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嘴角忍不住有点抽动,伸手扶住了自己的额角。不赞同的目光冷冷地扫向已经面露笑意,笑眯眯看着苏轼思考起来的章惇,正对上对方似是有所感知,回望过来的眼神。
两人就这样对视了一眼,目光一触即分的短促。
【他俩闹掰并且最终反目成仇的原因挺复杂的,其中有一个因素就和我们这一趴最初提到的那个人,蔡确有关。】!
第125章
【蔡确这个人,在大众认知中声名不显。很多对宋史了解仅限于文学名人和几个出名事件主要推动者的人可能都没怎么听说过他的名字。
但他在新党乃至于新旧党争的进程中,其实是很有存在感的一人。被史书称为“常平、免役皆成其手”。
在王安石罢相,神宗因为天灾人祸加之以保守派的言论而对变法产生动摇的元丰年间,是蔡确以宰辅之位坚持住了新法的阵地。
而等到元佑初期,司马光意欲尽废新法,想把所有的过错安在王安石身上继而将神宗从指责中摘出的时候,也是蔡确站出来,将实施新法产生的一系列责任揽在了他自己的身上。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确实是变法派不可或缺的重要力量。】
王安石点头。
他对于自己原定未来中被罢相位,君上动摇的命运早就有所心理准备,所以此刻丝毫不显忿怒,反倒因为后世人这样的描述,对蔡确多了几分欣慰与好感。
只有被后世人无情揭穿的神宗皇帝赵顼先生狠狠咳嗽了几声,试图用这样的方式将自己从尴尬中拯救出来。
赵顼:后世人你行行好,别再破坏我和王卿之间的君臣情谊了啊!
他看着那句司马光想把锅都甩给介甫好让他“清清白白”的言论,就忍不住一阵害臊。
这哪里真的是当臣子的真情实感觉得新法就是祸患,他这个当皇帝的能不跟新法扯上关系就不扯上关系,玩的什么皇帝是不会出错,犯错了一定是手下人蛊惑的把戏啊。
他冷眼旁观着未来新党旧党党争出的那越来越激烈的火气——这很明显,是想把新法踩到泥里,把介甫平生的心血评价为一文不值,而他这个当皇帝的如果掺和进去,很多话就不好骂了啊!
所以介甫某种意义上,被他坑了一把,还替他挡了风评灾祸?!
此时正年轻着的皇帝,对脸上情绪把控的力度还没练到炉火纯青。于是青一阵白一阵,他最后讪讪然在心里哀嚎:
这把确实是我对不起王卿啊!
可是表面上的话题总得继续下去,于是僵硬着面色,赵顼的语气都晦涩极了:“天灾人祸……看来这未来的年景,不甚理想啊。”
不理想到甚至能作为旧党攻击王安石,让他心神动摇的武器了——想到这里,那原本只是为了转移话题的语气,此刻却正经肃穆了起来。
而王安石正色,同样关注着这个细节中衍生出的讯息。
他的变法内容,总领其纲的思想其实就是出自《周礼》的荒政。可即便如此,变法最终还是走向了失败。
是具体做法最终出现了什么纰漏吗?
【但是从人品上来看,这家伙进奸臣传也称不上冤枉。】
新党:……
这有什么好说的呢?这实在是让人没办法说些什么吧?!
旁边都有旧党党人微妙骄傲的眼神瞧过来了啊,他们里头怎么尽生产这些有才无德给对面送话柄的人啊!
【他刚进入仕途的时候,不过是地方一个小小的参军,就因为受贿被人检举揭发,甚至把事情捅到了当时正好巡视陕西的陕西路都转运使耳中。
最后因为仪表秀伟,谈吐不凡,成功在交谈中打动了对方,让对方认为他未来不是一般人才被放过了。】
王安石:????
受贿?!
#您的好友【王安石】收回了【称赞卡】一张#
【很讽刺的是,被人包庇过受贿罪行的蔡确,后来在王韶开拓熙河因为公费使用过多而被弹劾的时候,被王安石派出去重新审判这起案子,最后还了王韶一个清白,成功于第二年攻下了河、宕、岷、叠、洮五州,拓地两千里。】
赵顼的眼神“唰”地一下就亮起来了。
王韶他知道啊!就是那个两年前给他上了三篇《平戎策》,讲述自己将要如何解决西夏问题的官员啊!
他原本还有点担心他一个文官,说这些话会不会有点纸上谈兵的风险——尽管看完他就对对方委以重任了,但是担心忧虑也是很合理的嘛——现在看来,稳了!
这心一下子就安定下来了,甚至恨不得连夜给对方再发几封传书,好好安抚并且拉拢一下他那能够为他开疆拓土、洗刷耻辱的大宝贝。
拓地两千里诶——!
他因为后面这个消息,想要查明那位包庇蔡确受贿的陕西路都转运使的心都有点淡了——他对于宋朝官场一些潜规则的了解还是有的。
受贿嘛……对于赵顼来说,微妙地还不算什么不能容忍的过错。尽管后世人听起来挺因此瞧不上蔡确人品的。
可对方的能力确实挺能一用:
不管王韶到底有没有浪费甚至可能私吞公费,既然第二年都打赢了,那么想必当时的战局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因为弹劾而不得不临时改换主将肯定是赵顼没办法接受的结局。
而蔡确没让赵顼看见他不想要的结果,就这点来说,已经足够让他满意了。
面色不改,赵顼在心中淡淡地下了定论。
【等到后来,相州观察判官陈安民因为判案失误导致两人被误处决,他通过姻亲关系让外甥文及甫(对,他姐夫是文彦博)请他老丈人左相吴充的儿子吴安持帮忙的时候,也是蔡确要求把这个案件移交到御史台,不要“官官相护”,后来被王珪推荐参与了审理。
就,多微妙啊你说是吧()
顺便一提,他弟弟蔡硕还嫁了个女儿给文彦博的孙子,这两家其实也有姻亲关系。
就,他怂特色官宦婚姻吧(。)】
众人:……
是啊,被某种意义上“官官相护”保住仕途的人,结果声称不要“官官相护”捏……
微妙的眼神在目前出场人物的身上飘来飘去,最后慢悠悠从吴充的身上,带着点看好戏似的意味,挪到了某位虽然没出场,但是消息灵通点的人都知道也脱不开关系的存在。
对,是某位现在脸都黑了的参知政事——把长女嫁给了那位吴安持的冤种老丈人王某。
贵·圈·真·乱。
【而在蔡确执政的期间,不论他的出发点到底是不是为了变法,让宋朝变得更好,他确实干过包括专权、兴刑狱党争、诽谤陷害竞争对手、甚至任人唯亲逾越礼制的事情。
这个奸臣传进去吧,和秦桧之流比不了,但是硬要说确实有点道理。
但在手段和性格向来很激烈,甚至在彻底黑化之后称得上睚眦必报,心性偏执的章惇眼中,蔡确就是他重要的新党盟友。
专权?兴刑狱党争?诽谤陷害竞争对手?
这些章惇自己都敢嗤之以鼻,站起来说哥们都干过!除了没任人唯亲逾越礼制以外,哥们甚至敢插手皇室的事情!(虽然是未来)
为了变法,手腕稍微偏激残酷一点怎么了呢?】
王安石:……
不,你不要,这样偏激吧?
向来被人锐评激进功利的王安石此刻都沉默住了,僵硬地再看一眼自己看重的青年。
章惇站在苏轼旁边,不管外人此刻的目光是如何震撼中夹着惊悚,面上的笑意依旧淡然如明月皎皎,清风拂面般从容清雅。
淡定地让王安石都认真重新思考了几秒,是不是贬谪那几年把章惇性格折磨变了。
——应该不是吧?
孩子也应该不是跟他学坏的吧?
突然有点怀疑自我,也有点怀疑章惇的獾獾内心茫然.jpg
【这份战友情,等到蔡确为了保护新法成果甚至愿意站出来承担一切责任的时候,已经升华到了一种,超脱了二人本来交情,抵达了新党心中那份对于新法的信仰的程度。
换句话说,章惇对新法的感情有多深,在那个时候,对于堪称“献身”的蔡确的感情,就能转移地有多深。
而在这个时间点,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苏轼来当和稀泥的了(。)】
苏轼:……
啊,这???
未来的我,你在干什么啊??
【只能说章惇这个时候还是爱苏轼的。
面对对方苦口婆心,拿法正当初劝刘备尊重许靖的案例劝他尊重贤者,并且在司马光试图废除免役法的时候痛骂他“司马牛”的面子上,章惇对司马光的态度确实一时之间还客气了不少。
很给面子了吧?最起码对于章惇来说,他可太给苏轼面子了!要不是苏轼是他老朋友,说不准他要怎么炮轰司马光呢。
毕竟苏轼是个文人啊,章惇听了他的想法都忍不住想为他叹口气的,不适合做官,太理想主义的文人啊——老朋友了,他由着对方一回算得了什么呢?
然后,在蔡确反抗无效被贬的同月,还处在痛失战友的痛苦之中的章惇,听见了初任右司谏的苏辙上了一封奏折。
——《乞罢章惇知枢密院状》。
章惇此人在废除免役法的问题上居心叵测,“巧加智数,力欲破坏”。
理当“无使惇得行巧智,以害国事”。
对,苏轼是个文人,是个理想主义的,不适合当官的文人。
可苏辙是个政治家啊。
是个保守派中坚力量的政治家。】!
苏轼愣住了。
年轻的,还没经历过宦海浮沉,因为出众的才华为文坛前辈所爱重,哪怕陆续经历了母丧父丧的打击,对于自己仕途的未来尚且保存着一分最初的天真的苏轼,第一次被现实揭开了他眼前那层薄纱,将官场的冰冷与残酷赤/裸裸地展现在他的面前。
用他血脉相连,相依为命的弟弟,和他真诚相交,惺惺相惜的朋友,做了冲突最血淋淋的案例。
他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在苏辙和章惇两个当事人,默契地不曾对视,反而朝他投来的目光中,怔然着。
事情怎么突然之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呢?
苏轼茫然无措,被提前了几十年爆发出来的冲突,此刻被交付到了这个没有被时光和岁月打磨掉身上青涩的青年人手上,于是换来的,是比几十年后的他自己还要更为痛苦的挣扎。
是,也许提前了几十年,没有那什么乌台诗案的危难援手,苏轼和章惇之间的感情,还没能深切到原来的深度,他也许可以比未来的自己,更痛快地站在弟弟的那边。
——但是他是苏轼啊。
是那个真性情的,始终对世界怀揣着一颗赤子之心。也许有时会洋洋得意口出狂言,说一些很明显是在吹牛的暴论,也许有时会意气轻狂指点江山,干出一些以文人价值评判天下的错事。但到了最后,满世尘埃终究不能玷污他理想和心性纯粹——赤诚到可爱的苏轼啊。
你让他如何,在朋友和兄弟之间,那么果决地做出抉择呢?
苏轼眨着眼。
隔着时间长河,冥冥之中他和多年后的自己达成了情感上的一种共鸣。那是左右为难,被世事和政治漩涡裹挟着的挣扎、无奈、和痛苦。
他突然就想起来后世人之前的话,被百官齐心协力仕途否决的,批判的,因为颠覆着在场官员共同利益,而被斥责为妖邪蛊惑人心的言论。
——对啊,文人,为什么不可以只是当个文人呢?
他和章惇之间的交情,为什么一定要掺杂着党争的冲突,为什么一定要舍弃一方而附和另一方呢?
【我们不知道苏轼在知道自己弟弟给了自己好友政治上的致命一击的时候,心里应该是怎么一种想法。
是惊愕吗?是不解吗?是痛惜吗?
我们从利益毫不相关的后世人的视角,当然可以想见苏轼那样一个人,在一母同胞的弟弟和患难与共的好友之间的挣扎,看见他在元佑年间屡次请求外放的痛苦内心。
他没办法做出选择,于是他只能闭嘴,在日益偏执的□□中,寻求着一条逃避的路径。
但在章惇的眼中,苏轼最后还是没有为他辩解上哪怕一句,默认了自己弟弟对他的指责,无声认同了他应该被贬谪放逐的命运。
——对于章惇来说,这就是背叛。
苏辙上书五天后,章惇被贬汝州。】
苏辙看着兄长脸上那陌生的茫然和挣扎,默然垂下了眼。
他从很早的时候,就认清了兄长和自己的不同。
同样是科举考试,苏轼是因为蓬勃的才气而为欧阳修赏识,天授的才华只要稍微拂去美玉上的尘埃,自可光芒万丈,引来众人目光。
而苏辙虽然同样名列前茅,但是科举自定制以来二年一设,五甲之位听上去好听,在官场之人眼中不过浮生一粟,等闲视之。
他没有苏轼那样天生的、外放的、夺目的耀眼的资质,于是中第后,他自己沉默着给时任枢密院太尉的韩琦写了一篇干谒之作。
“见翰林欧阳公,听其议论之宏辨,观其容貌之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而后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
这是实话,作为文坛盟主的欧阳修,哪怕他实际上身材算不上高大,甚至还有点近视和龅牙,但在作为学子,仰慕其文名的苏辙眼里,秀伟二字称赞的是他洒脱的气质。其后的篇幅,更是亲眼目睹后,一时的心向往之。
天下文章聚乎此也——在这个时代,除了欧阳修的身边,还能有谁配得上这样的赞誉呢!
而这样的文坛魁首,一眼相中了苏轼。
当天才阴影中的人物,对心性而言确实是一种强烈的磨砺。
苏辙有时也挺佩服自己,毕竟多年相处下来,旁观过不少在苏轼面前自惭形秽,而他扪心自问,压根没想过嫉妒亲哥这种事情。
毕竟他们从一开始就走在的是不同的道路上——苏轼想做的是欧阳修,是以才气冠名一个时代的存在。
而苏辙向往韩琦。
“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无忧,四夷之所惮以不敢发,入则周公、召公,出则方叔、召虎。而辙也未之见焉。”
所以当几年后的制科考试,苏轼轻松地宣泄才华考中第三等,“为百年第一”的时候。苏辙却甘愿走上一条肉眼可见更为坎坷的道路。
面对已经五十二岁的仁宗皇帝,为了让他不要对政事感到有所疲倦,苏辙大胆地极力讲述着政事的得失,堪称激烈地评议起朝廷宫禁之事。
他甚至做好了自己因此被黜落的准备,最后才知道在司马光和蔡襄的力保下,他竟然还能被列入下等。
苏辙安静地抚摸着他的袖口,感受着布料在指腹间摩擦的感触。
从那一刻起,苏辙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未来。
他当不成一个举世瞩目的文学家的。
他该是个混官场的人。
“于人见欧阳公,而犹以为未见太尉也。故愿得观。”
“辙年少,未能通习吏事。然幸得赐归待选,便得优游数年之间,将以益治其文,且学为政。”
“太尉苟以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我们之前讲过,旧党的攻击始终没有放过章惇。在被贬汝州之后不久,章惇就道心崩溃到自己请求罢职,要求提举杭州洞霄宫,重拾起少年修道的老本行去了。
章惇当年才五十一岁啊,对于中央辅臣来说,怎么都称不上一句老不中用,需要罢职的程度。结合他后来作诗自嘲自己当初在洞霄宫里的生活,说是“洞霄宫里一闲人,东府西枢老旧臣”。
可见他内心变法的锐气丝毫没有被磨损,甚至因此对贬官称得上满腹怨怼。】
——五十一岁?
赵顼下意识做起了计算题:章惇今年三十四吧?差不多他儿子一继位就被贬的话……
十六年?他还能活差不多十六年左右的样子?
这个年限要是一开头就告诉赵顼,他肯定会眼前一黑接受不了:他今年才二十二岁,十六年后连不惑之年都没活到,怎么想都是正儿八经英年早逝。
可是在天幕反复渲染过他们老赵家的短命,暗示了他活不长之后,再看着这个时间,赵顼突然就感觉到了一种安稳的幸福。
——人果然是要把自己对未来的期望降低才能活得好呢,呵呵。
【但是苏轼并不能理解章惇这种心境——他是真情实感觉得,在这种时候能够远离中央是真的太好了。
于是大大咧咧的东坡,给了章惇接连两次心灵上的暴击。】
章惇:……
怎么回事呢。
明明这一段受伤害的是自己。
可是听听天幕上的叙述,再看看眼前那个此时还一脸纠结痛苦恨不得官都不当了的憨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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