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晚如今能够坦然地轻松说出来。
阿姐不是坏人,这些年,她是在上陵对她最好的人。当年这件事,是让她和阿姐,两个人心知肚明,却从没有说出口的隔阂。
甚至一直到阿姐做了军医。
阿姐说,神医的遗愿里也不希望晚晚是他徒弟的身份暴露,若是晚晚展现了医术,她在江南的过往,藏不住的。
若当年之事重提,本就形同危楼的上陵第一美人之名,同时也会被彻底践踏下去。那个关头,她会遭受一切恶名来将她拉下去,不知道多少人想将原本不可及的美人变成人人可以去攀折欺辱的贱人。
就算晚晚能挡在她前面,可是叶云瑟的骄傲不允许。
晚晚没有什么想法。
师父、师娘、师兄都不在了,她明明也没有那种非要哭出来的悲伤,她只是什么也不想做,不想去思考。
就这样活着吧。
能活着还是要活着的,她若是有寻死的念头,师娘在地下也会被她气哭,她不怕师娘生气,只怕她伤心。
只是,若到了绝境,死亡对她来说也并不可怕。
如今,她好像早就已经走进了绝境。
阿姐的死讯也已经那么明确。
晚晚看着手里的佩玉发呆,所以她没有注意到,方才还在她身边的紫苏已经退下。
容厌站在寝殿门边,听到了她轻轻笑着,宛如自言自语的那句话。
他怔在原地,来之前的委曲求全,在这一刻却都换成了心疼和酸涩。
他隔着几步的距离陪着她,思绪也飞去了别处。
那日,他拆开派去江南调查她的汇报,看完之后,他脑海中只有——楚行月是她师兄,他被她当作了楚行月的替身这件事。
可是,他忽略了她。
他查过她三次,一次是她入宫时,确定她背后也不简单,第二次是迅速查了她在上陵的过往,第三次,便是她在江南的过去。
他心口忽然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痛。
一想到最初他是怎么对待她,就算他没有真的将她当作叶云瑟的替身,可她所受到的轻视和委屈没有因此少半分。
她没有说过,没有展露出在意和伤心,可这不意味着她所承受的就因此少了半分,她不该承受的。
他忽然也想起他没有说彻底的那句话,叶云瑟承担不了风险,可叶晚晚也不应该就被他这样的人欺负。
楚行月与他有再多龃龉,可楚行月……至少作为她的师兄时,他对晚晚确实是好的。
……今日过错,全应在他。
最终让她和他走到今日这一步的,是他。
容厌慢慢体味着胸中那股满溢的酸涩和悔意。
幸好,这次还是他先过来了,她别在他这里再遭受什么委屈了。
容厌安静地等着,一直等到晚晚终于动了一下,将木盒收好。
她这个时候才意识到门边还有一个人在。
她看过去。
容厌平静而温和,对她道:“晚晚,我们好好谈一谈。”
晚晚很多时候都会去想, 容厌到底喜欢她什么呢?
她知道她的容貌不差,最初她用这副皮囊去勾引过他,后来也用过许多方式, 找许多时机去让他去习惯她的靠近。
她对他也好过一些时日, 或许也有共同面临瘟疫那几日的生死相依、她故意凑上去的挡箭, 让他更喜欢她。
可是, 这些事情,不是只有她才做过,也不是只有她才能做到的。
她甚至还做了很多让他心情不好的事, 到如今,她对他做过的那些事, 哪一件不足以让他放弃对她的喜欢?
她能理解他会恼羞成怒, 理解他那日气极时对她动杀心, 可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不管她对他做什么,他后来都愿意忍耐下去,甚至还在想着与她怎么好好在一起。
容厌走到晚晚身边, 看着她漆黑幽深的眼睛,重复了一遍刚刚说出的话。
“晚晚,我们好好谈一谈。”
晚晚看向一旁,无可无不可地点头。
“陛下想与我谈什么?”
容厌想与她说的话有很多。
他对她没有恶意, 也不想与她非要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他会因为有些事而愤怒、难过, 可是那些情绪他也可以自己纾解。
他可以为她做到许多许多事,这世上不会有人能比他做到更多。
看晚晚似是没多少兴致, 他默了下, 而后只挑了一句没那么卑微的话说出口。
“晚晚,你我没有非要谁生谁死的仇怨, 我亦不愿最终与你走到那种地步。”
晚晚抬起眼眸,神色认真了些,仔仔细细看着他去倾听。
容厌缓慢而清晰地道:“我没有那么刚愎自用、闭目塞听,我会想法子去了解你。过去那些,在试着去理解你之后,我也不认为你有什么错。我过去待你有许多不对的地方,这无法更改,所以你若想让我还回来,我没有异议。你想要什么,不管什么,若告知我,我们都可以商量……”
听到他的话,晚晚怔了怔,望着他的眼神也滞住。
容厌低声道:“晚晚,我们可以尝试着,去好好在一起。你想要什么,不管什么,我能做到的,都会去做……我想要的,只是你留在我身边。”
晚晚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又掐了下自己的手指。
手指传来的疼痛真实而尖锐。
她听到的话都是真实的。
容厌是真的在耐心地与她探讨如何在一起。
可就在上一次见面,他毒发加上得知他是师兄的替身,还怒到对她动了杀心,不过几日,他又能忍下来?
他到底为什么能喜欢她到这种地步?
晚晚没有回避他的话,同样认真道:“陛下,平心而论,您认真对待我之后,确实是极为难得的好郎君。”
他的改变,她都看得到,他对她的喜欢,不仅仅是容忍,已经是他承受着痛苦去纵容她、拥抱她。
容厌等着她将话说完。
晚晚神情柔和,眉眼微微弯起,“我得寸进尺,但也并非不识好歹地觉得这是陛下的理所当然。我知道陛下的退让和包容,陛下也从没有拿身份去压制我、命令我。陛下治国有方,不偏私、不重欲,是大邺那么多年终于等到的明君。总归我享了大邺的安定,若是可以,我也不想与陛下走到对立的那一面。”
她每一句都发自内心。
或许前世的她恨透了容厌,可是,这一世,就算她知道了前世大部分的事情,可这一世他没对她做过那些事,她对容厌也没什么非要你死我活的深仇大恨。
若是可以,她也不想与他真的走到最后玉石俱焚的局面。
容厌眸光微有动容,他在她眼里也并非一无是处,可他心里却没有半分喜悦之情。
叶晚晚总是这样,她总能把自己摘出去看,坦然地剖析自己和他人,不会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片面地去思考。
她的情绪都太平稳、太淡薄,对他也是。
所以,她说完她眼中他可取的地方,她那句“若是可以”,要怎么才能达到这个“若是可以”呢?
晚晚轻声道:“我其实也没有什么欲望,只是,我不喜欢被强迫、被限制。”
而在他身边,她多得是受限于他。
容厌喉头哽动了下,“我……”
她不喜欢的,他可以改,他可以想法子做到让她不会有这些感觉。
她没有听他说话,继续将自己没有说完的话说出口。
“陛下,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心平气和地留在你身边,没有办法让自己去习惯你。你可以忍耐我的放肆,前提是都在你的可控范围之内。可是在你控制的范围内,我再怎么样都开心不起来,我只要一想到你随时都能对我随心所欲,我……”
晚晚笑了下,没说下去,无奈揉了一下额头。
“陛下,你与我,在最根本的地方没办法妥协。”
她没办法在他掌控之下对他还能有半点别的心思,她只想摆脱他。
他的底线是让她留在他身边,可她唯一想的,就是随时都可以来去自由,无拘无束。
晚晚轻声道:“只要陛下愿意放过我,陛下身上的所有毒,我都会想尽办法去解开。我们就可以相安无事。”
容厌没有说话。
他和她想要的,完全相悖。
等了好一会儿,没有听到他的回答,晚晚便知道了答案。
她轻松地笑了下。
他真的也在努力想要好好解决和她的问题,可是,解决不了的啊。
她手上现在还戴着手串掩着左手手腕,容厌平时的控制欲没那么明显,甚至一直都是她让他怎么样他便怎么样,可是一旦受到威胁,他对她的占有和掌控便能立刻让她警醒——
他只是暂时愿意退让。
他不想的时候,她没有反抗的能力。
前世没有那能力,今生,也只不过能用共死挟制他而已。
如果死亡都没办法威胁他,疼痛也无法影响他,她又能怎么做?
只是,她永远都妥协不了的。
所以,他和她之间,好像只有了一条绝路。
他和她,必须有一个彻底退却,即便是用死亡的方式。
晚晚想到这里,忽然很想将自己的疑问问出口。
“陛下,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喜欢我过去对你好吗?”
可她如今待他连一般都称不上。
容厌摇头,嗓音微微有些哑。
“不是。”
他更在意的是“她”,而不是“好”。
他只是喜欢叶晚晚这个人,和她怎么对待他,没有多大关系。
晚晚笑了下,轻声道:“我与陛下不同,我确实就是喜欢师兄对我的好,对我全心全意的好。”
她唇角微微扬起,像是想到了过去一般,道:“那个时候,我想要的,不管是合理的还是不合理的,师兄不会教训我,都会弄来给我,师父气得骂他,他也替我挡着让我先溜走。那时,他就算是死,也不会放弃我、护着我,死也要在我前头。他一心一意、全心全意,只对我一个人那么好。我都没想过,居然还能有人能对另一个人好成这样,可他命都都给我了啊,我怎么也得信。”
晚晚笑着看他:“陛下做不到。”
容厌唇瓣分开了些,想说些什么。
她说的那个人,怎么会是楚行月?
他知道他没办法去质疑她和楚行月的过去,只是,他问:“你怎么就确定我做不到?”
晚晚轻笑出来。
容厌和师兄不一样。
少年那时,师兄是顺风顺水长大的天之骄子,他优雅、从容、做什么都进退有度,更不会偏执。
可容厌不同,他长大的环境促使他偏执、极端,绝不会允许自己弱小,被他人掌控主宰。他的第一位只会是他自己而不是别人。
容厌也轻轻笑了下。
这真的会是死局吗?
绝不会。
他长睫慢慢垂下,遮住琉璃般的眼瞳。
“总有办法的,晚晚,你总要给我一些时间。”
总有法子,能让他和她,都得偿所愿。
如果他不放手,晚晚不觉得她和容厌能有不死一个的结果。
有时候就是这样,两个人都清楚,对彼此都没什么怨与恨,却就是无法破局。
晚晚甚至觉得自己算是运气还不错,至少容厌不是那种偏执到理智都没有的人,他在听、在想。
只是,她和他确实没有可能。
晚晚几乎能看到她与他的尽头。
这几日,容厌还是没有留宿在椒房宫,天色阴沉几日之后,终于放晴,张群玉入宫向晚晚汇报叶云瑟一事。
晁兆已经派了人去查案,另外张群玉也派了一行人,去将叶云瑟的尸身从肃州迎回,再过几日,便能到达上陵。
晚晚琢磨着,阿姐的后事,她应当如何操办。
她作为师父的关门弟子,作为一个女子,她当时也备受为难,历经好一番折腾,最终才能看到师父顺利入土为安。
张群玉在一旁提了几句建议。
晚晚认真听了,点头记下。
张群玉笑吟吟道:“臣这次来,还是特地来向娘娘道谢。”
晚晚愣了下。
张群玉同她道什么谢?
非要算起来,当初在雪山里,他本可以抛下她和师兄拿走物资独自离开,可他不仅没有,甚至一路帮着师兄照顾她,出了雪山连她和师兄的承诺都没要,就先行离开。
若不是今朝宫中再见,怕是他行的善也没有什么结果。
张群玉眨了一下眼睛。
“臣是嘉县人。”
他笑出来:“臣这几年外放去陇西,得知嘉县大疫,远在边关,焦急却也无能为力,幸好有娘娘医术高明,力挽狂澜。”
晚晚失笑。
原来如此。
她却也没有独自居功,“太医令控制时疫没有肆虐,陛下试药,还有许多医士、兵、民,非我一人之功。”
张群玉认真道:“臣自会记在心里。”
从皇后口中亲耳听到陛下试药,他也并不奇怪,这的确是陛下能做出来的事。
晚晚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几年前,我与师兄都欠了你的,你若有所需要,我……若还在,你可以来寻我兑现。”
张群玉眼眸微微有些讶异。
晚晚静静等着他的回复。
当年,皇后和她的师兄,两个人显然不止是师兄妹的关系,他也算亲眼见到的人,没想到皇后居然那么坦然地提起。
不过,张群玉微微笑了下,拘谨而又极为有礼道:“确有一事。”
晚晚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张群玉仔细想了想措辞,谨慎地守着分寸道:“大邺近几年虽然安稳,可边境难免还会有些战事和争端,臣在陇西为官期间,收留了一个军中的遗孤。这小女郎对医术似乎颇有些天资和兴趣,臣此次回上陵,也为她寻个可靠的师父的打算……”
他认真道:“若是娘娘有意愿招个女弟子,不知是否可以给这小女郎一个相见的机会?若她天资不够,或者不合娘娘心意,臣便再为她另寻师长。臣当初也并非为了挟恩图报……只是……”
他微微笑了下,眸光如星光闪烁,恳切道:“臣原知娘娘医术精湛,不敢高攀,可这不是有些巧了,师妹原来就是娘娘……臣还是厚颜想尝试求一求。”
晚晚安静地看了看他。
张群玉抿了下唇,道:“娘娘若为难,便当臣未提此事。”
晚晚摇了摇头,垂下眼眸,笑了一下。
她其实并不排斥。
当年她拜师,厚着脸皮黏在师父后面那么久,最后师父才勉勉强强被师娘说动同意,如今……她也可以收徒了,师父的医术和针法,好歹她也能传承下去。
可是,她不是什么安稳的人。
她自己都不知道能在容厌身边安稳多久,就算她有了徒弟,也不可能为了徒弟去妥协什么。
晚晚问道:“我可以看一看这小女郎。只是,若陛下因我而盛怒,你能从陛下手中护下在我身边的她吗?”
张群玉敏锐察觉到她和陛下之间的异样,神色顿了一下,转而眼眸似乎深了些。
陛下盛怒,这种程度,他还没见过。
他答道: “陛下不会迁怒。”
晚晚问:“便只能相信他不会?”
张群玉这下笑了出来,“是啊,只能信他不会。”
他摇了摇头,道:“没有谁是不可取代的,臣就算在朝局中有些份量,若陛下决心当真要做成什么,臣也无能为力。”
他却又轻松道:“可这还不够吗?陛下让人感觉很危险,好像随时都会被他当作弃子扔出去,可他没做什么,那也只是感觉而已。就算再难免对他猜忌不安,谁也说不准他会不会一辈子都不做,总不能一辈子过了再来相信。那此刻,为什么不试着放松一些,索性就心大一些去信他呢?”
晚晚看着他的目光专注了些。
她笑了下:“难怪师兄当初也格外看重你。”
听到她又提起师兄,张群玉眉梢微微扬了些,笑道:“不敢不敢。”
他虽然娴于同人打交道,笑容却没有朝堂上的油滑之感,反而让人觉得句句诚恳,如春风拂面。
张群玉没有继续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
皇后娘娘和陛下和她当年的师兄,宫闱秘事,这显然不应该是他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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