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再过半个月,就会降下雨水。
他先到隔壁叫醒程廷,程廷睡眼惺忪,哈欠连天,大黄狗哈欠连天,睡眼惺忪,一人一狗站在门口,四只眼睛看向邬瑾,全是疑惑。
程廷问:“这是什么时辰了?”
“我听士兵在堡头上报了寅时,到现在应该过半了。”
“哦......嗯?”程廷听着这时辰,简直困的发昏,大黄狗将尾巴一甩,也是满脸人神共愤。
邬瑾拽他一把:“走,去把图南学院的人叫醒。”
于是在这鸡都没叫的凌晨,图南学院学子们站在校场之中,全都懵的有气无力。
他们想在床上装死,然而从未听过如此嘹亮粗豪的狗叫,一刻不停,再加上程廷声震屋瓦的叫喊之声,两道声音此起彼伏,热闹不凡,便是死人也让他们吵活了。
带队而来的四位教谕也被吵了醒来,并不出面插手此事——王景华也该有人整治整治,没想到邬瑾平日里不言不语,一旦行动起来,比旁人连珠带炮还要强。
州学学子也都醒了过来,见程廷和邬瑾都在外面,也都起身穿衣,走了出去,拿背篓、扛锄头,以邬瑾为中心站开,听他吩咐。
王景华因为昨日夸下海口,此时是恨在心头口难开,心不甘情不愿接过锄头,跟随着邬瑾出了横山堡,往西北方向开挖。
第131章 远眺
邬瑾并未多话,也不急着开挖,而是在树枝草从中寻找蝗虫,蝗虫在凌晨时候聚集在草梢之上吞食晨露,翅膀被打湿,不能飞跃,正适合捕捉。
他一手一只,抓住后交给程廷,让程廷用石头砸扁,程廷跟在后面,砸的五内翻腾,时不时回头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缓一缓。
州学学子见邬瑾抓虫熟练,似乎早已经在做除蝗虫一事,就都有样学样,一个捉,一个杀,找不到蝗虫的,还照着昨日那样挖掘虫卵。
图南学院学子见他们热火朝天,并无一人抱怨,困倦之余,也不得不学着干了起来。
王景华站在一旁,先在草尖上摸摸,又到树杈上蹭蹭,再翻开石头看看,意图将这时间消磨过去,程廷一眼瞅见了,立刻出言讥讽:“蛤蟆精,你干脆找块石头睡一觉好了。”
“少放屁,”王景华扬起出头,一锄头下去,翻开土块,并未发现东西,也不觉得挖虫卵是件辛苦是,“某些人就是一张破嘴,真正做起事来,还是不行。”
他“嘿哟”一声,又是一锄头下去,这回翻出来的土块里,密密麻麻都是虫卵。
然后整个山头都听到了他的干呕之声。
程廷哈哈大笑:“景蛤,怎么了?不会是怀小蛤蟆了吧?”
回答他的又是一阵干呕。
不仅是王景华,整个图南学院的学子全都腹中翻涌,恨不能把苦胆水吐出来。
邬瑾本是心无旁骛地抓蝗虫,见他们停手,只顾站在一旁扇风捂鼻子,便站起来正色道:“大家还是尽快挖出来,虫卵遗留在此地,明年又会成灾。”
王景华丢开锄头,说什么都不肯再动手。
图南学院其他人也难掩嫌恶,慢慢腾腾不再动手,只在原地站着不动。
邬瑾看向众人,叹道:“宽州城内,两料不收,纵然朝廷赈灾,粮价也已经翻了四倍有余,今冬已是饥寒切身,若是明年再有蝗灾,四料不收,必定是易子而食,析骸以爨。”
他捡起锄头,交给王景华:“若真到了赤地千里这般光景,也不必再来挖虫卵,就该去路边为亲人拾骨了,诸位饱读诗书,还望静言思之。”
他满面沉重悲色,眉心微蹙,两道眉毛修长的隐入双鬓,冲和恬淡的双目,忽然变得凝重有力。
最贫穷的青年人,身无长物,没有功名,没有官身,在最苍白无力的年纪,如玉山宝带,似尺壁寸珠,熠熠生辉。
“夸大其词......”王景华气势顿弱,“有朝廷赈灾,如何会赤地千里。”
他还欲嘟囔几句,孙景却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他回头一看,就见其他人都已经默默无言地挖了起来。
虽然挖的不好,但也在挖,王景华若是再言语,反倒招人嫌,他闭上嘴,瞪了邬瑾一眼,费力扬起锄头,往地上撇了一锄。
学子们挥汗如雨地挖虫卵,又送回去烧掉,等到天光放亮时,全都干不动了,累的坐在石头上喘气,等歇过这口气,就回去喝水吃饭,修整片刻再来。
累到这般地步,那诗性也发不出来了,看什么都是面目可憎,就连石头都像是为了硌他们屁股才生的如此奇怪。
程廷伸手拉扯衣襟,另一只手不住扇动,生风解暑,两只眼睛四下搜寻,不放过任何漏网之蝗,看了半晌,他“咦”了一声,拍了拍邬瑾:“有兵来了,那里是不是张家堡?”
邬瑾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就见横山脚下,一条蜿蜒山道朝着西北方向而去,一个与横山堡大小相差无几的小堡屹立在低矮的山脉之上。
堡很小,又不靠近重要关隘,早已经被废弃,此时却被重新修葺,早已经垮塌的堡头重新用大石砌上,仓促之中,又多加了两根望杆,立在堡前。
一队士兵飞驰而至,将张家堡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同时一名个子矮小的士兵大步走入堡中,四处查看。
秋风吹起战士们的绣衫,露出里面的盔甲,顿时一片银光闪耀,如同水中縠纹,很是威武,就连战马也与众不同,昂头嘶鸣,筋骨有力。
山上学子们仿佛能听到佩刀打在盔甲上的响声,全都半晌未动,良久之后,程廷忽然激动起来:“二十日就是和谈,咱们在这里就能看到?”
听到这里,学子们的眼睛一起放了光。
“只能看到外面吧。”
“那也不错了!”
“二十日我们不挖虫卵,来这里看和谈吧。”
“邬瑾,你看怎么样,我们多留下来一天挖虫卵,不多领工钱。”
“是啊,邬瑾,行不行?”
邬瑾点头笑道:“我也想看。”
程廷立刻道:“等下回去了,你就去和教谕说,我们去说,教谕不会答应的,说不定还会怕我们坏事,提前赶我们回去。”
众人纷纷点头,都深感教谕对邬瑾偏心。
王景华翻了个硕大的白眼:“教谕有什么好怕的。”
程廷与他对翻:“是,教谕怕你,你王大蛤蟆呱两声,人家就得走人。”
王景华干脆把那白眼翻到天上去,同时起身往回走:“我不和你这蠢货一般见识,吃饭去!”
一听吃饭,暂时撤退的饥饿卷土重来,大家纷纷起身,携带虫卵回去吃早饭。
邬瑾先将虫卵投入灶膛,随后向教谕说了二十日观看和谈一事。
果不其然,教谕见他一说,立刻答应,又担心其他人搅乱和谈,决定亲自坐镇,只许他们看,不许他们说。
隔天是七月十八,邬瑾等人在挖掘虫卵后,趁着斜阳还在,又跑去西北边看了一眼。
这一看,就见张家堡前方已经排列了士兵,两人一队,铁甲生光,腰挎长刀,对立在道路两侧。
皂色大旗在堡寨外招展,有人来回巡查,声威大作。
横山上的学子看的心绪激荡,纷纷议论这次两朝誓书会如何商议。
“会要回失去的三寨之地吧,两朝沿边城池,一切如常。”
“我看过从前的誓书,金虏助良马每年一万匹,咱们助银绢二十万。”
“这一次金虏都打到家门口了,这些恐怕不够。”
“听说莫节度使也会到,不知莫姑娘会不会到,听说她建了一队女兵,无往不利,军中那些男儿倒是不如她。”
“都是蠹虫太多的缘故,若是我去,必定也能驰骋沙场,杀敌凯旋!”
第132章 旁观
邬瑾听到同窗谈论莫聆风时,一滴汗水正从鬓边滑落,顺着下颌,一直滴落进脖颈中,心在腔子里猛地一跳,像是什么东西破壳而出,令他欣欣然。
无关乎莫家的权势,也无关莫聆风在军中的顺畅无阻,只是纯粹的欢喜。
一颗心悄然跃动,和秋风、和千变万化的彩霞一样,都是自然而然的衍化而来,无需半分造作和刻意。
他收拢心花,眺望着张家堡,半晌不曾动弹,直到程廷用力拉拽,才回过神来:“怎么?”
“回去吃饭啊,”程廷悄悄收回手,以免邬瑾发现自己在他袖子上捏出来两个黑黑的指印,“你不累?”
“累。”邬瑾和他一道往回走。
两个学院的学子在挖虫卵时结出了短暂的情义,聚在一起吃简陋的晚饭,友爱了不到半个时辰,又因为王景华争抢热水,刚团结起来的同窗之情立刻变作一盘散沙。
学子们都是年轻人,劳累了一日,还有分分合合的精力,邬瑾回到屋子中,闭着眼睛歇了片刻,铺开纸笔,写了一篇日录。
“元章二十五年七月十八,秋高气爽,捉蝗虫、挖虫卵,整日不休。
山中草木已经被啃食殆尽,意外发现一丛黄豆,已经起鼓,并未遭受蝗虫啃食,莫非蝗虫不喜吃黄豆?
若真是如此,蝗灾之时,可以多种黄豆,避开灾祸。
亦有可能是凑巧,还需多看。”
简短写完,他将日录收在一旁,散了头发,将挽发的木簪放在桌上,簪子上的竹叶他已经雕完,边缘也打磨光滑了。
莫聆风的心,似乎就藏在这些微小的东西里,摸的着,看的到,却难以明悟。
他摩挲发簪,心想莫聆风的一举一动,究竟是有心筹谋,还是真心实意?
他是凡尘俗世中人,自入迷惘,看不破心机,手中捏着这么一点馈赠,就受困于此。
窗外有“嘎嘎”之声,他推窗望去,就见天边一群灰雁,展翅而过,他捏紧手中木簪,不知和谈那日,能否看到莫聆风。
七月十九日,学子们在挖掘虫卵间隙,往张家堡方向望时,就见戒备越发森严,士兵一直列出去两里地,旌旗遍布,肃杀之气随风飘荡,长刀时不时就出鞘演练一番。
程廷也时不时摸一下脖子,感觉和谈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斯斯文文,反而遍布了刀光剑影,仿佛是一言不合,双方就会展开械斗。
而他们离的如此之近,实在是危险。
就在他感觉危险之际,又有两队士兵上山,对着横山来了个大搜索,等到他们在小校场吃晚饭的时候,这两队人马又涌入堡中,对着他们做了个彻底的盘查。
“殷南,”程廷叉开手站在门口,“你现在是都头了?”
他伸手挠头:“你看这世道,你们女子在外作战,我们男子倒是在山里掘起虫卵来了,颠倒过来了。”
殷南瘫着一张脸,没有表情,只将他的屋子细致搜索一遍,弯腰去搜大黄狗。
大黄狗不敢动,僵着四条腿任凭她摸索。
“你们姑娘呢?”程廷无需她答话,自顾自发问,“你不跟着她,现在谁护卫她啊?”
邬瑾站在自己屋子门口,听闻此言,也侧目看去。
“有人,”殷南简短回答,“闭嘴。”
她刚让程廷闭嘴,小窦就晃着自己的大个子从邬瑾房中出来:“阿南,你搜完了吗?”
程廷一挑眉毛,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一转,有心调侃两句,然而面对着小窦那高大的身量和凶悍的面目,就把嬉笑的心歇了,同时在心里想:“这人上了战场,一胳膊就能抡出去好几个。”
而殷南见到小窦,转身就走——小窦是傻大个,见了殷南与众不同的杀戮,心中爱慕,隔三差五就要向她表露心意,并且给她看自己在钱庄里攒下的银票,说银子放在钱庄里可惜,请殷南花掉些。
殷南烦他,打起来费力气,又不便对他进行暗杀,所以见了他就躲,简直让他给克住了。
程廷满腔闲话要问,殷南走的飞快,他的话赶不上她的脚步,只能就此作罢。
这一日结束,整个张家堡连同横山一带,都已经是刀枪林立,戒备的水泼不进。
七月二十日一大早,学子们就同教谕一起站在西北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张家堡的动静。
卯时三刻,先到的是高平寨将领,他们站在山上,看不清楚下方面目,只能看到黑色大旗在马上招展,一众将士在石阶外下马,插鞭进入堡中,另有人将马牵去马房。
邬瑾竭力想看清楚这些人的面目,正模糊之际,一轮红日忽然从旷野之中跃出,瞬间条条金光四射,晨风骤然而起,穿袖而过,士兵们束紧的袖子立刻变成了双翅,高高向后扬起。
这么一瞬,他看到了莫聆风。
看不真切,只能看到她脖颈上的金项圈,正在晨光之下闪烁点点金光,轻甲之下,是石榴红的广袖圆领罗衫,衣裳样式平常,然而上面有针法细密的暗红色纹样,双袖被风拂动时,花纹如踏波浪,绒彩夺目,锦绣交辉。
程廷立刻拍了邬瑾一下:“看,聆风,好威风。”
站在一旁的教谕立刻“嘘”了一声,不许他再开口。
莫聆风一行人进去之后,又过了一刻钟,另有队伍行来,中间簇拥着三顶轿子,直走到堡前,轿夫落轿,放下轿杆。
轿中人撩开帘子,陆续而出,照样是看不清楚面目,只能依着他们所知道的揣测身份,应该是敕使曹志斌、节度使莫千澜、内侍供奉张愿林。
邬瑾先是看这三人上了石阶,随后目光一顿,看向紧随在三人身后的人。
此人骑马而来,想必是路途遥远,走路时,左脚的跛处十分明显——是赵世恒。
看到赵世恒,邬瑾心中便生出不安之意来。
济州馆驿一夜惊魂,他第一个见到的就是赵世恒,赵世恒的出没,就像是阴谋的预兆。
难道和谈有变?
在莫千澜等人进入张家堡之后,张家堡恢复了短暂的平静,这一回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再次有了动静。
一个哨兵飞驰而至,滚鞍下马,急急奔入堡中,不过片刻,堡中便出来了一位主帅模样的人,带领士兵,立在道路之中,等候金虏前来。
邬瑾等人立在山间,也不由自主跟着凝神静气,面色肃穆,双眼紧紧盯着西南方向。
第133章 埋伏
金人以彪悍而闻名天下,将近百年时间,对着国朝虎视眈眈,随时亮着利爪,露出獠牙,不放过任何机会出手。
国朝强盛时,他们便俯首称臣,与皇帝称兄道弟,一旦帝王软弱、国库空虚、军队如纸,他们立刻就会动作,虎扑过来。
更何况金虏还辖制了羌人,羌人更是善战,以一当十,是常有之事。
这样的异族,哪怕是和谈也不能让人放心。
学子们提着心,在秋日燥热之意中,汗水涔涔,口干舌燥,目不转睛。
两刻钟后,他们看到了金虏。
金虏策马而来,身后扬起满天尘土,策马时的敏捷与力量,几乎是与生俱来,一举一动,皆是奔放豪迈,那等矫健雄姿,耐苦耐辛,确实是罕见。
与羌人不同,他们身上所着衣裳、巾帽、筒靴,与汉人大有相似之处,骑兵所簇拥的三人,皆是紫衣,而且日光之下,那些护卫腰间都是一片金银光闪烁,甚至还有碧绿之色一闪而过,可知是金银佩玉等物。
到了近处,金虏翻身下马,在一片鼓号声中,走进堡中。
程廷率先冷了脸,不顾先生阻拦,愤然道:“看看这些蛮夷穿的什么,沐猴而冠!觊觎我国朝之心昭然若揭!”
教谕连忙上前去捂他的嘴:“闭嘴!”
学子们肃然,心中陡生一股锐气——金虏喜欢学汉人,却并非拜师学艺,而是屠戮、劫掠,只要遇到汉人,必定要杀光,不分男女老幼,都割下头颅,抛尸荒野。
这样的异族,哪怕是和谈,也不过是缓兵之计,养精蓄锐之举。
程廷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闭上嘴。
众人皆不言语,只默默看向下方,但金虏进入堡中之后,就不再有动静,也没有人出入。
大家站的累了,在石头上坐下,坐也坐的累了,腹中饥饿,仍然是没有动静——那堡中谈论的再激烈,他们在这山上,是一个字都听不到。
看来是不必再看了。
教谕先行离去,随后图南书院学子也回到堡中去,州学学子三三两两,又看了一会儿,慢慢散去,最后只剩下邬瑾和程廷还站在原地。
程廷对邬瑾低声道:“为何非要和?我看不如战,一仗把金虏打回老家去,你说呢?”
这个问题,邬瑾已经想过千百遍。
他慢慢回答了程廷:“我想现在的形势是非和不可,堡寨已不再是固若金汤,天灾又至,朝中军饷似乎也有所不足,战事起后,朝中——朝中甚至控制不住粮价,纵然陛下有雄心铲平金虏,也得先安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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