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想说的话说完,晁兆松了一口气,抿唇等着回复。
容厌懒散靠在一旁,修长手指掀开身旁香炉炉盖,拨了拨里头的云母片。
伴着金银碰撞的清脆声响,容厌看着香炉中的香料,漫不经心道:“急什么,楚后还没拔干净,裴相还有用。”
提到徽妃,容厌这才想起来,问了句,“叶贵人今日去了徽妃那儿?”
朱缨点了点头,眉头皱紧,有些犹豫地复述她到叶贵人身边之后的听闻,从说起侍寝,到谈及清凉台,晚晚的恃宠娇纵模样一字不落。
晁兆听得额角直跳。
“这叶贵人……”
狐假虎威,不知好歹。
言行几乎都是踩着底线而来,让她侍寝本来就是起个事而已,借着虚无缥缈的宠幸,就敢这样嚣张放肆?
容厌挑了挑眉。
叶晚晚在后宫一年里,安分守己默默无闻,他认识的叶云瑟,却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性子。
叶晚晚要做叶云瑟,他乐见其成。
昨天他看得清楚,她怕他怕得发抖,不过才一个晚上,就不怕了?
他笑了一下,瞳色似乎深了些,极淡的神情,整个人却仿佛被赋予了一些另类的气息,鲜艳且危险。
他随意地捏起香勺,往香炉中又添了一勺又一勺,直到殿中安神香浓郁到让人昏昏欲睡。
叶贵人这般无礼,晁兆和朱缨等着他发话怎么处置。
添完香料,炉盖合上,轻轻一声脆响。
容厌指尖点在香炉顶,烫热染上冰凉的手指。
“那就随她如何娇纵。毕竟……”
“她可是我的瑟瑟。”
被提起兴致的语调,话音虽落,意味深长。
晁兆和朱缨齐齐愣住。
回到折霜殿,晚晚又去补了觉,这一觉一直睡到傍晚。
橘色夕阳落下,紫苏走到里间,凑在刚刚醒来的晚晚耳边,轻声担忧道:“娘娘,朱缨午后出门了一趟。”
晚晚应了一声。
她说了什么话,见了什么人,朱缨都会一字不差地报给容厌。
明明昨夜被威胁被欺辱到发抖,今日却能借着他张牙舞爪,他都会知道。
他会对她做什么呢?
晚晚靠坐在窗边,慢慢喝着调理身体的药汁。
等到夕阳最后一抹光芒收敛,小黄门踏着新月而来。
“娘娘万福金安,陛下传召,娘娘移驾。”
晚晚走出门,小黄门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眼睛挤了挤,喜气洋洋道:“恭喜娘娘得封妃位!”
她忽地抬头。
四个字,跟在晚晚身后的紫苏和白术大惊失色。
紫苏知道白日里晚晚言行不得体,一整日都提心吊胆地,方才看到陛下身边的曹如意过来,她浑身都冒了一层冷汗。
没想到,这种情况下,晚晚居然会被封妃?
紫苏和白术旁边,朱缨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晚晚一眼。
不过是借势,恃宠而骄,是祸非福。
曹如意还在门外道喜,紫苏周到奉上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
曹如意笑地眼睛眯成一线,连忙摆手。
这都能封妃。
陛下到底有多喜欢瑟瑟?
晚晚缓过神,忽然就有些想笑。
看了一会儿紫苏和曹如意的推就,随后折身回到寝殿里间,重新换上一身颜色鲜艳的宫装,上完妆,又配上一早让紫苏准备的香球,便随着曹如意出门去。
香球的香息清甜,像雨后的栀子,也像尚有几分青涩的蜜果。
这香球,是早些年紫苏为晚晚制出的香薰,能遮下药材草木的清淡味道,不过晚晚不讨厌药香,这香就搁置到了一旁。后来,瑟瑟开始学习医术,最常用的恰恰便是她这味香,最后,瑟瑟也是带着这味香,做了军中医女,上了战场。
于是晚晚便又翻找出了这香。
既然要她做瑟瑟,那她不会敷衍,即便是在这些细节上也会一分不差。
曹如意躬身小心地将晚晚请上车辇。
一行人出了折霜殿,却并没有走通往宸极殿的那条宫道,反而一路朝南,往前朝去。
晚晚意识到不对,出声询问:“这是去哪儿?”
曹如意连忙道:“殿下政事未尽,暂请娘娘移驾御书房。”
她没有再问,撩开车帘,车窗外,仰头就能看到高耸的宫墙,金乌坠落,月牙已经爬高。
又入夜了。
夜间的御书房,宫灯依旧明亮,晚晚随着曹如意走下车辇,一路畅通无阻,一直到御书房门外。
门外还候着几名大臣,神色沉重,见到晚晚堂而皇之出现在御书房门前,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曹如意进门前去通报,她在外面候着,和一旁候在外面的大臣隔了数十步的距离。
御书房的木雕隔扇门合拢,夜间的微风吹拂,带来湿润的草木清香。
晚晚站在原地,思索着这回要如何再面对他
昨夜和今日,她不能说她真的信心满满毫无顾忌。
正心绪不宁于很快又要面见容厌,她忽然意识到,曹如意进去之后已经过了许久,一直没有再出来。
御书房中偶尔出入几人,却始终没有一个人让她进去,任由她在阶下站着。
站到她膝盖微微酸麻。
时令刚刚初夏,夜间还是露重微冷。
站久了,她手脚温度都在慢慢流失。
晚晚微微怔忡,这到底是封赏,还是责罚?
一旁的大臣原本看到晚晚来到御书房门前,面面相觑,停了交谈。可又见她一直在门外站着,也不见有人传召,便压低了声音,继续小声闲聊。
低微的声音被晚风吹来,她不想听也还是听到了零星几句。
“……崔家好歹也是百年大族,这回……真的要倒了?”
“若不是崔大人让崔嫔娘娘……清凉台,也不至于惹陛下不悦。”
“这几年,崔家可得罪了不少人。这样一来……少不得来踩一脚。”
“谁知道崔大人这些年怎么那么糊涂,以前分明也不是这样的啊……”
“这两年,糊涂的可不只崔大人一个。”
“慎言!”
旁边大臣自觉多嘴了些,此时立刻闭嘴端正了站姿。
晚晚掌心冰凉。
她不用想也知道,若是被容厌无孔不入地逼迫着,还能不乱阵脚,崔家早就是上陵顶级世家了。
也难怪人人都说容厌仁慈贤明。
若他一直是这般,不动声色施压,慢慢往骆驼身上加稻草,早晚有一日,骆驼会倒下。即便骆驼不甘束手就擒,可先前的逼迫早就让它手忙脚乱被迫离群,再一动,只能看到四面皆敌。
说是熬鹰狩猎也好,说是借刀杀人也罢。
这样颈侧随时横着一把刀,都是极为耐心地碾磨人的理智和神魂。
封妃……
会不会也是他谋划的哪一步?
晚晚虽觉这样的妃位来得可笑,掌心却还是因为承受这般压力而汗湿。
她抬头凝视着眼前的御书房,和宸极殿一样,这里灯盏也极为明亮。漆黑的夜间,周围黑魆魆一片,仅剩这一方亮如白昼,更显得御书房巨大的黑影如同潜伏的猛兽。
站在门外,越发觉得威压迫人。
晚晚已经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她眼前一花,有些发晕。
白术在她身侧轻轻扶着。
晚晚呼吸微微重了些,头重脚轻继续站着。
她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
他召她来御书房听封,是不是确实有给她一个教训的意思在。
双腿几乎失去了知觉,身体摇摇欲坠。曹如意这个时候才推开御书房大门,快步跑到晚晚身边。
门口宦官在台阶上站定,捧出一卷腾龙纹的圣旨。
曹如意连忙在另一边搀扶着她,脸皱成了一团,“娘娘可还受得住?今日陛下政事太多,此时才将将阅完。”
紫苏擦着晚晚额上冷汗。
晚晚提起些力气,去看前方。漆黑的眸色,更显出胭脂也挡不住的唇色浅淡。
她身体僵硬,点了点头,借着紫苏的搀扶,在圣旨前叩拜下去。
膝盖刚一触上冰凉的汉白玉,她险些控制不住身体,直接跌下去。
紫苏连忙伸手扶了一把。
晚晚强撑着身体跪好。
宦官在上方高唱:“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叶氏晚晚,柔嘉淑顺,性行温良,风姿雅悦,克娴含章。念其久侍宫闱,性资敏慧,率礼不越。着即册封为云妃,迁居关雎宫。钦此!”
御书房中的大臣都已经齐齐出来,跪拜在阶下,神色各异地听完了这一封晋位圣旨。
这是开后宫以来,第一次有后妃晋位。
从六品贵人,直上二品妃位。
可叶家不是什么大族,和徽妃、敬妃的世家完全不可相提并论,所以叶晚晚——她凭什么?
封妃本也只需在后宫宣诏即可,可偏偏,叶晚晚封妃,是在御书房外,当着朝臣,荣宠已经浓厚到这般地步了吗?
晚晚额心贴着手背,眼前还是有些眩晕,手脚发软。
听着这彰显荣宠的圣旨,她却有些想笑。
“柔嘉淑顺,性行温良,久侍宫闱,率礼不越。”
经过这两日,这会是夸赞她?
宦官走下台阶,到她面前,白面含笑,恭贺道:“娘娘领旨吧。”
晚晚攒起些力气,接下圣旨,转手交给紫苏,紫苏跪着接过,却依旧没有起身。
她张口想让紫苏先起来,可她又累又冷,一句话也不想说,低下头缓了缓。
周围人依旧跪着,没有起身。
好一会儿,她眼前才清晰过来,抬起头,面前却是一角玄黑色衣摆。
上方暗纹是独属于帝王的十二章纹。
晚晚怔了一下。
容厌就站在她面前。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御书房中出来。
没有在上面高高在上地俯视她,而是出了御殿,下了十二道的丹陛,一步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晚风中,容厌衣袍微微舞动,勾勒出他身形轮廓,是一种山岳般高大而修长的俊美。
他低眸看她。
所有人皆默默朝着她的方向参拜。
晚晚仰头对上他看她的眼眸。
她忽然想,他真的喜欢阿姐吗?
她唇瓣分开一线,没说什么便又抿起,就连参拜也没有说一句话。
朝臣心中再多猜想,此时也为晚晚的失礼捏了一把汗。
可陛下丝毫没有怪罪,甚至伸出手来,亲自搀住她的手臂,将她万般爱怜地扶起。
带着暖意的龙袍罩到她身上,玄黑色将绯色宫装整个罩住,挡住了夜间的晚风。
晚晚身子僵了一下,顺着容厌的力道起身后还是有些脱力,尽管努力站直,还是难免要靠着他的支撑才能站稳。
容厌十分自然地单手揽护住她,让她倚靠在他身前。
她仰头看他,在他怀里,她只能看到他一角下颌。
流畅漂亮,五官如天赐精心刻画。
容厌低头,对上她的眼眸。
她身躯柔软至极。
淡淡的香气仿佛从她肌肤沁出,哀哀可怜,香软娇弱地如同一团化了形的水,虚弱地整个人挨着他。
他眸中的淡淡笑意和往日一成不变,对她嗓音温和道,“久等了,孤的云妃。”
御书房圣旨听封,陛下亲自相迎。
这般浩大恩宠。
所有朝臣都将成为见证。
晚晚沉默着。
这一刻,她那么轻易就得到了昨夜她费劲心机也要得到的,可她本能地没有任何喜悦,反而全身如坠冰窟。
这也太张扬了。
不管是圣旨内容的怪异,还是封号“云”是叶云瑟的云,晚晚浑身上下都僵硬起来。
容厌却依旧温和地看着她,仁慈善良地为她裹好他的龙袍,大手覆在她肩头,凉湛湛的一份重量不轻不重地压着。
耳边传来朝臣恭恭敬敬的贺喜声音。
他笑声清冽疏朗,答复了一声,就好像晚晚真的是他的心上人一般,答完朝臣的恭贺,随后便极为珍重地揽着她离开御书房。
紫苏白术心惊胆战地被远远隔在两人身后。
晚晚身体虚弱,心中难安,此时只能小步慢走,容厌顾及了她此时的状态,步伐极为缓慢,用她刚刚能忍受的步速慢慢行走。
宫道之间,灯盏密集,即便身侧没有宫人掌灯,也丝毫不会觉得昏暗。
容厌悠然惬意地走在宫道上,臂弯压着晚晚的重量,香软娇弱的一团倚在他怀中。
晚风温柔拂面,静谧之间,似乎真有那么一丝和睦。
晚晚靠在他怀中,良久,手脚渐渐才有回温。
又慢慢挪动了一会儿,沿着走了无数遍的宫道,路过清凉台前。
容厌看了一眼清凉台。
清凉台那夜,其实就是发生在昨日,可这一日,却比往日都多了些趣味。
容厌忽然想起白日里她趾高气扬,说他温良仁善,要带人来清凉台看看。
这种话,居然也说得出口。
容厌轻笑了一声,低眸看了怀中的晚晚一眼。
她没有力气抬头,身体仍旧发软。
容厌嗓音带了些揶揄笑意。
“还走不动路呢?”
他声音不轻不重,尾音微微扬起,融进微凉的晚风中,是几乎称得上耐心温存的语气。
晚晚没有立刻应声。
……是他故意将她晾在御书房外,等到双腿酸麻,几乎眩晕起来。
她额际碎发被冷汗濡湿,启唇想要出声说什么,又顿了一下,抿了抿唇。
她时刻不忘,他说过,在他面前,她不能说话。
可她就算乖乖做他的瑟瑟,她真的可以平安吗?
晚晚如今觉得,不能。
低垂的眸光微微晦暗,她用力抿了一下唇瓣,停下脚步。
她抬手,主动而大胆地去握住容厌的手,她和他的距离在这一瞬间才算是彻底被拉近。
他的手很凉,比她的要大很多,晚晚将纤细的指尖轻轻点在他掌心。
圆润淡粉的指甲坚硬,微凉细嫩的指尖柔软,一下下挠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字,酥酥的麻意蔓延开。
容厌淡淡看着她。
她抬起的眼眸漆黑而如含波带水,像是纯黑的宝石,却比最珍贵的宝石还要剔透漂亮。
明明是一样的黑眸,但却让人能察觉得到,和叶云瑟不同,她的眼神清透纯粹,难染杂尘。
可此时却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青涩,隐隐有种别样的风情动人意味。
这双眼睛间或看他一眼,低眉举目,波光潋滟微漾。
写在他手上的两字回答简短暧|昧——
“腿软。”
他看着晚晚几乎是将他的手抱在怀里,温热的气息缠绕上他的肌肤。
叶晚晚模样生得极好,尤其一双眼睛,眼型是桃花瓣一般柔润的弧度,舒展而修长,瞳仁是纯粹的漆黑,黑白分明,清透稚然地仿佛林间鹿,能涤净世间一切尘杂。
此时,这双眼睛依旧纯然,可她低眉、抬眼,姿态却不经意就显得动人,见他在看她,她朝他弯了弯眉眼。
这双眼便弯成天际月牙的形状。
瞥了一眼两人交缠的手指,他眸中渐渐侵染上一层浅薄笑意。
她如今是一点不怕他会杀了她。
不能说话,居然敢想出在他掌心写字这个大胆嚣张的法子。
生硬又拙劣。
还腿软。
容厌看了一会儿她的瞳眸,笑了一声。
他将手收回。
“腿软又不是腿断了,自己走。”
晚晚愣了一下,可她也没说过让他扶着。
她跟过几步,又去扯住容厌的袖口。
再次拉住他的手,晚晚双手将他的手掌捧到面前。
容厌的手很漂亮,指节修长,筋脉微显,薄薄一层皮肉像是白玉的颜色,指尖骨节却又透出淡淡的血色淡粉,看着雅致而秀美。
冷硬深沉的帝王,却有这样一双优雅而漂亮的手。
因为阿姐,她对他尊敬不起来,可对着这样一个集天下大权于手的独断帝王,她不可能完全不怵。
她却还是大着胆子,继续在他掌心写字。
不能说话,不能表露出来她和瑟瑟的不同。
天底下,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瑟瑟,陛下喜爱瑟瑟,她能做最像瑟瑟的那个人。
可是,她不能安心。
她得去做那些,只有她才会去做的事。
在陛下眼中,她还得是叶晚晚。
晚晚轻轻倚靠在他身侧,划在他掌心的触感酥酥痒痒,像是小猫在他掌心乱挠。
容厌看了她一眼,抬手就要再将手抽出来。
一阵微风吹拂,轻风吹开晚晚腕间的薄纱衣袖,夹杂着酒气腥甜奇异味道的微风,将她腕间轻薄的衣袖彻底掀开,露出色泽莹白的整个小臂,在暗夜中仿佛在发着光一般。
玲珑纤细的手腕上,还有他昨晚轻轻捏一下就留下的红肿,手臂上,是他方才在御书房阶下扶她起来时,又新添上的痕迹。
让人心惊肉跳,移不开眼。
鲜活又艳丽的色泽赫然入目,容厌不着痕迹挑了一下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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