响从小到大,最后轻轻的一声跳音。
容厌不再说此事,转而道:“你的徒弟……程绿绮,之后便要同你一道在椒房宫中?”
提到刚刚收下的小徒弟,晚晚眼中温和之色多了些,点头。
“绿绮确实有几分悟性,她既然想学,我会倾尽我所能去教导她,让她跟在我身边,偶尔她还可以跟着我去太医令那里,接触些疑难的病症,让她耳濡目染些实例。最后,她能学到多少,便看她自己能领悟多少。”
容厌“嗯”了一声,似乎只是随意又问了句:“她出宫之后,还是回到张群玉那里?”
晚晚疑惑,看他一眼,“绿绮拜我为师,张大人也没有就此将她完全托付给我、不再过问的意思。他才是绿绮父母信任托孤的人,我只是她的师父,还不知道这段师徒关系能有几年。绿绮能有闲暇,当然要回到张大人那边,由他来继续照看。”
也就是今后晚晚要和张群玉一起照看程绿绮。
容厌沉默了下。
那无论如何,只要程绿绮在,张群玉和晚晚之间的联系就绝对不会少。
容厌想了想他应该如何措辞,才道:“张群玉是外臣。”
晚晚忽然顿了一下,抬眸认真看了看他。
容厌似乎对张群玉和她之间的见面格外关注了些。
她视线停在他身上片刻。
容厌道:“他这次回京,我让他担起的事并不轻松,时间没有那么空闲。”
晚晚恍然明白,眼里忽地有了些笑意。
“陛下,我过去与裴成蹊相见时,裴成蹊与你算不上君臣情谊深重,他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可张大人不一样啊,他是你的心腹、你亲自选中的未来宰执。我只是在宫外与他见过一次,话都没说上过几句。他的身世与为人,你都应当比我清楚得多。”
容厌顿了顿。
张群玉的为人他自然清楚,可是,人也不是不会变。
他敏感地追问:“在宫外见过?”
晚晚兴致缺缺回答。
“我过去曾与师兄天南海北游历,有一次遇上大雪封山,师兄背着病倒的我,多亏了张大人一路照顾,我和师兄才能脱险。”
容厌沉默了片刻。
师兄、张群玉。
为什么连张群玉都遇到过曾经的她,还有过一段生死之前的相互扶持。
明明没有什么,他都知道,可他……
他甚至忍不住在脑海中开始将张群玉与他自己对比。
容厌难以理清心中异样的感受。
第57章 纵我不往(六)
张群玉是臣, 他是君,叶晚晚是他的皇后,他和她死了也得合葬在皇陵里。
就算是楚行月, 他此刻出现在上陵, 也改变不了叶晚晚现在是他的妻这件事。
他为什么总是忍不住去计较一个张群玉?
容厌知道, 他的不安和猜忌已经严重地有些荒唐。
晚晚笑过之后便觉得无趣, 懒得再应付他的情绪。
她抬头看了眼天色,扶了一下茶案便要起身,容厌忽然拉住正要离开的她。
晚晚被扯住, 皱了皱眉。
她只是想去看看外面晒的药材。
容厌早上便要耽搁她见张群玉和程绿绮,如今她去看一看药材都要拦上片刻。
最近边关形势紧张, 他要做的事情应该比她多得多才是。
容厌微微仰头看着她, “程绿绮留在宫中, 她年纪也小,若需要张群玉入宫来见她……可他毕竟是外臣,就算为他开特例,也不能任他随意出入后宫, 得有个限制。”
晚晚默不作声看着他。
用得着开特例吗?绿绮不可以让紫苏送着出宫回家吗?
容厌握着她的那只手微微收紧了些。
晚晚索性道:“可以,都行,陛下可以去和张大人商议。”
容厌怔了一下,薄唇轻轻抿了抿。
他如今在她面前并不刻意遮掩情绪, 可内敛已经成为他改不了的习惯。
越是心绪复杂低沉, 面上却越是显得沉静而谋算万千。
晚晚看着他。
她也不明白,张群玉明明是他的臣子, 是他的心腹, 当初张群玉来见她也是他允许了的,怎么才见了几次, 容厌就这样防备起来。
她又不是什么让人看一眼就能爱得不得了的人,张群玉也不是说了几次话就能对人死心塌地。
若不是绿绮,她和张群玉本不会再有多少接触。
就算有绿绮,又怎样呢?
绿绮年纪小,却也不是两三岁离不开人的小孩。
晚晚耐下性子思索了下。
他在意,那就在意好了,只要别阻碍她在皇宫中要做什么。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绕了茶案半圈,走到他身侧。
她抬手捧起他脸颊,俯下身,吻了一下他唇角,唇瓣浅浅在他唇角压了一下。
晚晚敷衍地亲了他一下,又解释了两句,此刻她必须要去看一看新得的药材炮制到了哪一步,便用力将他的手推开。
容厌眼睛却睁大了些,心跳也停止了一瞬。
方才靠近的清淡药香,携着丝丝甜味,柔软的温度在他唇上一触即分。
等到他眼前连晚晚的背影也看不到,他才后知后觉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忽然感觉脸颊升起一股热意。
他和她又不是第一次亲吻,也早就有过很多次唇舌交缠的深吻。
可她有多久没有主动亲吻过他了?
这次,她也没有捂住他的眼睛。
容厌眼中神色渐渐软下,唇角也忍不住微微扬起。
他许久没有那么开心过,就连无时无刻不再折磨他的头疾,此刻好像也舒缓了些。
只是……
她为什么那么突然地吻了他一下?
容厌撑住额头,慢慢揉了几下额心。
她亲他亲得多了,就连将裴成蹊当作替身那段时日,晚上也能为了应付他亲吻,这次,大概也是在敷衍他。
等到晚上,他终于又留在了椒房宫。
晚晚今日待在药房中太久,身上沾染了重重的药味。
等她沐浴完,容厌已经等了有一段时间,此时披着外袍在书案前批复些信函。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在御书房中处理朝事,他做事的效率很高,在御书房中更是方便他下令,基本傍晚前、偶尔午后一两个时辰,他便能处理完当日需要他过目决策的朝事。若非又有什么需要他出面的算计,他很少会让人将朝事搬到寝殿,熬到晚上还在处理朝事。
最近这段时间,兴许是北疆的战事在即,事情多得让人喘不过气,他此刻书案上还摞着不少折子。
晚晚出来之后也没有打扰他,先行躺到了床上。
见她出来,容厌便撂下了笔,将手又洗了洗,而后才回到床榻上。
晚晚瞧了一眼他没处理完的那些,“不看完再睡吗?”
容厌让人熄了灯台,道:“又没有什么急事,明日上朝前看完也可以。”
晚晚也不怎么在意。
这都是他自己的事。
灯灭之后,他几乎已经习惯了夜不能视物。
容厌搂抱着她,寝殿之中地龙热气充足,甚至还有些热,他怀中温度刚好,晚晚也没有排斥,便任他抱着。
他和她不知道这样抱着入眠过多少次,感受着怀中她轻轻的呼吸和心跳。
容厌没有见她的这些时日里,那种凝滞般的沉闷和无趣似乎全都被压制了下去。
他轻声道:“晚晚。”
晚晚闭着眼睛应了一声。
他问:“白日你亲吻我的时候,是将我当作谁?”
晚晚:“……”
她真想让他不要说话。
“你睡不睡?”
容厌问道:“这次,应当不是将我当作楚行月?”
晚晚眼睫动了一下。
楚行月。
她其实不是很想知道师兄到底是谁,反正他已经死了。
晚晚回答:“这次不是把你当作师兄。”
容厌心中的宽慰彻底落在了实处。
好歹,好了那么一点。
就算她只是想要他别妨碍她,可她这次的亲吻没有再将他当作别人。
而且……容厌眸中微微深思。
他这回说的是,楚行月。
她知道她的师兄邢月就是楚行月。
晚晚没有理会他那么多心思,在他怀中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便睡过去。
许久没有再同容厌一起入眠,她也许久没有再梦见前世。
这一次,再次被他抱着,睡梦中,她感觉到浓重的压抑和窒息之感,将她紧紧缠绕着。
晚晚清楚地知道自己又陷入了一场梦魇之中。
她看到眼前是一处殿堂,外面宫人和侍卫针锋相对,漆黑的夜间,雷鸣轰然。
殿舍里面,她看到穿着织金绣凤宫装的自己灭下了最后一处灯台。
容厌这一世是强迫他自己慢慢重新适应在黑暗之中,可最初他身处暗室时,情绪总会升起难以抑制的暴躁。
晚晚静静等着眼睛慢慢习惯这黑暗,渐渐能在一片漆黑之中看到隐隐的人影。
雷声中,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她听到容厌低笑了一声,微微的笑意,彻骨的冰冷。
“皇后,这是第几次?”
匕首当啷一声撞到墙上。
她死死抓紧手中唯一的利器不松手,他也没将她的匕首夺下,只是将她这只手按在墙面上,她颤抖起来,拼命地想要挣扎,可是她双腿被抵着,另一手再怎么努力也挣不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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