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到屏风后的妆台前,上面放着一面产自湖州的铜镜,才打磨过,鬓眉微豪可查,她对着镜子,“啊”的张开大嘴,俯身向前,瞪大双眼,仔细看嘴里的牙齿。
左下方的牙齿上还有个小黑点,但是不疼不痒,也没有要出幺蛾子的气息。
她闭上嘴,走回桌边,继续吃泽州饧,吃完能捏起来的,就只剩下一小把捏不起来的碎屑。
她见四周无人,就把油纸和糖一起端在手中,将其中一个角送到嘴边,张大嘴,头往后仰,将碎屑倒进嘴里。
“姑娘......”
游牧卿站在门外,看到莫聆风豪放地张大嘴巴吞吃糖屑,再看莫聆风放下油纸,冷眼看他,几乎以为自己会被灭口。
莫聆风擦干净嘴:“干什么?”
她扭头去桌上找茶水,打算漱口。
游牧卿吸溜一下口水:“有烤羊腿,您吃不吃?”
“吃,”莫聆风放下茶盏,“哪里来的?”
“冯指挥使。”游牧卿转身出去,端来一个大木盘,上面摆放着已经切好的一条羊腿。
他把木盘放在桌上,紧闭着嘴巴,以免口水从嘴角滴落,幸而莫聆风让他自行动手,免去他活活馋死。
两人一个站一个坐,整整齐齐吃烤羊腿,莫聆风吃到肚皮鼓了起来,游牧卿的肚子好似一个无底洞,没有任何变化。
正当游牧卿打算拿起骨头啃干净时,让殷南揍了一拳的小窦冲了进来,满脸严肃:“姑娘,开远堡急信,有一队羌人从横山潜入!种将军让您带一个马军营,一个步军营前去救援!”
莫聆风擦了擦手:“走。”
一刻钟后,两营人马利落出发,前往高平寨东边的开远堡,夜幕即将到来之际,人马停在了开远堡三里之外。
寒风送来血腥气味,游牧卿翻身下马,悄无声息上前查看,就见开远堡堡头之上,没了镇戎军黑旗,随之摇曳的,是一面金色旗帜。
旗杆下方,密密麻麻,挂着人头。
改换旗帜,整个开远堡全军覆没,只剩下一个前去报信的小兵,还活在高平寨。
不到片刻,他悄然回来,低声禀告莫聆风:“不止有羌人,还有金虏,在一百人左右。”
“十则围之。”莫聆风立刻下令,四面包围开远堡,步军营在前,马军营在后,以免敌人突围。
小窦、殷南整点人马,点出四个都头,分做四股,杀向开远堡,待到堡外,立刻摆出合围之势,摇动“莫”字军旗,放声呐喊。
然而开远堡中一片寂静,悄无声息,所有的呐喊、杀气、热血沸腾,全都在寒冷的风里凝结成冰,落入空谷,无人回应。
只有人头和金色旗帜在飘荡。
莫聆风扬手,呐喊声戛然而止,游牧卿再次下马,回首点出两个弓手,一步步走上开远堡石阶。
开远堡大门洞开,游牧卿走入门中,没有看到人影,挥手让两个弓手上了堡头,背靠背搭弓瞭望,很快,其中一位弓手便道:“没人,跑了。”
金虏并没有死战的打算。
偷袭得手,挂上人头之后,他们本打算再次伏击前来救援的小股兵马,羌人却分外敏锐的听到了马蹄在地面发出的颤动之声,得知有大批人马前来,便弃了开远堡,逃了。
游牧卿从堡中出来,与弓手一同翻身上马,对莫聆风道:“应该是从横山离开了,我们是留在这里,还是回高平寨?”
莫聆风调转马头,看向横山:“去横山。”
游牧卿面露难色。
他看一眼铁青的天色,已经有雪片在风中翻飞,低声道:“姑娘,随时会有大雪,现在横山也不好走。”
莫聆风知道不好走,但还是要追。
莫家军,不能只带回去开远堡那些同胞的人头,却连一个敌首都未斩杀。
堡寨中,还未曾有过这样的笑话。
她莫家军也不能有这样两手空空的战绩——还不够,她现在有的还远远不够,开春之后,她要招兵买马,要占据堡寨半壁江山,要吞噬镇戎军,不光要有银子,还要有赫赫的战功。
“金虏能走,我们也能走。”
莫聆风很冷静,眼睛里带着寒意,右手折着马鞭,用力在左手手心敲了一敲,随后伸手一指殷南:“你领步军营。”
她看向前往横山的那一条路:“你们从这里往上围。”
“是!”殷南大声应下,抬手一挥手中军旗,步军营士兵立刻跟上。
步军营男、女各分两列,男兵存着一股不能输给娘子军的傲气,娘子军带着一抹必须要压倒男兵的肃然,踏碎琼玉,杀气翻腾,互不相让,直奔横山而去。
小窦眼巴巴看着殷南走了,很想跟上去,目光还没收回来,耳中就传来莫聆风的声音:“窦兰花!”
小窦含羞带臊地答应一声。
莫聆风看向西边:“马军营随我踏过葫芦河,过怀远寨,从张家堡包抄横山!”
“是。”
开远堡就在葫芦河边,葫芦河只是一条小河,远不如朔河宽阔,轻而易举便能跨越,
过了葫芦河,就是怀远堡,从怀远堡向再次废弃的张家堡走,骑马只需一个时辰,就能到横山脚下。
夜深,而且静,马蹄踩在积雪中,发出“咯吱”的声音,到了葫芦河,葫芦河冻的硬实,人能过,马蹄却打滑,莫聆风当机立断下马,步行过河。
夜色越发暗了下来,寒风吹着粗糙的雪粒子打在人脸上,俨然也成了一场敌袭,莫聆风攥紧手中长刀,默不吭声,只是快走。
行军的脚步声惊动了怀远寨中驻扎的士兵,一位指挥使带领弓手站在堡头上,看到了小窦高高举起不断翻飞的莫字军旗,连忙让士兵收了弓箭。
游牧卿飞奔上前,借用战马,怀远寨中指挥使应允,不仅借出了战马,还派出人手,过河去放马。
通往横山的小道,黝黑狭长,再次废弃的张家堡与这种寂静一起,蔓延到人的心里,莫聆风领着队伍在黑暗中沉默奔驰,仿佛是疾行的幽灵。
纷飞的大雪和没过人小腿的积雪吞没了他们的呼吸声,每过四刻钟,他们便翻身下马,步行向前,活动开冻僵了的手脚,再重新上马。
和莫聆风算的一样,他们在一个时辰后到达横山山脚。
山脚白雪茫茫,莫聆风立在雪地中,让士兵围住横山,列成一个横排,手持利刃,往上围剿。
横山寂静,没有虫鸣鸟叫,走在背风处时,更是连一点风声都听不到,只有雪片簌簌落地,以及脚陷在积雪中,发出的“咯吱”声。
一营之兵,以合围扫荡之势往上走,走到风口时,狂风夹杂着雪片铺天盖地而来,吹的人睁不开眼睛。
如此往上攀爬了两里路,一个士兵忽然一跃而起,冲向前方,扬手便是一刀。
血在夜里也变成一种暗而粘稠的颜色,落在地上,立刻冻结,一个金人无声无息倒在雪地中,紧接着,周围士兵接二连三动作,又有三个金人,在即将逃出横山之际,被伏击而亡。
金虏和羌人迅速发现了这一异动,面对如此众多的士兵,毫不犹豫,掉头就跑。
然而来时的路上,打头的是殷南。
殷南擒刀在手,以同样的方式领着人向上,耳朵一动,忽然蹿了出去,兔起鹘落,众人还未曾看出眉目,就听“啊”一声惨叫,雪地里迅速弥漫出铁锈般的气味。
随后,殷南拎着带血的尖刀走了出来,两只眼睛在雪夜里放出亮光,像是猫,开始到处游走,捕捉敌人气味。
她念叨着:“一个。”
冷酷无情和兴奋在她身上混杂,制造出一种刺激人的兴奋。
随后,常龙拎刀而出,一刀扫向躲藏在石头阴影中的金虏,十招过后,他甩了甩拳头:“两个。”
这场屠杀,变得持久。
金虏和羌人异常敏锐和矫健,发现被合围后,立刻四散开来,分头躲藏,一时间敌暗我明,只能靠着收拢包围圈来搜寻。
陆续有金虏倒在刀下,两个羌人一跃而起,在雪地里蹿的比兔子还快,走在中间的莫聆风借着雪光,远远看清楚了其中一个羌人的面貌——那个逃走的人!
她对此人的面孔已经记不清楚,但是只要一碰面,就会想起,好像此人的面目莫名熟悉,总能让她认出来。
她不浪费心神在此人身上,带领士兵继续扫荡。
羌人泽尔从莫聆风眼皮子底下跑过,感到了一阵恐慌,一双狼眼四顾,眼睁睁看包围圈不断缩小。
他悄无声息地更换隐藏之地,在一根老树杈上蹲了下去,取出怀中白石,捧在手中,低头亲吻,同时在心中祈求白石保佑。
一名同伴也轻巧跃了上来,纵然足够轻巧,也带着力量,树梢上积雪随之抖落,两个人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幸而雪足够大,掩盖了此处异动。
雪光在天光下,变做了幽蓝颜色,又逐渐放白,时间也随着这种光线而流逝,直到飞雪停下,积雪再次变白,整个横山已经让他们搜索了一遍。
两营兵马围住小小横山堡,士兵将尸体都拖了上来,剥去弯刀、弓箭等物,清点数目。
九十人。
莫聆风挪动脚步,将这些面孔一张张看过,没有从中找到那位羌人,仰头看向横山堡。
“还有漏网之鱼,至少一个。”
殷南立刻领着人进入横山堡搜查。
横山堡中,横七竖八躺着十来具尸体,是守在横山堡中的士兵,殷南领着一队娘子军进入,并未搜查出金虏,反倒是找出来三个逃过一劫的士兵。
莫聆风让殷南继续守住里面,随后仰头,看向横山堡的屋瓦。
横山堡太古老了,古老到了千疮百孔的地步,一眼望过去,除了皑皑白雪,就是不断修葺、加固过的石块、梁木,外面看着完好无损,里面却有可能是空的。
她负手而望,一边看,一边细致的思索,同时往后退了一步,退到了游牧卿身后:“小心。”
游牧卿横刀在身前,遮挡住她,莫聆风藏在游牧卿背后,再一次往上看,天光逐渐明亮,在雪上照出迤逦的光影,投在莫聆风脸上。
她的轮廓已经逐渐分明,目光冷静凌厉,箭一样射出去,扫过每一个可疑之处,周遭也随之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紧随着她而动。
半个时辰后,她一无所获,然而丝毫没有撤离的打算,用冻的发青的面孔吩咐游牧卿:“放箭,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弓手搭弓上前,将箭对准任何可以藏人的缝隙,“咻”的放出箭去。
很快,堡寨就成了巨大的刺猬,再没有下手之处,
天地间静的只剩下呼吸声,莫聆风能听到积雪从枝头坠落的声音,细碎、飞扬,连绵不绝。
士兵们每过上一刻钟就轮换着活动手脚,吃一点冰渣似的干粮,在嘴里咀嚼的足够久了,才吞咽入腹。
半个时辰过后,仍然是没有动静。
当真还有漏网之鱼?
他们不敢发出疑问,因为莫聆风也同样站在这里等,她很安然地凝视着横山堡,等待着这里面流出鲜血。
可是天色只短暂的放出了一下光明,很快就再次陷入阴沉,寒风肆虐,又一场暴雪要下——堡寨的隆冬,就是一场接一场的雪,难得放晴。
游牧卿在一片肃穆之中上前,走到莫聆风身边,低声道:“姑娘,撤吧,再这么耗下去,人吃不住。”
话音刚落,狂风便起,呼啸来去,发出尖锐扁窄的呜咽之声,雪片有风助力,起了刀锋之势,斜插入积雪中。
莫聆风确信那个羌人就在这里面,转动一下僵硬的手腕:“再等一等,快了。”
他们有吃有喝,尚且承受不住这样的寒冷,对方纹丝不动,越发难以忍受。
游牧卿点头,呼出一大团白气,正要退下,前方不远处的积雪,忽然向上扬起,让风搅弄出遮天蔽日的一片迷雾。
积雪里所藏的羌人猛地扑向莫聆风,游牧卿抖刀上前,挡住攻击,他刚要一展身手,将这羌人斩落在地,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
游牧抬腿将那人踢飞,回头看去,就见一个青年羌人,宛如鬼魅,无声无息从雪地里钻了出来,趁着同伴的这一扑,手持一柄弯刀,将刀刃平直地伸向了莫聆风脖颈。
莫聆风咽了一口唾沫,只觉得脖颈冰凉,垂眸看着刀光闪着寒冷的光,抬起头,看到接二连三的羌人跳了出来。
一共六人。
他们在合围时迅速跑向合围中心横山堡,用皮毛帽子盖住脑袋,拢紧身上的皮袍子,将自己埋在屋檐下的积雪中,只用手指留出一个小孔出气。
连绵不断的大雪重新覆盖在翻动过的雪堆上,掩盖住他们的行踪,原本他们只需等待莫聆风一行人离去,便可以逃脱。
未曾想到,莫聆风在此足足等了一个时辰,而且还将继续等下去,直到他们冻硬了为止。
他们不能再等,太冷了。
其中一人按捺不住出手时,泽尔果断而且迅速的出手,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直接将刀架在了莫聆风脖子上。
“擒贼先擒王,石神保佑,”他心想,“可惜不能杀掉她,为族人报仇。”
泽尔却稳如泰山——擒住了莫聆风,就像是擒住了一条生路。
雪片飘落在他脸上,他活动了一下左手,抬起袖子擦去脸上的湿意,右手纹丝不动,人却绕到了莫聆风身后伸手攥住了她的臂膀。
这一抓握,他心里有些诧异,没想到莫聆风如此纤细,他一只手就能圈住。
“不要动,”他微微喘息一声,感觉到了骨头里的痛苦,寒冷变成了针,通过玄府进入身体,在骨头缝里作祟,“我的手很痛,会不小心。”
“你,”他对着游牧卿一扬下巴:“不要动,放下刀。”
随后他扭头看向殷南:“还有你。”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两个人是最危险的。
二人目光看向莫聆风,莫聆风很缓慢地点头:“放下,你们离的太远了。”
看似只有短短几步距离,但是一旦动手,游牧卿和殷南绝快不过泽尔。
等殷南和游牧卿放下刀,莫聆风转动眼珠,看着六个羌人走过来,吩咐士兵:“让路,让他们下山。”
士兵们还伸长手臂举着刀,然而神情都有几分慌张,听到莫聆风如常的声音,才稍稍镇定,让开一条下山的路。
泽尔因为莫聆风的冷淡,原本的胸有成竹,也变成忐忑不安,背后冒出一层细汗,一时都分不清谁才是被挟持的那个。
狡诈的汉人。
总是能混淆事实。
看了看手中的刀,他再次镇定下来:“马在哪里?”
莫聆风和他有问有答:“在山下。”
她的背后也有冷汗冒出,一层一层浸透了贴身的衣裳。
“女将军,”泽尔微微一笑,“你得送我一程,这些人都留在这里,等我们安全之后,我会放你离开。”
莫聆风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微微颤抖,随后冷笑一声:“我不相信你会让我离开,如果我没记错,我们之间还有私仇。”
泽尔登时红了眼睛,想到父亲兄弟的惨死,恨不能当场就将这小小女子劈成两截。
忍住心中翻滚的怒火和恨意,他咬牙切齿:“你想怎么办?”
莫聆风慢慢抬起手,泽尔立刻怒喝一声:“不要动!”
“不要怕,我只是点人,”莫聆风仍旧把手抬了起来,点了殷南、游牧卿、小窦、常龙,“我要他们跟在后面,你们往东南方向走,过了莲华堡,放下我。”
“不行!不要耍花招!”泽尔顿时收紧了刀。
刀划破柔嫩的皮肤,往里收紧,莫聆风脖子上立刻出现了一条鲜血痕迹,往下滴落一线,打湿衣襟。
衣襟那一处,迅速变得又冷又硬,痛意也是缓慢的涌了上来。
莫聆风的手指紧紧掐住掌心,强忍着痛意,没有动作。
“姑娘!”殷南猛地往前冲了一步,身后士兵也随着他的脚步极其向前走了一步。
“哗啦”一声,盔甲、刀鞘、弓箭互相拍打,发出惊天动地的声音,剧烈敲打在羌人脆弱的心神上,羌人也都往前一步,提刀挽弓。
寒风夹着那大雪,一时也是如同浪吼,刮的断木折屋,心神难安。
泽尔紧握着刀,大吼起来:“不要动!”
一截断枝打在他脸上,他险些伸手去抓,幸而忍住了没动,直到这一阵大风过去,雪片直直而落,目能视物,他擂鼓一般的心才稍落。
“别动!”泽尔再次朝殷南大喊,“不许动。”
游牧卿额角滴落一滴大汗,双手掌心也都是汗,只能死死拽住殷南,大声道:“小子!管好你的刀!”
泽尔嗤笑一声,将刀向外挪动,刀锋不再紧紧贴住伤口,左手用力一攥莫聆风的手臂:“不行,不能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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