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是天高皇帝远,他和莫千澜联手,将此事瞒的滴水不漏,可是如今莫千澜已经是一堆没有腐败的肉,他还能瞒多久?
“那么,你把我引出来,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他放下手,用力点了点桌子,“是想用这份文章,换什么?”
邬瑾直勾勾盯着他:“学生想,您就让那根刺扎在那里,不要去动。”
他眼珠子很亮,亮到了一定的程度,人瘦,但是不弱,一张面孔有棱有角,眉目之间带着绝不动摇的坚定,对着这个一州之官,既没有怕,也没有谄媚,单是陈述了自己的要求。
而且这陈述不是撒谎,不是弯弯绕绕,不是在请求,而是以一份文章作为筹码,强而有力地捍卫一个人。
王知州眼里冒了火,怀着满肚皮的坏心思,恶狠狠盯了邬瑾一眼。
刺,自然要拔出来才最好。
莫千澜病倒之后,他思来想去,只有让莫聆风消失,才最为妥当。
他没办法杀到堡寨中去,突破重重阻碍,干掉莫聆风,就只能另辟蹊径,以她那女子的身份着手,毕同知这里,只是一个试探。
毕知州的儿子她看不上,那么他王运生的儿子总该可以,再看不上,他还有无数个人选——横竖她是要嫁人的,天底下只有守寡孀居的女子,没听说过不嫁人的。
如今邬瑾却忽然的杀了出来。
这么个穷书生!
他竟然让一个穷书生给辖制住了!
他压着怒火,在心里冷笑,暗道:“贱人,以为我不敢要他的命?他不知道要整治一个人有多简单。”
想过之后,他慢慢开了口:“好,那根刺,我不去动他,这份文章,你也不要动它,想一想你家里人,他们无辜。”
邬瑾点头。
王知州又问:“这文章不止一份吧。”
邬瑾如实回答:“是,两份。”
“还有一份在哪里?你家里,还是莫家?”
邬瑾摇头,依旧是实话实说:“在程知府手中。”
“程——”王知州饶是做了无数种猜测,听到这回答也吃了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给程泰山做什么?”
“救命。”
第155章 护短
程泰山果真有了泰山的份量,光是一个名字,就足以把王知州的胸有成竹砸的粉碎。
文章若是在邬家,王知州毫不费力就可以拿到,文章若是在莫府,便可以不取,因为莫府倾颓之下,没人去管什么文章不文章。
偏偏邬瑾给了和他这知州旗鼓相当的程泰山。
程泰山如同莽夫,不分青红皂白,只知道护短。
就连狗到了他家,他家里也要额外爱护三分。
不说邬瑾是程廷挚友,只说如今邬瑾在莫府当差,程泰山就对他差不了。
王知州眉头紧皱,十指交叉在腹部,意有所指地看着邬瑾:“你思虑的,倒是很周全。”
邬瑾点头:“性命攸关之事,只能竭力周全。”
这时候门外有人轻轻叫了一声老爷。
一个小厮在门口翘首,毕同知立刻走到门边,附耳过去,听了之后,又大步走到王知州身边,弯腰道:“程知府在庆丰楼宴请您,还说请您带上——”
他觑了邬瑾一眼:“带上他一起。”
王知州摸着胡须,对着邬瑾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思考:“看来,你今日要宴请的,就是程泰山。”
邬瑾点头:“是。”
王知州从鼻孔里哼出两道粗气,嗤笑一声,同时站了起来,走到邬瑾身边,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手臂:“好,好一个解元。”
他笑里藏刀,藏起心中的风风雨雨,自然而然往外迈步:“走吧,可别让程泰山久等了。”
轿子带着王知州,太平车载着邬瑾,去了程泰山订下的酒楼,小厮将王知州和邬瑾引入阁子里,程泰山稳坐在凳子上,正在和跑堂报菜名,他肠胃空虚,胃口很大,先要熏猪头肉,又要莲花鸭,还要炖羊肉,羊肉哨子荞面圪坨,点缀了一道清爽的豆腐。
跑堂一一记下,程泰山见王知州领着邬瑾来了,连忙招手:“运生,快来,就等你点菜了。”
王知州皮笑肉不笑走进来,一撩袍子在他对面坐下:“你都点好了,我还点什么。”
程泰山笑着摆手:“我这个人粗的很,就知道个吃,不像你,府上四个厨子,很懂得鉴赏美食。”
说罢,他看向邬瑾,对着邬瑾喝道:“孽畜!站在门口现眼,过来!”
邬瑾走过去,刚要行礼,程泰山就骂道:“不像话!以为自己做了个解元,就能飞了?站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骂完之后,再次看向王知州:“点菜点菜,今天有个命案,我亲自去看了,尸体都生蛆了,这一趟把我给忙的,现在除了饿,还是饿。”
王知州冷笑,本就毫无食欲,一听“生蛆”之言,越发什么都吃不下去,但是在程泰山面前,恨不能胃口也要争个上游,见那跑堂还在原地杵着,就冷声道:“板栗烧鸡,桂花糕。”
说罢,他一摆手,把跑堂挥了下去。
程泰山把酒壶拎给王知州,示意他自己倒,端起酒杯,“吱”的一口,“哈”一声出了口长气:“运生,你放心,今天我知道你是受委屈了,我一定给你出这口气。”
阁子门开了,行菜的将早已经炖好的羊肉和桂花糕送了上来,程泰山果然是饿了,抄起汤匙舀了一大勺羊肉在碗里,端起碗抄起筷子,将羊肉划拉到嘴边,也没见他怎么吃,一碗羊肉就下了肚。
有了这一碗羊肉垫底,他扭头中气十足的骂邬瑾,先是说他“读书把脑子读傻了”,又说他是“闲出屁来了”,最后说他是“略有几个银子,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在骂人的时候,他见缝插针,还吃了两块桂花糕。
在他连吃带骂之际,行菜的伙计将菜陆续都端了上来。
阁子门不断开开合合,程泰山的骂人之语顺着门缝就往外面飘,不到片刻,酒楼中的人就都知道邬瑾得罪了王知州,王知州气的在庆北燕馆里直接抓走了邬瑾。
桌上摆的香气扑鼻,程泰山放下筷子,怒喝邬瑾:“呆着脸干什么,还不过来给王知州赔礼道歉!不长进的东西!都要春闱了,还不老实点!给知州倒酒!”
他绝口不提邬瑾写的东西,仿佛那东西他压根没见过似的。
邬瑾垂首走过去,给王知州斟酒。
王知州冷眼看程泰山和邬瑾做作,几欲作呕,又看程泰山是个奸猾的莽汉,明明拿了自己的把柄,却一个字都不往外露。
他自己也开不了口——万一邬瑾是诓他,另外一份文章根本就没有给程泰山呢?
他心火三丈高,然而不能发作,直憋的心火旺盛,一把年纪了,脸上隐隐有出红疙瘩的趋势,他强挂着一张笑脸,不去接酒杯:“老程,邬瑾也不跟你姓,你这么帮着他,图的什么?”
程泰山往嘴里塞了一筷子鸭肉,吐出许多细细碎碎的骨头,放下筷子,五味陈杂地叹了口气:“我家老三和他要好,你知道我们家老三,不成器,比不上你们家景——”
他险些说错,幸而及时改正:“——华,老三一贯的是能出幺蛾子,这么大个人了,还时常在地上撒泼打滚,若是他回来知道我没帮邬瑾,岂不是又要闹。”
他夹了个鸭掌:“运生,别和孩子们一般见识。”
而邬瑾还端着酒杯,举在王知州跟前。
王知州看着这杯酒,心胸无论如何都宽大不起来,狭窄的针插不进,勉强做出一个宽宏大量的微笑,揶揄道:“多大的人了,还是孩子呢。”
程泰山“噗噗噗”往桌上扫射鸭骨头:“咱们老嘛,在咱们跟前,可不是个孩子?”
王运生从邬瑾手中接过酒杯,上下打量邬瑾,眼睛里所看到的这书生,套着一个恭谨谦让的壳子,看似温润如玉,与世无争,内里实则是浓墨重彩,刀枪林立,完全不能触碰。
端着酒杯,他冷笑一声,随后将手一扬,把杯中美酒悉数泼到了邬瑾身上。
将酒杯用力顿在桌上,他一拢鹤氅,往外走,和邬瑾擦肩而过时,停住脚步,看向邬瑾濡湿的鬓发:“一个佃农,不要以为在一倾肥田里种了几日庄稼,就以为这肥田是你的,劳心劳力,最后也是为他人做嫁衣。”
说罢,他连程泰山也不看,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第156章 散步
邬瑾抹去脸上酒水,对着程泰山深深一揖:“学生多谢程知府维护,学生惭愧,有心而谋。”
程泰山面前已经吐出了无数的鸭骨头,他动了动麻木的舌头:“虽然你是有心而谋,但也算是送了我一份大礼,老王八蛋,以后再敢对着老子龇牙试试。”
他看了看眼前这一桌菜,并不打算半途而废,因此大手一挥,将邬瑾挥了出去:“去吧。”
“是。”
邬瑾退出阁子,去了莫府,在野山居洗漱,换下这一身带着污渍的衣裳,坐在榻上,让殷北给他上药。
外间秋风如寒潭深水,屋中炭火熊熊,阻挡了这一层寒冷,邬瑾只穿了洁净的里衣和中衣,上衣褪至腰间,上半身赤裸着,前胸后背在马车中推搡出了大片的红痕,脸上的巴掌印也凸出清晰的痕迹。
殷北拿药膏大范围地擦了一遍,认为今天夜里这些红痕就会散开。
只有脖颈处那一圈痕迹,已经从红肿变成了青紫,一夜过后,不仅不能消散,淤血还会沉下去,让这颜色变得更为骇人。
“邬少爷,是谁弄的?”殷北杀气腾腾发问。
邬瑾摆手,这时候才发现嗓子也痛:“我已经办好了,你不要插手。”
殷北心里正在磨刀霍霍,同时琢磨着把人埋到哪里好,听到邬瑾如此说,只得偃旗息鼓,细致地上好了药。
邬瑾将手伸进袖子里,拉起衣裳,起身趿拉着鞋,走到屏风前取下斓衫,想了想,又对殷北道:“罪不至死。”
殷北心中那点杀人的余韵立刻散去,不再浮起。
他摸了摸脖子:“这里多久能好?”
殷北放下药膏:“少说也要两三天。”
邬瑾弯腰提起鞋,头发黑而潮湿的披散着,他坐进椅子里,叹了口气:“今晚我在这里休息,明天……明天再说吧。”
若是两三日不归家,恐怕家中父母兄弟惦记,可若是太早回家,父母见了脖子上的伤,更是忧心。
殷北连忙出去吩咐下人摆饭,邬瑾坐在屋中,心中平静的连吃两顿饭后,天一层层暗了下来。
月色不明朗,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子挂在天边。
邬瑾喝了一盏活血化瘀的药茶,站在窗前向外观望片刻,取来一件鹤氅穿在身上,打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风冷,吹的他打了一个寒颤。
再如何点起蜡烛,黑暗也会不顾一切地侵入,大片大片落在门外、窗边,廊下灯火如豆,似乎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随时会因一场秋风而覆灭。
几片残叶,随着冷风无声而落,灯影照出来颤颤巍巍的树影,扑了满地。
本就寂静的莫府,越发沉静下来,让无边黑暗所淹没。
邬瑾提着纸灯笼,顺着长廊向后花园走,两个下人不远不近地跟着他,随时听候差遣。
数百年前就已经屹立在此的莫府,在暗色之中露出了真面目。
白天的时候,莫府庄严恢宏,古树干云蔽日,处处都是一副世家气派,高高在上,睥睨一切。
然而到了夜晚,这座庞大的府邸,就显露出被世人所遗弃的阴沉,檐角斗拱、藻井平棋,铃铎脊兽,都显出疲惫之态,露出腐朽之气。
彩漆在不住晃动的灯火之下,也从外到内的斑驳。
百年前的赫赫巍巍,随着归顺新朝不可避免的坠落,如美人迟暮,如将军白头,如梦幻泡影,难以挽回,难以筹谋。
莫家人一代代传承,都被迫认命,唯有莫千澜不肯就范,偏偏要力挽狂澜。
邬瑾边行边看,心想莫聆风一定也时常在这样的夜色下游荡,暗夜带来的晦暗巨影,足以将年幼的她吞没。
她孤单游走在这其中时,是害怕、惊慌,还是孤独的和这座宅邸发出共同的呼吸?
他不知道。
后花园也是一片寂静,喜爱聒噪的山鹛也未曾发出半点鸣叫之声,邬瑾站在水榭中,看湖波荡漾,片刻后,惊雷忽至,风也带了呼啸之声,冷冽如刀。
邬瑾嗅到了风中湿气,知有一场急雨要下,提起灯笼便往回走,才刚走到九思轩,豆大雨滴就砸落在他鼻尖之上。
他赶紧迈步进入九思轩,刚推开学斋的门,大雨便倾盆而下,方才还干燥的石阶,在顷刻间濡湿,栏杆处也泄了雨水进来。
跟随着他的下人兵分两路,一个去点蜡烛,一个从廊下去叫九思轩中仆人。
三条长料烛点起,将夜色驱散少许,然而秋风冷雨,屋中阴冷潮湿的好似浸在了冰窖之中,邬瑾接连打了三个喷嚏,脸冻得发青。
祁畅匆忙从屋中出来,双手搬动炭盆,炭灰埋着三个木炭,能经久的散出一点暖意。
雨势极大,他不过是顺着廊下走了一遭,鞋底就湿了,袜子也跟着浸湿,待走到屋内,他已经冻的牙齿打颤。
他见邬瑾坐在桌前铺纸,似乎是要写字,连忙将炭盆放过去,用火箸扒拉开炭灰,想起这里面没有炭,又跑出去在耳房中取来炭篓,添上炭。
待火稍旺一些,他起身立在一旁,吸了吸鼻涕,就见邬瑾注水在砚台中,似乎是不怕冷,左手拢住右手垂落下来的袖子,徐徐推动墨条。
墨好之后,邬瑾从笔架山上取下一枝宝帚,于竹纸上写道:“元章二十五年八月十七,夜雨忽来。”
他笔走如飞,祁畅侧头细看,见他是以中锋行笔,偶以侧锋走笔,展露峥嵘,有行云流水之美。
一旁的下人忽然拽了他一下,做了个喝茶的手势,示意他去端茶来。
祁畅正想看看邬瑾写的什么,让人拽的回过神来,赶紧去耳房,和他一同出来的下人刚烧滚了水,见要茶,急忙把茶冲上,让祁畅端过去。
祁畅端了茶,放到邬瑾身侧,悄悄往纸上再看两眼,就见上面写着:“当日先生问,风为何物,答‘顺,君子以申命行事,如风之入物,无所不至,无所不顺’,今日再想,依旧为顺,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
没看几眼,跟随邬瑾而来的下人再次将他拉开,让他在外面守候。
祁畅只得再次出去,守在门口。
一旦离开炭火,潮湿和寒气便席卷而来,他打了个寒颤,哆嗦着关上门,紧紧贴着门站在廊下,瑟缩成灰扑扑一团。
第157章 东施效颦
祁畅刚进九思轩当差时,就听过赵世恒询问那个问题:“挠万物者莫疾乎风,风为何物?”
赵世恒问了邬瑾,问了莫聆风,甚至问了程廷,却独独没有问过祁畅。
好像是赵世恒认为他的回答根本不值得一听。
赵世恒曾说:“我教导你,并非看你是可塑之才,不过是想看看,同样的先生,读同样的圣贤书,教出来的人,善恶上的分别能有多大。”
祁畅蹲在门口,让寒风刮的通体冰凉,门内的光明和温暖,透过窄窄的门缝往外透,他悄悄伸出左手食指,搁置在门缝下方,试图窃取一点温暖。
结果手指没暖,那门骤然开了,出来查看雨势的下人也想不到祁畅会把手指放在门缝处,险些将他那根手指碾断。
祁畅火速把手指头拔了出来,纵然快,手指上也脱了一层油皮,疼的他登时一个哆嗦,右手捧着左手,左手食指笔直的伸着,纯粹就是疼,骨头都像是被碾碎了一般。
他忍痛起身,站到一旁,垂着脑袋,没法言语——因为这样愚蠢的行径伤了手指,谁听了都得嘲笑他。
他极力忍痛之时,还歪着脑袋朝里看了一眼,就见屋中烛火明亮,邬瑾长身玉立,换了一枝大笔,上身微倾,右手悬腕执笔,正在写大字。
看着邬瑾,他不自觉将手放下,站直了身体,端正了神情——邬瑾在他眼里,就像是书里走出来的美好人物,是这世上难得的一点明光和温暖,连同整个放着光的温暖屋子一起,都让他向往。
他竭力模仿邬瑾的一举一动,那种春华满枝的神态,不怒不厉的眉眼,永远不会弯曲的脊梁。
半个时辰后,雨停,邬瑾提着带来的灯笼,带走所写的日录,一脚迈上青石板,和来时一样,走的悄无声息。
等人都走了,祁畅才回到屋中。
屋中炭火已经烧的十分旺,暖意融融,祁畅蹲在火盆边,伸出双手,放在火上细细烘烤,这才发现左手食指,经过刚才这一碾,已经是中指的两个大,指甲里也有乌黑的淤血。
相似小说推荐
-
入幕之臣(山有青木) [穿越重生] 《入幕之臣》全集 作者:山有青木【完结】晋江VIP2024-3-6完结总书评数:7528 当前被收藏数:23652 营...
-
重回爸妈年少时(扁平竹) [穿越重生] 《重回爸妈年少时》全集 作者:扁平竹【完结+番外】晋江VIP2024-3-8完结总书评数:12468 当前被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