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他这样问,她便可以隐约的猜测到他也是这里毕业的学生——不过大约不是在校学生,因为他没有穿校服。
“自修课应该不能出自修教室吧?”他将脚步缓了下来,转过头凝视着她,“要不你先回教室,我再向门卫问一下路。”
“没关系啦,只要不被老师抓到,就没有任何问题。”
阮莹却笑着摇摇头,只是那双澄澈的水眸里却带着难以言说的忧郁和痛苦。
“而且对我来说,就算被老师抓到了也没有关系。”
“学校规定了逃课三次以上要开年级处分的。”他却彻底停下了脚步,微微促眉,认真地对阮莹说道。
阮莹垂下头,躲避开了他的视线,一颗心却慢慢的沉了下去。她第一次觉得原来自己是那么的不堪,难以启齿。
连在陌生人面前都不能留下一个好印象。
“我连校级处分都拿过不止一次了。”
她用很轻的声音说道。
他肯定会很讨厌自己吧,一个经常扰乱校级校规的女孩……不过,反正他们素未谋面,今后也不会再见,其实这些都无所谓了。
想到这里,她索性自暴自弃起来。
“我收到过退学警告,但是后来学校又撤回了一条校级处分,所以我还保留了学籍。”
“三张年级处分才能折合成一张校级处分,所以对我来说,多一张少一张都无所谓了。”
她的声音很清淡,像是飘在天际的云,不带有任何其他坏学生提到处分时所应该有的主观情感,比如嘲讽,得意,怨恨。
听到这番意料之外的话语,裴陌不由得微微一怔。
他很难想象眼前这样甜美无害,看上去就是老师最喜欢的三好学生的女孩,竟然收到过这么多违纪单。
她的气质很干净,而他经历了那么多场逃生游戏,看人的眼光向来是十分准确的。
所以……她到底为什么会接二连三的违纪呢?
裴陌凝视着她的脸庞,心里莫名的升起了些许微妙的怪异感。
“我们走吧,别耽误你的时间。”
阮莹收起了眼眸中的失落和痛苦,鼓起勇气抬头看向他,温柔的说道。
“再等两分钟。”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两分钟后就下课了,到时候我们再往外走吧。”
“虽然你或许不在意,但是违纪单这种东西,能少一张就尽量少一张吧。”
他的声音依旧淡淡的,然而阮莹却从中听出了几分自然流露出的温柔。
她心里不由得微微一动,像是被风吹起了湖心的涟漪。
“谢谢。”
她很久没有感受到过这样的温暖了——很简单的,来自陌生人的友善。
“是我应该谢谢你。”他似乎轻笑了一下。
于是他们就并肩静静的站在树荫下。
这是个没有什么人的地方,偏僻寂静,老师几乎不会经过。
偶尔这里也会藏匿着几个躲在树林背后偷偷手牵手说情话的早恋学生,但是现在是上课时间,所以他们也不会来。
微风徐来,吹拂着阮莹额前的几缕碎发,她忽然感受到了一种安心的静谧感。
虽然身边的是个陌生人。
她本应该对此感到紧张的,但是她没有。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人与人之间有天然的磁场,有些人和另一些人待在一起就是会感到舒服自在。
下课铃响了。
于是阮莹就一路把他带到了友邦堂。
分别的时候,他们礼貌的相互道别。然后阮莹就折转回去,又去图书馆借了两本书。
她今后不会再见到那个男生了。
在走出图书馆的时候,她脑海里莫名其妙的突然涌现出这个念头。
她向来不会把不期而遇的邂逅放在心上,因为那没有用,人的一生总要和很多人擦肩而过,并且再也不相遇。
何况,她是不能和任何人建立熟悉的关系,不能有任何朋友的。
番外:高三那年2
等阮莹走到友邦堂的时候,大部分位置都已经被占领了,只剩下最没有人想去的前两排座位还空着。
每次开会都尽量往后做几乎已经成了所有学校的学生的常态。后排方便摸鱼聊天,是众所周知风水宝地。
阮莹也就随遇而安的在第二排坐了下来。
周围都是同学们聊天说笑的声音,热闹欢喜,充满青春的活力。而这些都与她无关,她也从来不会主动参与。
经过三年的相处,班级里的同学也都习惯了她的性格,对于她透明人一般的低存在感也见怪不怪了。
“今天莫老师布置的回家,作业是哪一页的第几题,你还记得吗?”
后排忽然有人问她。
“第38页的17,18小题不做,其他的都做,第42页的偶数题号的题目都要做,奇数题则不做,第43页只有第2道附加题要做。”
阮莹语气自然的回答到,如此繁复的作业要求被她说出来,却显得那样条理清晰,让人一听就明白。
“谢了。”
那同学快速的用笔在本子上把她的话记录了下来。
莫老师上课时的语速非常快,留的作业又经常东一题西一题的,也只有阮莹能完完整整的记下来。因此他们每当有什么作业内容不清楚,都会跑来问她。
她的记忆力是全班公认最好的。
“不用谢。”
阮莹微笑着回答道。
那同学道完谢之后又忙不迭的告诉身边的人,然后把作业的详情内容传播开去。
而前排又安静了下来。
在这容纳了整个高三年级的热闹大厅中,她的孤独和安静显得那样格格不入,就像是一个误入喧嚣城市的沉默的游魂,飘飘荡荡,了无寄托。
不过,尽管此刻她脱离在群体之外,但她心里并不感到寂寞,反而很开心,因为自己刚才又帮到了班上的很多同学。
这大约是她那灰色的世界里为数不多的快乐来源了。
没过多久,年级大会就开始了。
先上台进行招生宣讲的必然是a大无疑了。作为全国Top2的学校,除了几千公里以外与它齐名的s大以外,几乎没有竞争者。而在本市招生的时候,a大和本地其他学校比起来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几乎不用宣讲,这里的学生也都挤破头的想要进入a大。
因此a大招生办老师讲解的重点在于介绍此次春招所开设的项目,比如强基计划,博雅计划,菁英计划等。
一般春招的录取专业都是冷门专业,比如地图策绘,古文字,或基础学科专业,比如数学,物理等。
阮莹之前曾经参加过a大所组织的春招校测,只是后来就再也没有过问过这件事了。她甚至连自己的成绩都不知道,因为她在家里是被禁止和任何能联网的东西接触的。
她的父母也许查到过她的成绩,但是始终没有告诉她。
他们说的是:“校测经历一下就好了,不要太当真,好好上你的高三。”
于是阮莹就从这句话里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考的低也好,高也好,总之是不可能被春招录取的了,因为他们不同意。
事实上,如果春招报名不是由学校统一组织到机房上完成的话,她甚至连报名的机会都没有。
阮莹正暗自出神,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骚动。
“你看呀!”
“快看,这颜值也太可了。”
“看到了,看到了。”
“天, A大的学长都长这样吗?我恋爱了。”
听到这碎片般传来的声音,阮莹也不由自主的抬头望去,随即微微一怔。
那个很帅的学长——就是她十几分钟之前在老教学楼后面遇到的人。
她本以为之后再也不会遇到的人。
大厅里明亮的灯光描摹出他修长英挺的身姿,让他冷白的肌肤显得更加清晰透亮。强曝光非但没有挑出他在毫无修饰的素颜下的缺陷,反而更加突出了他那立体标致的五官轮廓,完美得令人屏息。
灯光下的他和阮莹在花园后所见时一样清冷,不同的是,当登上舞台的那一刻,他周身的气场就释放出来了,自带一种强势的控场力。
“各位老师,学弟学妹们下午好,我是19届……”
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了大厅的每个角落,宛如雪山之巅上流下来的一汪溪雪,经过阳光的照射慢慢蔓延,凉而不寒,有一种沁人心脾的舒适感。
“哇,是当年的理科状元!”
“我记得这个学长!”
“对,裴陌这个名字不就是上周莫老师发的“周周爽”数学卷标答上的名字吗?”
“我靠,所以老莫就直接把他当年的答卷复印了一份作为标答传下来了是吧,太离谱了……”
“我当时还在想是哪位神人,竟然把每一题的步骤都写的这么清楚,我看老莫上课时的思维都赶不上他……”
阮莹正专注的侧耳倾听着,心里也在默默回想那数学卷上俊逸的字迹,却突如其来的感到了一阵头晕。
下一刻,阮莹感觉到自己的注意力逐渐开始涣散,眼前又出现了视线虚化的症状。
又要犯病了吗?
她平时都能坦然接受自己突如其来的病症,可是这一次她却有些急了。
她其实……很想听裴陌讲了些什么,很想看他站在台上拿着激光笔圈划PPT的样子。
长大以后,阮莹很少期待什么,也很少再有欲望了。可是这一次,她却无缘无故的这样渴望着,而且这种愿望强烈到让她想要拼命的抵触身上的病症。
可是她做不到,病痛之所以被称为病痛,就是因为它不受人的控制。
于是,在耳畔又重新出现的夏日蝉鸣声中,阮莹的意识一阵恍惚,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颓然的闭上眼睛。
然后纯黑的视线里闪现过各种各样的画面。
她看见母亲温柔的对自己笑,然后指着她的保温杯说:“喝下去。”
“你想解脱吗?喝下去,你就解脱了。”
太频繁了。
这是今天第5次发病,但是现在还没有到下午5点……
眼眶忽然被泪水润湿,阮莹再一次感受到了绝望。这种痛苦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她已经不会再想这个问题了。
因为永远都不会结束。
她从被接走的那一刻起,就被养父母锁在了一个隐形的高塔里,接触不到泥土的湿润,呼唤不到小镇上来往的人群,距离外界最近的一刻就是向窗户外伸出手,触碰那微风流过的空气——留下指缝间穿梭而过的凉意和最终什么都捉摸不住的虚无。
那是一个令人窒息的牢笼——她从小生活的所在。
一片混沌。
她眼前所见的,脑海中所循环着的,都是养母挂在唇边的笑容和那一句句带着诱惑性质的“喝下去。”
“您很希望我去死吗?”
她记得自己抱着那瓶福尔马林,这样问道。
“我当然没有……”养母微笑着说道,“我只是看你太痛苦了呢,想帮给你提供一个解脱的机会。”
她带着笑的眼眸里却透出了几丝令人心寒的阴冷。
“我知道了。”
恶心,眩晕,背上的冷汗。
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这场讲座似乎结束了。
她忽然感到口渴,嘴唇甚至有些干裂。
冬天总是这样干燥的,那就喝点水吧,多喝一点……她伸手拿出了保温杯,慢吞吞的往茶水间里走。
那里排着长长的队伍。
年级大会把所有的师生都集中在了这个地方,因此之间茶水房也就显得格外的供不应求。
她微微低头,神魂落魄的站在队伍里,一时之间觉得脚下发虚,似乎踩到了空台阶,过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在游泳池里走路。
眩晕和恶心感再次涌现,让她的脸色蓦然一白,额头上滚下薄薄的虚汗,双腿发软几乎支撑不住。
“同学,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一道清冷悦耳的声音忽然从身旁响起。
阮莹听的不是很真切,想要回应他,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
“实在难受的话,其实可以插个队。” 他的声音放得更加轻柔了些,体现出几分关切。
她没有说话。温柔礼貌的本能驱使着她迫切的想要对他的关心表示谢意,但她实在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或者,如果不介意的话。”他的声音顿了一下,带着一点犹豫的试探。
下一刻,阮莹感到自己的手上触碰到了什么凉冰冰的东西,很舒服……那像是一个装满水的矿泉水瓶。
“你也可以喝我的。”
她将视线微微转动了一下,看到了手里还没有开过封的新买的矿泉水。
“谢谢。”
她忽然觉得手上微凉的触感让自己清醒了些,于是就企图去握那瓶矿泉水。
感觉到了她有接过的意思,他也就适时的松了手,方便她拿走。
就在这时,阮莹忽然感到眼前闪过一片白光。
矿泉水瓶掉在了地上,她身上的力气骤然间被全部抽走了,软软的倒向一旁。
跌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一个安全的,可依靠的,带着干净清冽的气息的怀抱。
番外:高塔公主1
再次醒来的时候,阮莹发现自己正躺在医务室的病床上,睁眼就能见到洁白的天花板,和只有学校里才会保留着的传统吊扇。
“感觉怎么样啊小姑娘!”
医务室老师关切地问道,她重新端起桌上的糖水。
“我刚刚给你喂了一点,现在要不要再喝一点?你可能是低血糖晕过去了。”
“今天午饭是不是吃少了?”
她一边将糖水碗递给阮莹,一边絮絮叨叨的说道。
“现在的小姑娘啊,老要减肥什么的,都不想想对身体的伤害有多大!”
“谢谢。”阮莹轻声说道,接过碗喝了几口。淡淡的甜意在唇齿间荡漾开来,她感到自己慢慢恢复了几分元气。
“不过我看你身材挺好的,应该也不是在减肥吧,是不是食堂里的饭菜不合口味?唉,我们食堂确实不怎么样,但是你现在正在长身体,不要挑食……”
医务室老师正滔滔不绝地叮嘱着,却被叩门声打断了。
裴陌右手的指节在门板上轻敲了一下,左手则提着一个塑料袋。医务室的门其实没有关,但出于礼貌他还是敲完门后再进入室内。
阮莹在床头柜上放下糖碗,重新平躺回床上。听到动静她微微侧转过头,目光就落入了他那清冷沉静的黑眸里。
“噢,我让送你来的同学去学校超市里买了一点巧克力。”
医务室的老师热切的招呼着。
“低血糖的人就要随身多备一点糖果,以后要记住了。”
阮莹乖巧的点头,表现出认真和重视的态度。
尽管她知道自己其实不是低血糖。
“你现在要吃一点吗?”
裴陌走到床边,从塑料袋里拿出了一颗用漂亮的金纸包装着的菲力罗。
透过袋子的敞口,阮莹可以看见里面还放着几条士力架,kiss,巧克力豆,说不出名字的国外进口巧克力……还有一些其他的糖,比如汽水糖,棉花糖,彩虹糖。
他或许在小超市里每个品种的货架上都拿了一点。
“谢谢!”阮莹看着这么多的糖果,心里忽然涌现出了某种不知名的滋味。
这一袋子东西估计要上三位数了。而且也是他一路把晕倒的自己从友邦堂送过来的……两栋楼之间至少隔了几百米,他应该很辛苦吧。
蓦然间承受了这么大的好意,她只觉得心里像被阳光照化了一样,这种感觉于她而言是陌生的,有点烫,但很舒服。
与此同时,她也觉得有些无措,就像偶然间得到后的受宠若惊。
“我看你气色好很多了,现在应该没事了吧?”
恰在此时,医务室老师忽然靠近,仔细的打量了一下她。
“我感觉挺好的,应该就是低血糖,现在吃了点东西就好了。”
阮莹温柔的微笑着说道。她明白医务室的老师帮不了自己什么,因此也就故意这么说,让她不要担心自己。
“那好,我先出去了,有个同学发烧了要开单子去医院。”
“你就在这里多躺一会儿,等感觉完全好了再出去,身体要紧,缺课什么的都是次要的。”
一边叮嘱着,医务室的老师举步往房外走。
“我知道啦,谢谢老师!”
门被关上了。
休息室里忽然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空气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阮莹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又有些犹豫。
她最终垂下眼眸,改口说道:“谢谢你送我过来,能再麻烦你把我的书包拿过来一下吗?谢谢啦。”
其实她也可以下床自己拿的,但是她不想下床——非但如此,她还下意识的将自己的被子拉得很上,甚至蹭到了她那白皙的下巴。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