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言细语地交代她,“不要吃太多糖,牙齿不好。”
他又看向莫千澜,交代自己的身后事:“把我送回家乡去……山水之地……你多活几年,阿尨还小……”
莫千澜紧咬牙关,强行忍住了涕泪,连连点头,憋的浑身抽动,气息乱的开不了口,一开口,那腔调就变了,忽然也无助起来,像是蓦然退回了那个无助的少年:“不行,不行……没事,我伤成那样也救回来了……你只是外伤……”
他哆嗦的厉害,伸手想折断箭杆,却又怕触痛了赵世恒——他知道这个时候其实不痛了。
他濒临死亡过,所以他什么都知道。
赵世恒很不甘地笑了一下:“聆风,要记得给伯伯烧钱啊。”
莫聆风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淌的满脸都是,紧紧闭着的嘴“哇”一下张开:“不要……伯伯不要死……”
眼泪滚烫的滴落在赵世恒手上,莫千澜抽搐着嘴角,不敢在这个时候哭——他得撑住。
赵世恒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忽然低声道:“邬瑾……”
莫聆风在滔滔的眼泪中摇头,并不知道邬瑾在何处,然而就在此时,屋门口忽然传来邬瑾的声音:“先生,我在这里。”
他满头大汗,浑身尘土,衣摆上沾着血。
还未走出横山,他毅然回头,坚定地回到横山堡,想在这里等到莫聆风的消息。
他狂奔回来时,就遇到了站在横山堡外戒备的士兵,知道了赵世恒身受重伤的消息。
他一步步走进去,脚步沉重,气息凝滞,跪倒在莫聆风身后,伏首于地,磕了头。
赵世恒看到他行礼,也笑了一笑:“君子和而不同……你还记得我是你的老师,很好……附耳过来……”
邬瑾膝行过去,青年人锋利的面目像是一把刀,在赵世恒面前分割开了连在一起的莫家兄妹,把自己的耳朵送到了赵世恒嘴边。
“不要去科考,留下来,虎狼环伺啊......等到她长大,老师求你,答应我。”
邬瑾僵住了。
身体成了顽石,嘴唇翕动,却只能喷出无力的气流声,周遭的浓郁的血腥气味成了烈火,把他架在上面烤,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的苦读不倦,辛勤劳苦,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金榜题名,朝堂有声,为家人争光,为百姓谋稻田之粮。
三年一次的春闱,他已经错过了一次,要留在莫聆风身边,就要再等两次。
到时候,他已经年近三十。
学子是禁不住蹉跎的,一再拖延,只会消磨志气,也会因为生活而不能全力读书,跟不上国朝变化。
他在养家糊口之际,也需不断收集邸报,在州学旁听,才能跟得上脚步。
而且年近三十的他,还能从莫府抽身吗?
而赵世恒——他的老师,使他明悟,让他全力走向这条路,现在却以临死之言,让他做一个抉择。
他口干舌燥,难以呼吸,见赵世恒的目光一点点涣散,还在期待他的一个回答,那一点希冀的光,足以将他击碎。
他只能奋力答道:“好。”
赵世恒听到回答,露出一丝微笑,嘴巴微张,吐出最后一口气,仅存的力气也随着消耗殆尽,脑海中一片昏蒙。
生命中的吉光片羽在脑海中一一闪过。
他本名赵季,元章六年状元,曾经琼林赴宴,御院簪花,意气风流,着红袍,行于朝堂,也曾妻女在堂,满家和美。
仅仅六年,他的前程似锦因济阳郡王而化作一道青烟,辞官归家时,妻女相继病亡于途中。
听闻好友莫千澜因夫人逝去而一病不起,他赶往宽州,从此便在宽州扎根。
他想看到皇权的失败,想看到莫聆风长成参天大树,然而看不到了,他没想到自己会死的这么早,会死在权利之争下。
还有一些话,他藏在了心里,不必和任何人说。
譬如他想念妻子,譬如他还有一个学生叫做祁畅,像条虫子一样寄居于九思轩,正在等待展露头角的机会。
他的脑袋歪向一旁,眼睛闭上,身体迅速变得冰凉僵硬。
莫聆风攥着赵世恒的手,嚎啕大哭起来。
她搓着他的手,希望不要变凉,不要变僵,可是不行,莫家并没有回天之力,赵世恒也将和其他的尸体一样冰冷腐烂。
唯有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莫聆风头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嚎哭,今天的一切都仿佛是一场噩梦——战场上的死亡第一次与她相关了。
邬瑾怔怔地,不合时宜的,想起来曾经学过的几句诗。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他眼中滚下大滴眼泪,跌碎在腿上,不知道是为赵世恒而流,还是为自己而流。
莫千澜无声地淌了满脸的泪,又很快将眼泪收起——他的情绪早已经内敛,两只脚站在血泊里,他的脑子在飞速转动,要将今日之事想清楚。
皇帝的杀招,他们已经料到,却未料到陛下已经失去耐心,要将他们莫家彻底埋葬在此地,甚至已经急迫至此动用硬弩。
莫家不复存在,皇帝再在他们身上、府中,去寻找庞大的宝藏。
弩是利器,弩箭又是特制,比起平常弓箭珍贵数倍,弩手不学枪刀,只专弩机,轻易不示人。
游牧卿、殷北、殷南,三个人加在一起,也难以抵挡这万箭穿心之势!
昨日士兵们已经搜查过横山,并未发现横山有埋伏,谁能在昨夜突破重重关隘,埋伏进来?
只能是镇戎军的人,是谁?
是种家庆?
还是冯范、张供奉、曹敕使?
第137章 雪上加霜
莫千澜心血翻涌,几乎脱力,让殷北背上赵世恒,随自己回去,又让莫聆风回堡寨——经此一战,堡寨中反倒是更安全。
他用力揽住莫聆风,两人鲜血淋漓地依偎在一起:“别怕。”
莫聆风肿着一对核桃眼,不怕,只是伤心和难受。
不过一日,张家堡一战传遍宽州,和谈失败,敕使身亡,张供奉快马加鞭,赶回京都,要将此次和谈详情报知陛下。
而种家庆也对这些弩手做了彻查,却发现是羌人假扮弩手,在横山中埋伏。
金虏觊觎弓弩已久,继上次偷走撩风刀之后,又盗走了驽,南北作坊非彻查不可了。
莫千澜安葬完赵世恒,静坐在书房中,听到殷北带回来的消息后,冷笑了一声。
皇帝下的这一步棋,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莫家盗出撩风刀,安插人手在南北作坊,皇帝就借金虏之名,用弩手杀他,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还可以趁机整顿南北作坊。
皇帝甚至把莫家会搅乱和谈也算了进去——让他们自食恶果。
他问殷北:“阿尨有没有查出来是谁做了陛下的刀,安排了弩手?”
“姑娘说是上路军都统制,”殷北回话,“她已经处置了。”
莫千澜满意点头。
他没有死,莫聆风也还活着,皇帝把棋下了个不输不赢,接下来想再对莫聆风下手,就是难上加难。
再没有和谈这样的机会了,莫聆风呆在堡寨中,士兵环绕,很安全。
接下来,皇帝再也辖制不住莫聆风了。
“晚上让邬瑾来,世恒不在了,邬瑾也可以用了。”
“是。”
“每个月给多少,等阿尨回来了,由她定。”
“是。”
“喝药去。”
莫千澜不扶着殷北,自行起身,迈过门槛,目光被外面明亮的光线一刺,眼前忽然一花,脑中紧绷着的那根弦,毫无预兆断开,他笔直地摔倒在地,抽搐着不省人事。
“大爷!”殷北魂飞魄散,“快去请李一贴!”
莫千澜痫病复发。
李一贴千叮咛万嘱咐,莫千澜仍是因为悲痛和劳心,没能把这病防住,李一贴暗道不好,来的飞快,不把脉不用药,以金针扎住命脉,才保住了莫千澜性命。
性命虽是保住了,莫千澜却成了活死人。
莫府再无人坐镇。
消息立刻随着秋雨泄露出去,蔓向宽州城各个角落。
窥探、觊觎的目光随之而至,沉寂而又肃然的莫府忽生动荡,处处不安,魑魅魍魉跃跃欲试,对着这个庞然大物垂涎三尺。
在莫千澜发病后的第二天一早,殷北出门前往十石街。
十石街仍如往日狭窄逼仄,气味酸臭,两侧堆放的杂物高齐屋宇,摇摇欲坠,只是炊烟不起,更不见几个人影,一路走过去,反倒是听到零星哭声。
真是乱世之兆。
道路、窄门,都很熟悉,“嘎吱”一声,门开了,邬意两手拎着沙糖袋子,正要往饼铺去,见到殷北,只觉得十分面熟。
“邬小哥,我是莫节度使随从,你哥哥可在?”
邬意点头:“在。”
随后他扭头冲着门内大喊:“哥!有人找你!”
里面没有回应,邬意扬起下巴往门口一点:“你自己进去吧,他在温书,什么都听不到。”
说罢,他提着那两小袋沙糖,一溜烟去饼铺帮忙。
殷北跨过低矮的门槛,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院中的邬瑾。
为了节省灯油,他在尚且黯淡的天光下看书,背对着大门,坐在一条长凳上,对着方桌上一本书,坐姿挺直端正,专心致志,唯一的看客,是屋顶上蜷成一团的花猫,在寒风之中舔舐脚掌,傲慢慵懒地看了殷北一眼,“喵”了一声,又埋头下去。
殷北叫了一声:“邬少爷。”
邬瑾没有抬头,似乎已经陷入沉思,纹丝不动,殷北便立在他身侧,静静等候。
足足过了半刻钟,邬瑾才从沉思中回神,合上书,正要起身换衣裳去书坊,忽然看到殷北站在身侧,吓了一跳:“殷大哥什么时候来的?”
他连忙相让:“快请坐,我去烧水。”
殷北摆手,双手抱拳,对着邬瑾一揖到底:“邬少爷,节度使离魂,昏迷不醒,莫家危如累卵,我别无他法,只能来请你相助,赵先生留下许多事务,我是一窍不通。”
他的头脑,紧够卖苦力和打杂。
更何况,莫千澜本来也打算让邬瑾来接手赵世恒。
邬瑾心头一震,略微思量,已是面色发白,问道:“莫姑娘知道吗?”
殷北更加的不知所措了:“因着张家堡一事,种将军要收复三川寨,姑娘如今正在战场上,我不敢让她分神,若是姑娘知道大爷......恐怕会不好......”
邬瑾低垂着头,院落之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他比谁都清楚莫家兄妹的感情。
天威深重,碾碎了莫家兄妹的天真和柔软,他们相互依偎,脚下共同踏着至亲之人的骨血,他们的发肤、眉眼、骨肉,同出一脉,以血相和,这世上没有人比他们更相爱,亦没有任何算计能够离间、分隔他们。
唯有死亡,不可预料,无从招架。
邬瑾想了想:“殷大哥,我办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还可,若是办大事,恐怕不行,程知府与节度使是莫逆之交......”
不必殷北回答,他自己就不往下说了。
程知府有一大家子人,又身在官场,明知道其中厉害,不能不避嫌。
说到这里,他知道殷北是走投无路了,而他不能后退。
“我去拿伞,”邬瑾看了看天色,清晨未见日光,只有乌云,“先去书坊请辞,再随你去。”
两人拿着雨伞,奔去书坊,书坊中尚未完成的文书他一并带上,等写完了再送来。
出书坊到莫府时,雨还未下,空气中却已经氤氲了水汽,莫府前门十分热闹,站满了前来送拜帖的小厮,在石阶之下,还立着几个人亲自前来拜见。
邬瑾一眼扫过,立刻见到了熟悉的面孔——刘博玉。
看过之后,两人绕到角门,从角门进府。
一进府门,他心中便有几分吃惊,未曾想到莫府凋敝至此,半点人气也无,满园花草尽数枯败,不曾新换,下人失去镇压,鬼鬼祟祟,一切动静都像是外界伸进来的爪牙。
步步向前,他挣扎着回头看了一眼。
他必须坚心,方能避免被这漩涡吞没。
第138章 一团乱麻
邬瑾在这一片肃穆之中,顿感肩头沉重,紧随着殷北一路向前,过九思轩,从夹道入二堂,先去拜见莫千澜。
天色已经是如此晦暗,二堂中却更为阴沉,寒风在回廊之中呼啸,也顺着暂时打开的门往里卷,殷北回身关上房门,风便止在了门外。
屋中一片沉寂,熏炉吐出青青烟气,炭火也燃起躁热火焰,滴漏坠下,滴答之声不断,沉重地落在铜盆之上,水汽氤氲,缠绕着屋中聚拢的暖气,荡漾出地狱般的郁气。
烛火在灯罩下纹丝不动,只是一段接一段地融化下去。
李一贴坐在床前绣墩上,闭目养神,听到动静,掀开眼皮看了一眼,便又闭了回去。
和阎王爷抢人,可不是件轻松事。
邬瑾看向无知无觉的莫千澜,叉手一揖,低声道:“学生邬瑾,拜见莫节度使。”
莫千澜躺着,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邬瑾直起身,只觉得莫千澜也是面目全非。
他数次见莫千澜,莫千澜永远都是清贵之姿,干净整洁,从不见狼狈,和莫聆风一样的眼睛里,时常翻出冰冷的光,仿佛脚下便是十八泥犁,灵魂正在躯壳中发出“桀桀”笑声。
如今玉碎,灵魂不知藏在了何处,只剩下这一具躯壳,躺在床上,扎满长针,蓬头垢面,几乎和这老房子化为一体。
好在还活着。
门再次打开,下人端进来一碗浓黑的药汁,端到床前,先将药放置在边几上,随后跪在脚踏上,一只手强行捏开莫千澜的嘴,一只手舀出来一勺药,压住莫千澜的舌头,往嗓子眼里捅了进去。
莫千澜不会吞咽,身体却还有反应,喉头鼓动,使得药不但没有喂进去,反倒往外吐。
下人仿佛早有预料,立刻收回勺子、撤回手,把那一勺子药关进莫千澜嘴里,只有少许药汁顺着嘴角淌了出来。
药一勺接一勺地喂进去,殷北用力擦了擦眼睛——太遭罪了。
这么活着,太遭罪了。
“邬少爷,”他低声道,“咱们先去前头?”
邬瑾点头,又是弯腰拱手,告辞出门,坐着的李一贴在他出去后睁开双眼,搭脉在莫千澜手上,讥讽道:“机关算尽,有什么用,看看,现在就剩下邬瑾这么个傻小子还把你当人看。”
莫千澜还是毫无反应。
殷北带着邬瑾直入正堂。
正堂之中,陈设迥异于后堂,庄严肃穆,正中靠墙处设一扇屏风,前面设黑漆长案,案上有奇石,案边左右是两把圈椅。
下首两侧也是对放的圈椅和小几,角落中有花几,上放着赏瓶,里面插放的菊花蔫头耷脑,还未更换。
这里的一切都方方正正,桌椅板凳都颜色沉闷,就连椅旆都不带纹样,只有一脉灰褐颜色。
与莫府古旧的气息糅杂在一起,官场顿时成了坟场,进出之人,纵然没有披麻戴孝,都仿佛是在阴暗之中爬行。
殷北在这一片阴暗之中告知邬瑾右边是印房,左边是文书房,两侧厢房是值房。
说完之后,他一挠脑袋,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了。
大到莫家家业,小到节度使府公务,再小到外人的窥探,在殷北的脑子里绕成了一团乱麻,连一丁点线头都理不出来。
邬瑾站在原地,正等着他继续说莫府情形,没等到他开口,倒是听到值房中传来两人争论之声,似是对今早的伙食意见不同。
他低声问殷北:“节度使离魂之症,还未写奏书给陛下吗?”
殷北听了一愣:“我不知道啊。”
邬瑾也是一愣,同时默默在脑子里将此时的莫府理成无数条线,很细致地分出轻重缓急,内外亲疏。
他不知道赵世恒是如何处理这庞大的事务,更不知道莫府还有多少事情等着他,他远不如赵世恒老练聪明,只能是一样一样来。
“除了节度使,值房里还有谁能上奏书?”
“你是说谁的官大?”殷北这回有问有答,将值房中情形给他说了一说。
节度使下有判官、掌书记、推官、府院法直官、要籍、逐要亲事各一人,另有随军和副使无数。
节度使本就是个虚职,不问兵马、粮草、税收,只用印,因此手底下分为两派,一派是废物,另一派是纯粹的废物。
废物派会看公文、用印,纯粹废物派会吃闲饭,两派人马共同在莫府荒废时光,头脑倒退,放出去不是任何人的对手。
邬瑾听了,啼笑皆非,让殷北去告知废物们,今日拟好莫节度使昏迷不醒的奏书,从递铺送去京都,无论陛下做出何等旨意,他们都不能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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