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晚安抚了句:“你不用担心会被陛下问起,也无需担心事后要为我隐瞒什么,师兄之事,陛下都知道的。”
远比张群玉能正常想到的还要复杂,他即便想到些什么,也不会比实际更夸张。
张群玉怔了下,他扶额笑了出来。
“竟是这样啊……”
他不在上陵,许多事情都不知道消息,比如陛下是怎么让眼前这心有所属的女郎去做他的皇后。
晚晚这回没有等他问,便笑起来说着她和师兄的收尾:“师兄当年便如天上月,我曾经怀抱了最皎洁的月亮,后来,便见不得月亮染凡尘。这就是我和师兄的结局。”
说得简单,一字字,却是当年拼尽全力才得到的结果。
张群玉想了想,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
那个时候,他在雪山看她和她的师兄二人相依为命,师兄对娘娘情深而温柔款款。
到了雪山之外,那就不只有生死和爱恨,还有更多应该说“凡尘”的东西,哪里会有雪山那么纯粹。
张群玉道:“娘娘的师兄再怎样,也不会是完美之人。天道忌盈,水满则溢,月盈则亏,非要求满,总会不尽如人意。”
晚晚笑了下,道理她都懂。
当年,也有不少人劝她。
可是有些事情,别人做她可以理解,但是师兄去做就是不行。
他是她最在意的人,他不能变。
“那我还是想要呢?改不了的,我就是要天上没有缺陷的月亮。不然我宁可永远不要。”
张群玉看着她忽然笑出来,眼中光芒明亮而欣赏,没有因为她不同的看法和坚持而辩驳,反而赞成道:“孔夫子说过那么多圣贤道理,也不见得人人听了都得是圣贤。人活在世,听了那么多规劝,好像做什么都得有个规程。可是,只要不执着于必须有个美满结果,那不就是可以恣意而为。人活着,也不必强求所有人眼里的美满,就得尽兴、活出些不同。”
晚晚眼睛亮起来。
张群玉轻轻“啊”了一声,止住了继续交谈,笑吟吟拱手道:“恕臣不能再说下去了,交浅而言深,今日不宜再多说,来日总会再有机会。”
晚晚低笑出来,看他告辞,点头应下。
第二日,晚晚不清楚张群玉何时会过来,在宫中等着他带着那小女郎入宫,另外一大早先去了一趟太医院,寻了些简单的医书回来,便看到容厌今日来了椒房宫。
他坐在茶案之后正在煮茶,朝阳从窗外落在他身上,细小的微尘折出淡金的光芒。
茶案上放着一罐他带过来的山上水,小炉上的水腾波鼓浪,晚晚看着他动作娴熟地量茶从小炉中央下入,片刻,煮好之后,舀出第一道茶汤注入茶海之中。
做完,他才抬起眼眸,斜入的阳光映入他眼底,仿佛水底的琉璃被打入了一道光,从深处透出极为通透的清亮。
他今日一反常态穿了件颜色明亮些的衣袍,天青色流云纹的广袖,领口赭红,腰间同色,外罩一层深蓝色纱縠衣,将他挺拔优越的身形勾勒地线条清晰而漂亮,整个人好像都鲜活而明亮起来。
看到她,他眼眸弯了些,对她缓缓而笑,就像是极为明艳漂亮的一幅画在她面前展开。
晚晚向来知道容厌生得极为俊美,看惯了他身着龙袍玄衣气势威严,如今不过换了身别的颜色的衣服,居然让人一眼惊艳住。
她晃神了一瞬。
容厌清楚地看到她看着他怔了怔,他唇角勾起,等到晚晚走近落坐到茶案前,他出声问:“我是谁?”
晚晚顿了一下。
她有些想笑,答:“容厌。”
他和师兄没那么像。两人太过于不同,除非盯着他只去看他的五官,否则不会有人觉得他和师兄有相似的地方。
听到她没有思索的回答,容厌唇边的笑意更大了些。
“你方才是为什么而怔住?”
晚晚看他一眼。
他今日这般花了心思的打扮,与往日的随意一眼便能看出区别。
她也只是吃惊于他的容色而已。
晚晚道:“你。”
容厌笑了出来,笑容完全绽开,漂亮地张扬而恣意。
那日之后,他终于又确定了他身上别的一样能得她喜欢的东西。
至少他的长相,就算在她没有将他当做楚行月时,也能得她一些喜欢。
她喜欢就好。
容厌还想再与她多说几句话来增加一下心底的确定,门外忽然通传——
“臣张群玉携程家绿绮,前来拜见。”
是张群玉。
这两日,这已经是张群玉第二次来见她。
容厌皱了一下眉,笑意慢慢收敛。
他知道他不应该。
却还是难以抑制地,对自己予以厚望的臣属,升起了一丝警惕的敌意。
第55章 纵我不往(四)
晚晚听到张群玉到来, 刚拿起的茶杯又放了回去,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便起身又要出门去。
容厌垂眸看着衣袖上的流云纹, 出声叫住她:“晚晚。”
晚晚皱眉回头。
他神色淡, 却让人无端觉得有些寂寥。
他淡淡道:“茶不喝了吗?我让人去泸州取的山泉水, 等茶凉了, 味道也变了。”
晚晚有些疑惑。
“我只是去外间见一见张大人带来的小女郎,连椒房宫都不会出。”
容厌抬起眼眸。
可他也好几日没见她了。
他今日终于等来这山泉水,又特地换了这身新做的衣裳, 还不曾与她说几句话。
张群玉来就来了,又不是不能等一会儿。
他也等了许久才等到她。
晚晚皱眉又折身回来, 将那杯茶又拿起, 凑到唇边想要尝一口应付过去, 可这茶水太烫,她又只好再放下,耐心道:“陛下稍等片刻。”
她想了一下,还是解释道:“我是去见那个姓程的小女郎, 才六七岁,她头一回入宫,兴许本就害怕。”
容厌虽然模样好,可他久居高位, 周身的气场没那么平易近人。
晚晚犹豫了一下, 道:“你若是不觉得无聊,想一起去见一见, 也可以。”
说完, 她便先走出了里间。
容厌眉宇舒展了些,随在她身后站起身, 路过妆台,他看了眼打磨地极为光滑的铜镜,里面清晰地映出他的模样。
随后刚要迈开步子跟出去,他眼前忽然眩晕了一下。
容厌立刻扶住妆台的边缘,撑住身体。
他的感知之中,天地万物似乎都在旋转,他扶着妆台的手也用不上多少力气,下一刻,他思绪也缓慢到凝滞住。
视野渐渐往下。
容厌眼前最后是晚晚走过之后,晃动还没有停下的珠帘。
这次应当是好不容易,她愿意接纳他与她一起去做她自己的事情。
他的身体为什么偏偏挑在这个时候出问题?
晚晚走到正厅,紫苏和白术已经安置好张群玉和程绿绮。
堂下左侧,依旧是一袭旧红官服的青年俊秀温润,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模样拘谨的小女郎,梳垂鬟分肖髻,配以几朵小巧的绒花,玉白的夹袄,淡粉的下裳,瘦瘦小小,小脸上两只眼睛大而水润,乖乖地瞧着自己裙下露出一点的足尖。
见到晚晚过来,张群玉便携着绿绮行礼。
晚晚抬手免了礼,而后坐到主位上。
她往自己过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容厌没有跟过来。
也幸好,这小女郎看着也是胆子不大的。
晚晚在主位上看着下面乖乖学着张群玉动作的小女郎。
绿绮见张群玉回到原来的座位上,便也跟着回去。她个子不高,椅子却不矮,坐上去两条腿便悬在半空,踩不到地上。
绿绮小腿刚晃了下,又很快停住,顺了顺裙角,将手乖乖压在膝盖上。
张群玉看着绿绮的小动作,眼里带着淡淡笑意,晚晚眼眸也渐渐柔和下来。
张群玉道:“阿绮,这位便是皇后娘娘。”
绿绮小心翼翼抬起眼眸,往前方看去。
主位上的皇后娘娘眼中盈着淡淡的笑,眼眸色漆如黑玉,肤色极白,淡红的唇弯起,她坐在晨光之中,就像是披上了一层皎洁的光泽,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好看。
绿绮没有被教皇宫规矩,也就这样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晚晚。
晚晚笑了下。
宫中太沉闷了,她也不是什么性情活泼的人,在宫中越久,便越觉得压抑。
若真有这样一个小徒弟,似乎真的不错。就像忽然被注入一股鲜活气息,椒房宫也能新鲜一些。
晚晚柔声问了绿绮几句歌诀。
绿绮眼睛顿时更亮了些。
这可是制出瘟疫药方的圣手!在考校她!
绿绮立刻正襟危坐,将脊背挺得笔直,声音清亮地接着晚晚的话背下去。
晚晚又问了几句她平日的习惯,引着她多说了些对背过的歌诀的理解,听完,便朝张群玉点了点头。
张群玉笑了出来,摸了摸绿绮头顶柔软的头发,便请白术先带她出去玩一会儿。
看白术笑嘻嘻带着小绿绮出了门,张群玉再次起身,朝着晚晚行了一礼,认真道:“阿绮年纪虽然不大,恒心、毅力、专注都可圈可点,她喜欢医术一道,也有些悟性。”
张群玉不可避免地在晚晚面前多说了几句好话,说完,自己先笑了出来。
他不是绿绮的亲人,可这样带着她来拜师,居然有种已为人父之感。
晚晚轻笑出来:“我愿意收她,待会儿也需要看她愿不愿意跟着我,师与徒都需要相互信赖。”
张群玉道:“她昨日听说可以来见娘娘,兴奋地到了子时才睡,非要找出她最好看的一身衣裳,十句里八句都是娘娘长娘娘短,一路也念叨个不停。”
他叹一口气,“一直到了宫里,才开始紧张害怕起来,臣可算得了清静。”
晚晚安静听着,眉眼弯起。
性情这般活泼也不错。
张群玉终于为绿绮寻到了这样厉害的师父,笑意也有了些怅然。
“臣一开始不敢奢望娘娘这等圣手神医,去拜访了好些医家,因为阿绮是女郎,备足了银钱,也没能找到合适的医者。入宫之后拜访娘娘,有了这一桩机遇,实乃臣和阿绮的幸事。”
晚晚笑起来。
“拜师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想起她当年拜师,两辈子,她这辈子是把一生的厚脸皮都用在了拜师上面。
她笑着道:“我师承江南,当初我去拜师,也是废了好一番功夫。师父一开始不愿意收我,先是因为我出身上陵世家,后来则是因为我是个女郎,又体弱。他教我一个,要花教别的徒弟几倍的心思,还担心等我学成,还是有可能囿于院墙,白费他那么多年的功夫……”
晚晚低笑了一声,没继续说下去。
张群玉沉默了下,轻轻叹了一口气。
“娘娘亦是十分不易。”
晚晚道:“张大人,我收下绿绮,日后她行医,若我不在,你得想法子让她能将医术传下去。”
张群玉微微怔了下,没有立刻给出回应。
他对他人的言下之意极为敏锐。
——他听得出皇后学医、行医的艰难,也听得出她对未来没什么念想。
晚晚玩笑道:“张大人当年是当科状元,如今也深得陛下信任,日后前途自是无量,护着一位医女,必然不是什么难事。”
张群玉无奈而笑。
“宦海无定,臣不敢多言。可不论前路如何,臣对阿绮必当不负她父母所托。娘娘愿意收下阿绮,亦是对臣的恩情,”
他停顿了下,语气着重在这里,继续说道:“臣定然不敢忘。”
点到为此,没有再多说半个字。
他毕竟久浸官场,那些分寸尺度,早已融入他言行之中。可他的点到为止不是含糊不清引人遐思,而是真心实意而不点明。明明是个在朝堂之中再圆融不过的重臣,却丝毫没有惹人厌烦的习气。
晚晚没说什么,只笑了一下。
张群玉确实是个很好的人。
他将话头一转,轻松道:“阿绮在宫外拜师,臣都备好了束脩六礼以及一些薄礼,不日就送来椒房宫。”
晚晚忍不住笑。
她看着张群玉身上的旧衣,绿绮的衣裳却精致名贵许多,他当初来面见容厌,装阿姐佩玉的盒子,也是让他自己人削出来的极为简陋的木盒。
晚晚道:“按照惯例即可,不需要再添什么。”
张群玉也想到了自己这几面难免给皇后留下的印象,神色绷了下,还是不由笑了出来,坦然道:“束脩薄礼,臣还是拿得出来的。”
他玩笑道:“礼不可轻,娘娘犹豫,不若请陛下再涨涨俸禄。”
晚晚笑了出来。
“你不是他的心腹吗?”
张群玉无奈:“要做的事太多,银钱怎么都不够。陛下对臣这边的钱财调配也不是全然没有限制。这不是故意看着穷酸些,等着陛下多拨点银两给些赏赐。”
晚晚听得又笑了出来。
穷酸其实看不太出来,尽管身居庙堂,这发旧的官服,在他身上,却有种淡泊之感。
敲定了收徒一事,晚晚便让紫苏将绿绮带入堂中。
绿绮脚步轻快,双眼明亮。
晚晚看着她,神色温和。
“绿绮,你可愿做我的徒弟?”
绿绮先是呆了一呆,而后眼睛迸发出极为惊喜的光芒,立刻不敢置信地看向张群玉。
张群玉笑着点头。
绿绮激动地脸上泛起红晕,立刻屈膝行大礼。
“徒弟程绿绮愿意!”
晚晚不自觉唇角扬起。
她从主位上走下来,亲自去扶起绿绮。
小女郎看着她的眼神又爱又敬,满眼惊喜和孺慕。
晚晚握着她的手,看了看外面的天气。
宫墙上方,冬日的暖阳是泛着白的,天色不似秋日的湛蓝,却有别样的温暖与舒适。
在深宫之中,也总算能让她有了一份愉悦的事。
寝殿里间,容厌没有昏倒多久,便醒了过来。
寝殿附近没有宫人,他昏倒之后动静不大,也没有人发现。
他手脚依旧有些无力,容厌闭着眼睛缓了一会儿,才慢慢扶着桌角站起身。
长发沿着他的衣袖划落,缠绕在他手指之间,漆黑的发色,越发显出肌肤血色轻而薄的冷白。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昏倒,他和往常一样走回到茶案前,倒下一杯茶,慢慢饮尽之后,干燥的唇瓣红润了些,才又站起身,往正厅走过去。
张群玉为什么与晚晚有了牵扯?
一路上宫人神色比往日更轻松了些,容厌没有让她们行礼,径直走向正厅。
今日天色不错,正厅四面的窗都打开着透气,容厌沿着回廊往正门处走去,透过开着的窗,他也能看到里面一些。
晚晚将手搭在一个小女郎的肩上,眉眼笑意温柔。
张群玉站在一步之外,是符合礼仪,怎么也挑不出错的距离。
他望着那小女郎,细细交待着什么,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小女郎捂了捂脸,晚晚直接笑出了声,抬眸看向张群玉的眼神也带了熟稔的笑意。
她笑起来极为漂亮,尤其是这般真正开怀时。
眼眸弯成月牙的形状,扬起的唇角之下,还有浅浅的梨涡,漆黑的眼睛也不再是幽深沉静,而是有了明亮的光泽。
她让他移不开眼。
张群玉登科前,尽管出身寒微,却依旧能够被盛赞为“君子如玉”,外放之后,更是有陇西玉郎之名,是难得才学、习性、姿容都极为上佳的相才、君子。
容厌脸上血色一层层褪去。
门口的侍卫看到他,他没在廊下停留,扶了一下廊柱,手指关节白得看不见一丝血色,他继续往正门走去,直到走进大厅之中。
晚晚正面对着门口出,一抬眼便看到他。
容厌没有看她的神情。
他不想知道,她看到他的那一刻,唇角的弧度有没有落下。
张群玉看到晚晚的眼神,转过身去,看到容厌,随即示意程绿绮一同过来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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