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驭君(坠欢可拾)


他还吃锅望盆,脚底下踩着别人的墙,眼睛望着莫府的门。
他眼睁睁看着十位娘子军英姿飒爽地守着莫府角门,腰间挎的都是长刀,各个目光不善,比男子还要凶狠,不由自主就咽了口唾沫。
正在他紧张之际,一个大个子摇头晃脑地过来了,在角门对着娘子军连说带笑,然而没人搭理他,于是这大个子就把两只手圈在嘴边,作势要喊。
要喊而未喊,因为屋顶上有位身姿矫健的女将一跃而下,气势骇人,光是那个冷脸,就能把大个子掀一个跟头。
但是大个子好像看不懂脸色似的,一个劲往那冷脸女子跟前凑,还从怀里掏出了什么大宝贝要给人看——大个子太魁梧了,他一时看不到送的是什么。
毛贼一边偷看,一边在心里“啧啧”两声,认为这大个子没眼色到了愚蠢的地步。
至于那位冷脸女子,嘴角时不时就抽动一下,仿佛已经按捺不住,随时要捅死这大个子。
然而这二位不知道是什么关系,冷脸女子的嘴角抽了又抽,抽到翻了白眼,依旧没有动手。
毛贼两个眼睛瞪得好似铜铃,也没看出来这二位之间的关系,正看的起劲时,那冷脸女子忽然一跃而起,飞檐走壁,直上屋脊,手中一道寒芒闪过,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条人影,从屋顶上翻了下来,还没落地,那大个子抬腿就是一脚,“砰”一声将人踩的落了地。
寂静夜色中,毛贼只听“咔嚓”一声,也不知是哪根骨头断了,毛贼就看地上的人一抽接着一抽,抽动几下,再没了动静。
然后那冷脸女子兴奋地朝毛贼看了过来。

第147章
毛贼生平未曾见过如此诡异的目光,仿佛杀人有瘾,那舌尖在嘴唇上一舔,几乎舔出他的血来。
他心里“咯噔”一下,猛地一松手,“砰”一声坐在地上,屁股在坚硬的青石板上碎成好几瓣,来不及疼痛,他连滚带爬起身,拙劣地飞檐走壁,出了这户人家,以逃命的速度逃离了此处。
他并未乱跑,而是顶着这一身行头直奔刘家,然后一鼓作气轰到了刘博玉书房门前。
他一把脱去皂色头巾,扯下面巾,露出一张娃娃脸,随手一理鬓发,他隔着门帘子,声如洪钟的喊:“大爷,我回来了!”
刘博玉在里面声若洪钟地回答:“滚进来。”
毛贼是刘博玉的心腹苏名泉,立刻往里钻,钻进去之后,先大吐一口气:“大爷,吓死我了!”
刘博玉皱着眉头,不知自己哪里吓死他了,但因为苏名泉和他有发小的情分,只能忍耐下了他的无礼之举,眼睛上下一扫:“外面这么亮,你穿成这样自投罗网?”
苏名泉低头扫了自己一眼:“穿成这样不好吗?”
刘博玉翻了个白眼:“挺好,衙门抓你的时候别攀扯我。”
苏名泉意识到自己是骚过头了,赶紧略过此事不提:“大爷,莫家的情形我都看到了,您和王知州不是说莫家是强弩之末?我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他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刚才莫家护卫随手一扫,就把一个飞天大盗从屋顶上扫了下来。”
刘博玉丢下手中画册,把一对圆眼瞪的滚圆:“仔细说。”
苏名泉先瞅了瞅画册上的两个小人儿打架,见刘博玉瞪他,才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那些个女兵——”
他伸长双臂:“刀有这么长,凶神恶煞,我隔着一丈地,都能看清楚她们脸上那种、额......那种……嗯……”
“杀气!”
“对,杀气,还是大爷聪明,这队女兵在外面巡逻,后来就来了大傻个,再然后从屋顶上又下来个女的,好家伙,我就是让这个女的吓一跳。”
刘博玉听了半晌,完全没有听出来自己想要的东西,当即打断他:“喝口茶。”
苏名泉确实渴的厉害,自己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仰头喝完,扭头问:“我说哪儿了?”
刘博玉告诉他:“莫府来了个飞天大盗。”
“哦,对,”苏名泉点了点头,“那个大盗什么时候上的屋顶我都不知道,完全没看见,可见不是一般人,功夫很高——至少轻功很高,但是那大傻个和那个怪女人就发现了。”
他啧啧两声:“女人一刀就把大盗给干了下来,然后那大傻个抬脚一踩,大爷您猜怎么着?”
“我不猜。”
苏名泉两手一摊:“我就听见“咔嚓”一声,大盗就抽搐着死了。”
他伸手一摸自己的后腰处:“应该是脊梁骨断了,大爷您想,莫节度使是倒下了,可他府上那些打手并没有倒下......”
刘博玉没再听他啰嗦,抓了一把瓜子到书案上,边剥边思索。
莫千澜病着的时候,也是一只病虎,伸手一只虎爪,就能暗处行走的老鼠死死摁住。
现在病虎又养出来一只猛禽。
他知道苏名泉所说的怪异女子是殷南,至于那一脚就能把人踩死的傻大个,和那些女兵,却都是莫聆风的人马。
一把将掌心里的瓜子仁吃掉,他接着剥,剥的面色阴沉,很不高兴——莫家一日不倒,他们就一日不能用骡子。
不对,是莫姑娘不让用骡子,和莫家无关,在莫姑娘开口之前,莫千澜也不管他们用骡子用马。
第一次利用邬瑾发起冲锋,他失败了,还赔上了一个心爱的弟弟。
他剥了一座小山似的瓜子壳,吃的心事重重,末了口干舌燥,拍拍手掌,喝了许多茶水。
上半身往后倒在椅背上,脑袋往后一仰到底,看向头顶一格格的细密平闇,木条将天花分隔成小方块,做青绿颜色,把他的思绪也随之分成了无数块。
他想莫千澜在昏迷之前,一定做了什么事,才让莫聆风在短短的时间内获得如此庞大的力量。
可究竟是什么事,他却不知道。
不知道没关系,莫家要的东西,不能凭空而来,只能掠夺,一旦掠夺,就会触及他人,那么想要绊倒莫聆风的,就不只有刘家。
而莫聆风——
他始终不喜欢莫聆风。
莫千澜没倒的时候,她骑在莫千澜肩膀上仗势欺人,到了如今这个形势,他听说她照样是招摇过市,目中无人。
莫千澜总是和刘家说秩序,其实他比谁都看中秩序——女子呆在家里,不要抛头露面,下人跪在地上,不要试图站起来,乞丐倒在路上,不要想着体面的活下去。
还有在天光下生活的人,就不要管他们这些在阴暗中生存的人,好好的受着供奉就够了!
想到这里,他抬起头,直起上半身,端端正正坐了,苏名泉不知何时退了出去,书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目光在桌案上搜寻片刻,随后从瓜子壳和画册里刨出来一个账本,打开看了两眼,食指敲了敲桌面,有了主意。
自从战事之后,给官员的上供就减少了两成,今日算账时,他自作主张,将给莫府的供奉再减少两成。
他提起笔,修修改改,把王知州等人的供奉全都改的和莫府一样少,仰头对外面大喊:“苏名泉!”
苏名泉在耳房里答应一声,擦了擦嘴,带着满身的烧鸭气味走了进来:“大爷。”
刘博玉将账本递给他:“送去账房,让他们按照我的来,要是王知州他们问起怎么又少了,就说战事不断,又有蝗灾,刘家还不能用骡子,只能请他们体谅。”
说罢,他心里暗暗一笑——其实越乱,他们挣的更多。
同时他脑子里浮现出王知州七窍生烟的面孔:“怎么又少了,蝗虫是吃胡椒子还是吃象牙!”
他嘱咐苏名泉:“一定要告诉他们,若是能用骡子,这状况就会好很多。”
苏名泉用油手接了账本出去,刘博玉的心情好了不少,认为自己这一招使出了借力打力的高明。
一高兴,他兴致勃勃抓起一把瓜子,边磕边走,意图赏月,哪知他刚走到院子里,一朵乌云猖獗地飘来,将月色遮了个无影无踪。
他看着这个变天的模样,暗骂一声扫兴,重新坐回去看画册了。

邬瑾打开门,还没来得及站稳,就让寒风吹了个透心凉。
他洗漱过后,坐在灶膛前烧水,等水滚了,在粗瓷茶碗中放上一点碎茶叶,冲上一碗茶,吹散碗上浮末,又吹散热气,坐下来一边烤火一边喝。
慢慢喝完茶,身上寒气尽数驱散,四肢百骸都随之熨帖,起身舀水添进锅中,他正要淘米煮粥,外头就响起了敲门声。
他起身出去开门,就见莫聆风站在门外,身后是殷北和殷南。
莫聆风肿着左脸,“嘶嘶”地吸气,见他开门,小幅度地张开嘴:“我现在就走。”
邬瑾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往后退了一步:“等我一下。”
他扭头回去,将锅里添满水,铲灶灰堆上柴,拍了拍手,去取幞头,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头将幞头戴上,又急忙掸去衣襟上浮尘,到了门口,笑道:“我送你到马场。”
随后他用冰凉的手触碰了一下莫聆风左脸:“牙疼?”
莫聆风点头,又发出嘶嘶的声音:“点了药。”
邬瑾收回手,只觉得指尖滚烫,和莫聆风并肩出了十石街。
殷北牵马给邬瑾,二人没有上马,而是牵着马往马场走去。
凌晨,万籁俱寂,偶尔能听到两声犬吠,越发显得街道空荡幽静。
秋风萧瑟,渐风渐雨,渐霜渐冷,残月当空,照着这座日渐寂寥之城,宛若照着一片空寂之谷。
马蹄翻掌,响的秩序井然,莫聆风含含糊糊开口:“昨晚家里差点进贼,我还是在堡寨中更安全,所以提前走。”
邬瑾心中一跳,很快面色如常:“好,再过半个月,我就进京,再见面,就是明年三月了。”
莫聆风张嘴就道:“京都的糖......哎哟!”
嘴一下张的太大,牵一发而动全身,登时骨头、牙齿、面颊、太阳穴,像是被一只大手重重攥了一把,灵魂险些从天灵盖里飘出去。
她眨出几滴眼泪,瓮声瓮气地哼了一声,连头都不敢大动了。
邬瑾停住脚步,探身道:“虫齿药带了吗?”
莫聆风跟着停下,含泪点头。
邬瑾伸手:“我再给你点一点。”
莫聆风从腰间荷包取出一个巴掌大的药匣,递给邬瑾,邬瑾扭头让殷北用火折照明。
火折子微微亮了,殷北小心翼翼凑到莫聆风面前。
邬瑾就着这一点微弱火光,打开药匣,药膏好似碧玉,药气清凉,还夹杂着一股胡椒子清香,中间空了一小块。
邬瑾没有找到可以挖出膏药的东西,便伸出右手食指挖出来一小块,低声道:“啊。”
莫聆风缓缓张嘴,无法张的太大,火折能照出来的,只有红润的嘴唇和湿润的舌尖,藏在深处的牙齿,却是一个都看不到。
邬瑾弯下腰,往莫聆风嘴里瞧,莫聆风含混着道:“左边下面,第二颗。”
“火给我。”邬瑾左手从殷北手中取过火折,小心凑近,往里张望,隐约见到左边下方第三颗牙上,有个小小黑点,并不是莫聆风说的第二个。
他立刻将沾了药的食指伸进去,要将药抹在病齿上。
病齿一触既痛,莫聆风立刻眼泛泪花,脑袋不由自主往后缩:“唔......”
“别动,不要动,”邬瑾连忙将火折递给殷北,一把按住莫聆风的后脑勺,莫聆风越是挣扎,这只大手就越是压着她往前靠,不容她躲闪,不容她拒绝。
莫聆风气息滚烫,喷在邬瑾面上,邬瑾紧张地冒了细汗,眼前失去光亮,只能屈起点了药的食指,用中指在牙齿上划过,数到第三个时,火速将虫齿药点了上去,然后抽出手,直起腰,松一口气。
他自袖中取出一方旧帕子,擦了手,又抬手抹去那一层汗:“好点了吗?”
李一贴的药果然是名不虚传,立竿见影,莫聆风觉得口中清凉不少,痛意暂缓,当即笑了一下:“原来我抹错了。”
她怕痛,不让奶嬷嬷抹药,一定要自己动手,结果那牙好像哪里都痛,偏偏那个病齿不痛,她那么一抹,也不知道抹到了哪个牙齿上。
“不要再吃糖了,”邬瑾盖好虫齿药,交给她放好,“实在想吃,吃完要用浓茶水漱口。”
莫聆风收好药匣,张了张嘴,感觉说话都舒服不少:“京都的糖,要记得带。”
邬瑾见她脸没消肿,仍旧是不忘记糖,笑叹一声:“好,我记着。”
两人继续前行,邬瑾看着天色渐明,心里忽然希望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完,天永远不会亮。
但是这路不禁走,没说几句话,就走到了马场。
娘子军先行,早早在马场列队等候这位害虫齿痛的小将军,莫聆风扭头看向邬瑾:“我走了。”
邬瑾点头:“保重。”
莫聆风带着殷南牵马上前,翻身上马,对着邬瑾一摆手,挽住缰绳,调转马头,双腿有力一夹马腹,扬鞭打马,往前奔腾而去。
邬瑾牵马站在原地目送她。
天幕已成黑白相交的碧玉色,照亮了莫聆风今日穿的的绢甲。
护项、护胸皆是碧绿颜色,上绣着银色祥云,两臂护膊、腰群上,是朱红色鳞甲,也吊坠着绿色绸边,是昏暗天地之间一抹鲜艳的颜色,她扬鞭策马,河岸边轮值的士兵避让至两侧,垂头拱手,目不斜视。
邬瑾站着未动,直到莫聆风一行人走远,都没有动。
他看她是春日风,夏日雨,是众妙之门,玄之又玄。
马场并非久留之地,他站了片刻,便和殷北回城,将马交给殷北,他没去莫府,而是回了十石街,敲开黄牙婆家门。
黄婆蓬头垢面,正在天井里给人叠金银包袱,听到敲门声,随手将头发一包,上前开门,本以为是主顾上门,未曾想打开门一看,竟是邬瑾。
“哎哟!”她嗓门一下子亮了起来,又得意又高兴,喊的整条街都能听见,“邬解元起的好早,这天刚亮,就上老身的门,莫不是想请老身做媒?”
说罢,她把门彻底打开:“快请进,听说解元公又去莫节度使府上当差了。”
等邬瑾迈过门槛,她又扯起嗓子喊:“死妮子,赶紧梳洗泡茶!来了贵客!”
屋子里立刻有姑娘应了一嗓子,黄牙婆推搡着邬瑾要往屋子里走,又想扭身关门,没曾想邬瑾一手撑住了门:“婶子,多谢茶,就在这里说吧。”

第149章 套话
“那哪行。”黄牙婆用力搡邬瑾,没想到邬瑾看着不壮,身上却是一块块的硬实,她咬牙再加把劲,邬瑾脚下生了根似的,仍是纹丝不动。
她气喘吁吁地停手,恨声道:“邬解元也太防备老身了,难道我这一把老骨头,还能吃了你不成?”
这厢刚说完,里面那姑娘就打扮的姹紫嫣红出来了,见了邬瑾,垂眸道:“瑾哥哥进来喝口茶吧。”
她身上还带着新鲜的香气,是急急忙忙往脸上扑了香粉,两鬓上还沾着粉。
黄牙婆冲她使眼色,她就慢慢走过来,邬瑾坦然对她一笑:“我不喝茶,我和你干娘在这里说话,你不便听,进屋去吧。”
他松开挡门的手,从袖袋中取出一个小银子,递给黄牙婆:“婶子方便吗?”
黄牙婆把银子放手里一抓,掂量着有了两三钱重,眉开眼笑的把银子牢牢抓在手里,伸出拳头去:“拿去拿去,婶子还能要你的,方便、方便。”
她扭头一瞪干女儿:“还不快滚回去。”
那姑娘让她喝骂的面皮通红,又暗暗松一口气,颠着两只脚回屋去了。
邬瑾推开黄牙婆的拳头:“婶子拿着,请您解我疑惑。”
待黄牙婆喜滋滋收回了手,他便道:“王知州属下毕同知,他有个和我家老二差不多大的儿子,婶子穿门入户,可曾听说过?”
一听是官衙里的事,黄牙婆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又舍不得手里的银子,就作个不知道的样子出来,大摇其头:“大户人家,我进去不得,并不知道。”
她摇她的头,邬瑾问他的话,互不相干:“州判夫人给同知府做保山,前往莫府提亲,门不当户不对,是婶子您出的主意吗?”
“那不是,”黄牙婆立刻摆手,“这种事情,哪里有我说话的份,我连个边鼓都没敲。”
邬瑾听了,便知道此事凑巧了,黄牙婆正好在场。
他和颜悦色:“婶子没敲边鼓,是好事,否则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莫节度使的妹妹,同知夫人都敢肖想,程夫人和程家大姑娘轻饶不了她。”
黄牙婆知道程、莫两家结过亲事,也知道程家大姐的威名,战战兢兢道:“程大姑娘出了门子,还管娘家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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