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邬瑾垂首,“儿子对不住您和阿爹。”
“什么对的住对不住的,这谁都不知道的事,那王知州家中的少爷,还病了呢,不要紧,下次咱们再考,只要咱们有真才实学,就什么都不怕!”
邬母刻意不多提春闱一事,以免邬瑾伤心,从他手中接过鹤氅:“先去换衣裳,我这就去烧水,给你煮碗热汤面,晚上再好好洗个澡。”
邬瑾卸下肩头沉重的箱笼,先拿帕子擦了头脸,洗干净双手,走回屋中,就见邬意的衣裳搭在椅子上,絮窝似的垒了好几件,两只鞋子不知闹了什么意见,分了家。
他将衣裳和鞋子收拾好,自己换了一身干净的短褐,开始收拾自己带回来的行李。
将竹箱笼里的书册等物取出来放在桌上,又掏出来四份蜜饯——一份给莫聆风,一份给程廷、一份给邬意、一份给父母。
拿出来两包,他去了厨房,将蜜饯放在矮橱里:“阿娘,不要全给老二吃了,都是京都时兴的果子,您和爹也尝一尝。”
邬母把面挑进汤碗里,笑道:“好,晚上我跟你爹一块儿吃。”
她转身去拿筷子,把面碗放到桌上,刚要让邬瑾赶紧吃,就见邬瑾取出一叠整整齐齐的银票和一串铜钱来:“阿娘,您给我二百两,我花了五十两,剩下这些您收着。”
“怎么剩这么多?”邬母擦了擦两只手,把银票拿了,“铜钱你自己留着花,不是说京都住的尤其贵吗,那道观……你怎么……怎么没花多少?”
“道长人好,没收我的银子。”
“那吃……你不还得吃饭,京都那地方,什么都贵……”
她打量邬瑾,眼圈一红:“你这孩子,看你瘦的。”
她怕邬瑾瞧见眼泪,赶紧把眼珠子往上转了一圈,又转过背去抹了抹眼睛:“烟熏火燎的。”
邬瑾只做没看见,坐下来,笑道:“出门在外,哪有不瘦的。”
邬母收了眼泪,忍住心痛,回去放好银票,又走了回来:“过年的时候,莫府送来了年礼,也太多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全收起来了,回头你自己看着办,不管你还去不去莫府当差,咱们都得给人家备礼还上。”
邬瑾点头。
邬母拿一块抹布在儿子身边擦来抹去,见儿子吃完,连忙去收拾碗筷。
邬瑾起身帮忙:“程三爷送的什么?”
“你不说我都忘了,他送的是一筐烟花,就是老二放过的那个,地老鼠。”
说到程廷,她就又叹又笑:“听说程三爷把百来个地老鼠放在篓子里一起放,结果烧了房子,还把他爹吓着了。”
“我明天去看他。”邬瑾万万没想到程廷如此能祸祸,这回恐怕挨了顿毒打。
“家里都好吗?”
“都好,”邬母不让他帮忙,“你坐着,好好歇一歇,你头一回不在家里过年,家里都跟着冷清不少。”
一边收拾,她一边道:“老二倒是懂事了不少,没有淘气,去年蝗灾闹的,到处都不太平,咱们家都进了贼。”
邬瑾连忙问道:“有没有伤着人?”
邬母摇头:“没有。”
邬瑾松了口气:“钱财损失了不要紧,等报去官府,让官府去查,人没事就好。”
“多亏我把银子藏的好,那贼没有找到,就跑到你屋子里去了,把箱子里的东西翻的到处都是。”
邬瑾手上动作一顿,手上柴火掉地上,他慌忙弯腰去捡。
邬母未曾看见他的失态,继续道:“做贼的不识字,见了你写的日录,还以为是值钱的东西,连搂带抱的,老二醒的凑巧,抓着就往回抢,又大声喊我们,把那贼吓跑了,只是你写的日录让他撕破了好多张。”
“日录......”
“还收在箱子里,就是都乱了,老二也没整,说等你回来自己弄。”
邬瑾心头一跳,两侧太阳穴也跟着跳,手忙脚乱放下柴火,同手同脚走去屋中,打开箱子,低头去看里面日录。
日录是从元章十八年开始写,到如今已有八年,除了少数烧掉之外,其他都存在这箱子里,已经存了大半箱,此时堆放的杂乱无章,让人无从下手。
邬瑾随手取过一张,看着字迹便知道是元章二十年前所写,将其放在一侧,再伸手取一张,慢慢归置。
一年接一年的放,他放的快而急,一张一张,然而数量太多,堆积如山,若是要找出来丢失了哪一张,恐怕要费几日的功夫。
他干脆先将完好日录放在一旁,去拼凑撕碎的那些。
碎的多,他一张张拼起来,其中一张只剩了个日子——元章二十二年五月初一。
他捏着残片坐在地上,在心里翻江倒海,试图找出那一日发生了什么。
时至今日,已将近四年,他细细思索,想起这日子临近端午,正是他和莫聆风、程廷,在马场跑马遇到生羌,随后在莫府题葵榴画扇的那一日。
只因那一日给王运生提了那一句“似火榴山崩青云”,在济州馆驿惨案后,他曾翻出来这张日录看过,所以记得。
日录中,应是没写机密要紧之事。
他松了口气,决心将这些日录重理一次,凡事涉及到莫府的事,无论写的是什么,全都拿出来烧掉。
外面响起邬意的叫声,邬瑾揉了揉发麻的腿脚,打开门:“回来了。”
邬意一边脱衣裳,一边往屋子里钻:“哥,这次没考上不要紧,蒙学的先生说,五十少进士呢,再考就是了。”
“是。”
“哥,京都的糖真好吃,你还买了吗?”
“买了,在厨房,一次少吃些。”
“知道,”邬意坐到床边,曲起一条腿蹬在床边脱袜子:“哥,今晚我跟你睡好吗?”
邬瑾擦拭湿漉漉的头发:“好,去洗漱。”
“这就去。”邬意趿拉着鞋,拿起袜子出去了。
邬瑾将书册收在桌上,又将莫聆风写给他的一封回信展平,细看一遍。
莫聆风的字里行间,总是带着硝烟,而且越看越有一种令人心惊的冷漠,她身在其中,却像一个旁观者,高高在上,俯身观看这一场似乎永难止休的战争。
邬瑾看信时,脑海中总能浮现出莫家兄妹牵手踏过雄山寺外泥泞小道时的情形。
莫千澜潜移默化,莫聆风耳濡目染,她身上正在显露他那一种对世人的无情和厌倦——自我之下,皆为蝼蚁。
他将信收好,写好日录,又将散乱的日录整理出来一小部分,烧掉几张,收入箱中。
邬意不知何时回来了,躺的横七竖八,微张着嘴巴,睡了个昏天黑地,邬瑾脱去衣裳搭放好,伸出双手,将弟弟推至床里,这才上床睡去。
翌日清早,天还未亮,邬瑾便起来了。
他梳头穿戴,邬意揉着眼睛坐起来,呆呆地看了哥哥两眼,又倒了下去。
邬瑾收拾好自己,起身出去洗漱,才发现外面下着雨。
春雨无声,下的屋瓦黑沉,地面濡湿,墙角缝隙,生了一簇锦苗,雨水浸润的叶片油亮,花发枝上,未曾绽放。
层云压顶,早风扑面,仍带三分寒意,他捅开灶膛,烧火,泡茶,就着灶火,看了一篇太学博士所破春闱文章。
邬母起来,走到门边,见儿子聚精会神看书,便没打扰,轻手轻脚去将邬意叫了起来,把邬父收拾妥当,才走了进厨房去。
一家人围在一起吃早饭,邬意拿着个窝头:“哥,这次考......”
邬母在桌子底下踩他一脚,他立刻截住了话头,邬父岔开话:“这咸菜好。”
“是,老大,我托了宅务店的邹亲事官给咱们看屋子,看的差不多了,就等你回来定下,今天我再去找他。”
“娘,不急。”
“你不急,我们急,哪有为了读书耽搁成家的!”
邬父邬母怕邬瑾难受,绝口不提春闱一事,生怕触痛了他,越是如此,邬瑾心头越是沉重,愧疚难当,更不敢叫父母担心,也做出一副风轻云淡模样,仿佛是对此事并不看重。
吃过早饭,邬父邬母拎走邬意,去饼铺开店,邬瑾拿上两包蜜饯,先去程府,打算给程廷送一包去,再去莫府。
刚到程府角门外,就听到那门“砰”的一声,叫人踹开了,门扇打在石墙上,又弹回去,把踹门的人“啪”一下拍倒在地。
“一扇破门,也敢欺负小爷!”程廷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衣裳皱巴巴的,到处是灰,后背还破了一处,狼狈至极。
他手里拎着个硕大无朋的包袱,把这扇门狠狠锤上两下,“早晚换了你!”
抬起脚,他又踢在狗屁股上,把狗也踢了出来:“没出息的东西,这个家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还死赖着不走,跟小爷走!”
大黄狗耷拉着一张老脸,懒洋洋走了出来,抬头一见邬瑾,又一屁股坐在邬瑾脚边。
程廷这才看见了邬瑾:“你回来了!”
他走到邬瑾身边,抬手就是一拳,砸在邬瑾肩膀上:“没用的东西,一张卷子都护不好!考的还不如小爷!要你何用?”
邬瑾让他骂的心头一松,笑道:“天有不测风云。”
“放屁!”程廷一只手拽着他,一只手拖着包袱,愤愤地往外走,“本以为你去考个状元,我能多个靠山,结果你光溜溜回来了,我连说话都不硬气。”
他扭头看大黄狗跃跃欲试往家里走,立刻大喊:“程泰山!过来!”
大黄狗还未反应,门里就传来程泰山的狮子吼:“逆子!今天不打的你屁股开花,你就不知道你老子从前是干什么的!”
不等程廷开跑,程泰山已经气势汹汹冲了出来,手里拎着一根大马鞭,跃跃欲试就要把这孽障抽死。
程廷暗道不好,往邬瑾身后一蹿,伸出脑袋,一根手指在脑袋上指指点点:“往这儿打,您请动手!打死我算了!”
程知府让亲儿子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有心想把儿子吊起来从头抽到脚,但是程夫人也不是省油的灯,一口气憋的几乎吐血。
邬瑾夹在两个人高马大的程家人中间,左右为难,拱手行礼:“伯父。”
程知府收起马鞭,决定看在邬瑾的面子上,暂时放过儿子:“好孩子,辛苦你了,老三跟着你,我放心。”
他将手一挥:“去吧,他再杵在这里,我怕会忍不住大义灭亲。”
邬瑾连忙拱手告辞,捡起地上那硕大的包袱,挂在肩上,连拖带拽,将程廷弄走。
程知府往回走,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见邬瑾脚步沉着,步步稳重,无论程廷如何歪七扭八,他都不变形状。
他的家境、他身边的人,都试图将他推入淤泥之中,然而他以顽强的意志抵抗住了种种诱惑,对自己的灵魂千锤百炼,锻造出真金碧玉,再无人能摧毁。
程知府满意的一点头,把三儿子彻底的抛给了邬瑾,扭头回去对付程夫人了。
邬瑾拉拽着程廷,听到程廷肚子里发出了饥饿的长鸣,便先把他和包袱一同运进一家脚店,让他吃点东西。
程廷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不吃,气都气饱了。”
邬瑾招来小二:“两碗羊肉面,驴板肠,炸豆腐要不要?”
程廷垂头丧气点头:“要。”
他稍稍缓了口气,看一眼邬瑾:“你五尺几了?”
“五尺六。”
“够了,再高就过分了,显得我们矮,”他把桌上的茶碗拨弄的滴溜溜转,“给我带什么回来了?”
邬瑾取出油纸包分他一个:“时兴的果子。”
程廷打开看了一眼,捏起一个吃了,收起来:“这不错,豹奴爱吃。”
小二陆续将菜送了上来,程廷抄起筷子:“聆风在城里......”
话未说完,邬瑾“蹭”站了起来,扭身就要走,刚一抬腿,方才坐的长条凳应声而倒,发出“砰”一声重响。
程廷拿着筷子,仰头看他,满脸茫然:“你不吃?”
“吃。”邬瑾险些将他丢下,讪讪地红了脸,弯腰扶起凳子,撩衣坐下,拿起筷子吃面。
他吃的并不狼狈,然而速度极快,程廷面还没挑完,他已经端起碗喝完了汤。
将碗筷放在一旁,他取出帕子擦干净嘴,盯着程廷:“聆风在家?她给我写信说要招兵,是不是回来招兵来了?”
程廷抬头看了他一眼,将筷子在他眼前摆了摆,咽下口中面条:“食不言。”
随后他埋头开吃,吃面、喝汤、吃菜,三不耽误。
邬瑾强行端坐,目不斜视,十指交叉,紧紧攥住,放在大腿上。
等程廷喝完最后一口汤,放下筷子,他豁然起身,拿过那个半人高的包袱挂在身上,大步流星走向柜台,付了饭钱,然后迈开长腿,三步并作两步,走出脚店,再一回头,程廷刚站起来,还在擦嘴。
他迈开腿往回走,伸手攥住程廷手腕,一把将他拉出脚店,脚下健步如飞:“走。”
程廷让他拽的一个踉跄,疾走三步,才勉强跟上他的脚步:“去哪里?”
邬瑾骤然停住脚步,程廷“哐当”撞在他身上,抬头问:“怎么不走了?”
邬瑾连带着他也一个大转身:“走反了。”
他毫不脸红,走的虎虎生风,不到片刻就上了大街,大街上有堡寨士兵在此招兵,围观者甚众,邬瑾只一眼就看到了不同寻常之处——有一队在招女兵。
他从人群后方走过,听到有人说:“娘子军怎么还要农妇?”
“农妇力气大。”
“身高不足五尺的也要。”
“女将军自己也不高嘛。”
“听说朝廷还嘉奖了莫将军,说娘子军为国效力,是妇人表率。”
邬瑾听得这几句,并未停留,又往前走了十来步,一顶墨绿色官轿忽然停在此处,他连忙拉着程廷避让至一侧。
轿夫压下轿杆,王知州从里面走了出来。
王知州身穿常服,满面红光,才出轿子,招兵处的几位官员和官兵就迎了上去,拱手作揖,唯有冯范不远不近,黑着一张脸,不以为然。
王知州目光从一队娘子军身上扫过,心中嗤笑,然而面上却是一副赞扬神色,目光再一转,就见到了避让在一侧的邬瑾和程廷。
三人目光一触,邬瑾便知道避不开,干脆带着程廷上前,恭恭敬敬的行了礼:“学生邬瑾,见过王知州,见过各位相公。”
程廷随意一拱手:“伯父。”
王知州笑呵呵答应一声,看向邬瑾:“你进京赶考,怎么今日便回来了?没在京都等放榜?”
邬瑾抬眼看着王知州心知肚明的笑脸,心内一阵嫌恶之情翻涌,生生压下心中不快,正要开口,却听王知州拧着眉头,郑重问道:“那小报上说,你是让人污了试卷,可是真的?”
“是。”
王知州便露出一副惋惜面孔:“可惜,你是本州解元,不说中进士,同进士是绰绰有余的。”
他伸手拍了拍邬瑾:“还是要沉住气,就算试卷被污,也该留在京都等待放榜,和其他考生剖析文章,共同进步,怎么能独自回来,做文章切忌故步自封。”
“是,学生受教。”
王知州转开面孔,对着程廷笑了一笑——笑不是好笑,是嗤笑,仿佛程廷此人已是无可救药,无需多言,干脆一笑了之。
“去玩吧。”
程廷本就是落花流水之态,心思漂浮,呆在一旁抓耳挠腮,全然没注意他这感情丰富的轻蔑笑意。
邬瑾用手肘碰他,他才回过神来,握起拳头,再次浅浅一拱:“伯父,我们走了。”
邬瑾礼数周到的深揖,随后也大步流星离开此地。
王知州对着二人背影摇头:“可惜了。”
一旁的毕同知连忙道:“景华才是可惜,病成那样,不然怎么也是榜上有名。”
王知州嘴上应和着,脸上还挂着笑,一边闲话一边往前走,去看招兵事宜,然而那张脸,早已经在心里暗了下去,冷了下去,化作魑魅魍魉,妖魔鬼怪,对邬瑾露出了獠牙。
邬瑾——还是太年轻了。
年轻人还未曾经历过世事,不知道这个世上摧毁一个人的办法多的是。
只要足够阴暗、龌龊,就可以把一个正直磊落的书生,打的永不能翻身。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想再看看邬瑾那落魄的背影,哪知这二人飞毛腿似的,不过眨眼之间,就不见了踪影。
邬瑾和程廷走的极快,程廷走到半道,忽然叹了口气:“你别看外面夸她,其实她坏的很,过年的时候,她撺掇我放地老鼠,一放一百个,把屋子都烧掉半截,她自己拍拍屁股走了。”
邬瑾知道他没头没脑的话说的是莫聆风,笑道:“没烧着吧。”
“没有,只让我爹打伤了,要不是我娘说大过年的,动铁为凶,我爹非得把我打个半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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