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难以辨认的呼喊声中,士兵身穿铁甲,步履整齐踏动,发出“踏”的重响,铁甲随之而动,其声相交,气势恢宏。
刀光如银,与鸦项枪对阵,鸦项枪枪头带孑刺,刺进魏王目光中,仿佛要将他的魂魄一同勾出来。
指挥使面孔肃然,在晨光下一语不发,对魏王等人视而不见,见到莫聆风后,才收拢森然兵刃,对莫聆风行礼。
“参见莫将军!”
排山倒海的叩拜之声随着他们前行的脚步此起彼伏,演练——叩拜——再演练,没有任何杂乱。
弓箭手箭无虚发,弩手力上百石,步军勇猛,骑兵精悍,绝非驻军可比,哪怕戒备森严的禁军在此,他们也毫不逊色。
就在魏王等人震撼不已之时,城楼上一位士兵,摇动一面“莫”字大旗,一声长喝,气贯长虹:“守!”
方才还在的鏖战士兵立刻停住,各军指挥使开始点都出列,都头带领士兵聚向西城门,井然有序摆开防守阵势。
另有一队百人队列,由步兵、骑兵、弓弩手组成,列在最前方。
城门轰然打开,百人队伍在魏王等人不解的目光中出城,片刻后,昨夜在高平寨外驻守的士兵如疾风骤雨,踏动积雪寒冰,回到寨中。
整个过程鸦雀无声,魏王等人被此情形震慑,越发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演练结束,军中肃杀之气慢慢散去,侯赋中才忍不住问道:“莫将军,寨外已经布防好了?”
莫聆风点头,领着他们到中帐外,下马拱手:“王爷,时辰尚早,请入中帐休息。”
不等魏王下马,她便走到莫千澜马车前,撩起帘子,朝里伸手。
殷北放下马凳,莫千澜扶着她的手下马车,微微一笑,低声道:“很好,哥哥与有荣焉。”
莫聆风翘起嘴角,眼睛里有小小得意。
中帐内燃起熊熊炭火,驱散严寒——高平寨虽距城内不远,但要冷的多。
游牧卿将魏王请上首座,魏王正对着火焰,如坐针毡,火舌舔向他,虽未及,却骇人。
他脑中所浮现出的,竟是巍峨宫殿陷入烈焰,富丽堂皇的京都,踏做一片废墟。
莫家势大。
又究竟是如何势大到如此地步?
他看向坐在他下手的莫家兄妹,眼中有不解和疑惑——一个小小女子,一个病弱男子,竟能在天子脚下,谋下如此大业?
他不知民心——民心其实是很容易被左右的东西。
但莫家兄妹知晓,所以莫聆风九死一生守住了高平寨这座孤岛,送战死将士归乡,来赢得天家丢弃的一切。
屋中无人言语,种韬送来茶点,魏王强坐片刻,心神不宁地喝掉一盏茶,忽然起身,要去官房解手。
护卫引他前去官房,他不让护卫跟进去,独自进去脱下鹤氅,搭在衣竿上,无声长叹一口气,忽然听到一个极小的声音唤他:“王爷。”
他吓了一跳,四下张望,不见有人,以为是自己太过忧虑,伸手揉捏山根,忽觉不对,这声音很像黄义仁!
他连忙绕过隔扇,走到放马桶的后头,就见一个满脸胡须的男子,站在马桶前。
“你……”
黄义仁举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压低声音:“王爷,是我。”
魏王双眼渐渐亮起,自祁畅消失不见后,他已经绝望的心终于重新有了生机。
他紧紧攥住黄义仁袖子,生怕他跑了:“快、我们快走!”
黄义仁摇头:“王爷,您刚才看到了,堡寨戒备森严,要逃跑谈何容易。”
“乔装打扮……”魏王的声音提起来一点,又飞快降低,“你怎么混进来的,就怎么带我出去,只要我们能出宽州,困局就解了!”
黄义仁掰开他的手:“王爷,我已经打探清楚,今日和谈,莫千澜要交出十州之财,就在和谈结束之时,我藏了一把七寸弩,只等莫千澜送出消息,立刻动手杀他,您趁机从他手里夺过东西!”
魏王费力思索:“不行,莫千澜一死,我们还怎么脱身?”
黄义仁低声道:“您放心,金虏一定会趁此机会,大开杀戒,到时候一片混乱,我们正好趁乱逃脱。”
魏王皱眉:“不妥……”
话未说完,官房外响起护卫的催促:“王爷,要不要属下进来帮忙?”
“不要!”魏王突兀大喊,黄义仁立刻碰了他一下,他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平静下来,“这里的茶不好,我肚子不舒服,且等一等。”
外面护卫停顿片刻,回了声“是”,但又有脚步声响起,离官房门口更近,窗外也有人靠了过来。
黄义仁浑身紧绷,后背紧贴墙壁,一只手悄无声息抽出尖刀,随时准备逃走。
魏王见状,又急又怕,慌的不知所措,只能干瞪眼。
黄义仁等待几息,见护卫没有破门而入之意,才收回尖刀。
他靠近魏王,耳语道:“王爷,下官完全可以自己逃走,既然冒险进来,就是为了救您以及拿东西,您切记,浑水才能摸鱼,一旦和谈顺利结束,便是您的死期。”
说罢,他再次退到墙边,冲着红漆马桶抬了抬下巴。
马桶干干净净,更惹人怀疑。
魏王一时没有动作,黄义仁的话如同匕首,提前让他步入刑场,铡刀就在头顶,等到和谈结束,就会落下。
片刻后,他如梦初醒,掖起衣摆,解开膝裤,却怎么都尿不出来。
越是如此,官房中越是寂静,外面护卫越是戒备,魏王焦急之下,越发一层层透出冷汗,命根子缩做一团,毫无用处。
情急之下,他“嘘”了两声,才使马桶有了响声。
黄义仁也随之松一口气,伸手摸了摸贴在脸上的胡须,——外面动作时,他也紧张的冒汗,唇上亦是一层细密汗珠,鳔胶易化开,他不得不伸手按压。
魏王哆哆嗦嗦系上裤子,心中一片木然,狠狠呼出几口气,一手扶着墙壁,对黄义仁点头。
事已至此,横竖都是一死,只有一搏。
黄义仁伸手一指门口,他便往外走去,衣摆还掖在腰间没有取下,护卫簇拥着他回到中帐,莫家兄妹不在帐中,让他稍觉自在。
此时莫聆风正扶着莫千澜登上城楼,看高平寨外景色。
今日难得晴好,漫天流云已成金色,周遭安静,弓箭手纹丝不动,盯着下方——下方莫家军与金虏各占高平寨外半壁江山。
莫千澜立在寒风里,浑身已经冰凉,却毫不在意,看莫聆风的侧影。
在灿烂光影中,莫聆风也显得辉煌起来。
她方才有了热意,取下兜鍪端在手中,头发多而黑,额头鬓角有一层碎发,两颊有红晕,鼻梁不秀气,笔直高挺,丹凤眼灼灼放出光芒,虽有斧钺汤镬加身,却从未怨恨过这条路。
他不眨眼,莫聆风察觉到他的目光,正要扭头看他,一只鹰从天边飞过,发出戾呖之声。
莫聆风伸手一指:“哥哥,看!”
莫千澜顺势看去,轻声道:“沙地多鹰,三川寨外,不知是什么景色。”
“是黄沙,现在风沙太大,等开春,咱们就去看。”
“好,等开春,现在先下去,哥哥站不住了,去你的屋子里歇一歇,”莫千澜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我给你带了冰糖梨水。”
殷北连忙奉上水囊,莫千澜“啵”地拔下木塞,递给莫聆风。
天冷,冰糖水早已凉的沁人,莫聆风戴上兜鍪,接过水囊送到嘴边,仰起脖子,“咕咚”两口,放下手,拿手背擦嘴,“哈”出一口白气。
她还觉得不够凉:“要是插到雪堆里,等上半天,更好喝。”
莫千澜将木塞交给她,扶着殷北的手下城楼:“冬日饮冰,要有节制。”
“知道,”莫聆风把塞子塞进去,跟着走下城楼,“我一次只吃一碗冰乳酪。”
走下去一个石阶,她又拔出木塞,大喝一口。
莫千澜看莫聆风光顾着嘴里,脚下一滑,一个踉跄往后倒,幸而只是一晃,连糖水都没洒出来一点。
她站稳脚跟,回头对他咧嘴一笑,还有几分孩子气,不由百感交集,长出一口气:“走路的时候不要喝,后脑勺磕一下可不好。”
他慢慢往下走:“夏日时也不要贪凉。”
他看着莫聆风的后脑勺,又道:“箭伤要找李一贴再开个方子,阴天下雨尤其不能随着心意吹风淋雨,夜里睡觉,护着伤处。”
他咳嗽几声,对扭头的莫聆风摆手:“没事,你看着脚下。”
莫聆风打个哈欠,伸手揉眼睛,想到昨夜只睡了两个时辰,精神不济,就多喝几口糖水提神,同时觉得自己好像是饿了。
兄妹二人走到莫聆风住处,莫聆风喝光糖水,把水囊拍进殷南怀里,跨过门槛,走到桌边,拿起一个凉透的蒸饼咬了一口,扭头问莫千澜:“哥哥,你吃了药吗?”
莫千澜点头:“今日不便,带的都是丸药,在马车上就吃过了。”
莫聆风叼着蒸饼,伸手摸茶壶,茶壶还温热,她倒一盏热水,端给莫千澜:“哥......”
她手递出去半截,随后“啪”的一声,茶盏落地,碎成好几瓣,水淌了满地。
“嗯?”她退后一步,从嘴里拿下蒸饼,疑惑自己方才的举动,又有些睁不开眼睛。
地上流动的水、迅速落下去的热气、锋利的瓷片,重叠出无数层影子,在她眼前乱晃,她察觉不对,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费力抬头去看莫千澜:“哥哥......”
莫千澜也变成了好几个。
莫千澜跨过碎瓷片,抱住她晃晃悠悠的身体:“哥哥在这儿,睡吧,和谈危险,哥哥想让你睡一会儿。”
“不!”莫聆风一颗心悬起来,恐惧从心底往外溢,两手试图攥紧莫千澜,但身体和眼皮一起沉重,不受自己摆弄。
不对,和谈不仅仅是商议两朝势书,一定还有别的举动。
为什么要瞒着她?
不能睡!
她的眼睛能看破其他人的伪装,唯独看不穿莫千澜的刻意欺瞒。
她张开嘴,用力去咬舌尖,莫千澜迅速将手指塞进她口中,“嘶”的痛呼一声,再低头看时,莫聆风已经昏睡过去。
他拔出手指,看手指上两个整齐的牙印,无奈一叹,殷北上前帮忙,莫千澜摆手,自己拦腰抱起她,往榻上去。
他起先抱的很稳,走出去四五步,忽然脚下一软,整个人都往下栽去,南、北迅速上前,一左一右,牢牢搀扶住他。
他脚软,手却抱的牢,再走三步,将莫聆风稳稳放到榻上,才坐到绣墩上慢慢平复心跳。
莫聆风的眉头还紧紧拧在一起。
“阿尨,别怕,”莫千澜抚平她的眉头,将她额前碎发往后抹去,心里很平静,但手有些抖,“这辈子哥哥亏欠你太多,下辈子再还。”
他站起身看了看,又俯身给她擦干净嘴角。
末了他脱下鹤氅,给她盖上,走到火盆边,提起火箸扒开灰堆,露出烧红的炭,重新添上两块:“殷北,你留在这里照看。”
将火箸递给殷北,他看向殷南:“你随我去和谈。”
殷南在莫家兄妹面前,全无思想,点头站到莫千澜身边。
第358章 和谈
莫千澜往外走,边走边取出瓷瓶,倒出一大把药丸塞进口中,囫囵吞咽,仍觉不够,再倒一把,吞了下去。
直到将整整一瓶药丸吃掉,他心口憋闷之气才稍缓。
丢下瓷瓶,他继续往前走,每走一步,都把往事留在身后。
回到中帐,游牧卿立在外面,看到莫千澜立刻拱手行礼,又往后张望一眼,不等他疑惑莫聆风去向,莫千澜咳嗽一声:“将军不适,要歇一歇,你带兵随我去和谈。”
游牧卿点头:“是,末将这便去安排。”
他是莫千澜选出来的人,在他眼中,莫家兄妹,便是一体,谁来都一样。
其他人早有莫聆风军令在先,游牧卿和殷南对士兵虽不能如臂使指,也可调动。
亲兵推开房门,请莫千澜入内,他大步缓行,在见到魏王的一瞬,枯朽的眼眸射出淬火之光,宛如兰桂新发,玉山重铸,双手拢在袖中,虽未曾握剑,却能令天下血流漂杵。
他笑道:“王爷,辰时已到,请。”
魏王身躯沉重,双手撑着椅子扶手,才勉强起身,看一眼莫千澜,越发畏惧,出门后,还忍不住向宽州城方向望去,只盼能有奇兵救命。
宽州城中不怕死的州官,只剩下一个邬瑾。
邬瑾坐在通判府书房桌案前,看自己抄录的《公羊传》“庄公四年,纪侯大去其国”一段。
自十三日在程府看完此书归家,他便默出此节。
这一段文章,解开了他所有疑惑,窥探到莫千澜真实之下的谎言。
病入膏肓的莫千澜、身份贵重的金王之子、唯一能调动莫家军的莫聆风、傀儡般的魏王,还有那位逃脱出去的黄义仁,全都是这场泼天大祸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否则黄义仁就算手段通天,也难逃莫千澜罗网。
所有人都是棋盘中的棋子,随莫千澜心意而动。
邬瑾在洞彻一切后,便将自己关在二堂书房中,管住自己的两条腿——莫千澜不希望他搅局,初八起便不再见他。
此时他坐的手脚冰凉,呵手片刻,起身添炭。
他提起火箸,将炭火烧旺,掇条凳子来坐到炭火边,双手伸于火上烘烤,两手不再僵冷,正欲起身写字,门外响起叩门声:“哥,药好了。”
邬瑾掩下脸上神情,走回案前,遮盖自己所写字迹:“进来。”
门“嘎吱”一声开了,邬意端着盘子,托着药碗小心翼翼走进来。
自从断亲,他不得不收起所有小心思,谨小慎微而又殷勤的围着邬瑾打转,不敢再胡作非为。
邬瑾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放在一旁,邬意连忙道:“阿娘让你把这个羊肉饼吃了。”
邬瑾点头,慢慢吃完,以茶水漱口,又有曹官前来问事,邬意连忙端着托盘退了出去。
知州暂缺,民兵、钱谷等公事,全都由副贰通判监察施行。
屋外日光已经刺目,从门口、窗外透进来,灰尘翻扬,有如金屑,张曹官早已听闻邬瑾任通判时不近人情的名声,无暇感慨今日晴好,垂首上前,忐忑不安将九月经总制钱账目交至邬瑾面前。
邬瑾翻开细看,见上面名色细微,田舍牛畜买卖得产人勘合钱、茶盐司息钱、头子钱、减纳剩钱、卖酒钱、楼务店房钱,加起来有近四十种,远多于其他州名目。
他看过后,提笔勾去“种子钱”、“避火钱”、“洒扫钱”等十来样。
张曹官看他连着划去这么多,急道:“邬通判,并非下官巧立名目,实在是朝廷有常额,本州因军需多,常额也高于别的州,只有如此才能登额。”
邬瑾摆手,凝神写下“准秋季起发赴行”,起身走到张曹官身前,将账簿递过去:“不登额也无碍。”
张曹官一时愣住:“可不登额,陛下定会责罚于您,于您的前途……”
说到这里,他心中咯噔一下,猛地闭紧了嘴。
邬瑾本就没有前程可言。
他从最高处跌落,从廷杖中侥幸活命,不会再有登高之日,只会无尽下坠。
屋中没有熏香,邬瑾身上传来洁净的皂角气味,一盆山茶花花影重重,落在他身上,也落在账簿上。
张曹官低头看邬瑾写的一行字,体势端方沉着,笔力严谨峭劲,一丝不苟,明明是平正工整的楷书,却显出超乎常人的骨气和魄力。
朴实无华的纸笔,字里行间挥洒的无所畏惧,一笔笔勾去的苛捐杂税,竟衍生出一派平和安定之气。
“下官这便去办。”张曹官心中一定,带着账簿退了出去。
屋中再次只剩下一人,邬瑾独坐日光中,闭目养神,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迷蒙之间,周遭变成一片死灰寂静,他听到血从地下“汩汩”而出,浮于青石板上,四面八方流淌出去,他想起身走出去,走到堡寨,两条腿却被钉住,动弹不得。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鲜血淹没,堕落地狱,最后在窒息中惊悸而醒。
睁开眼时,天色还是那般灿烂,地面洁净,炭火熊熊,一切都未改变。
他从桌案书堆中取出自己抄的书,烧在火中,直到成为灰烬,才看向前来送炭的邬意:“什么时辰了?”
邬意想了想:“辰时差不多过半。”
邬瑾走到门边,看向堡寨方向:“和谈开始了。”
高平寨外,日光已盛,毫无遮挡地落在枯草砂石地上,金、莫两方士兵夹道而立,旗帜在寒风中翻滚,枪尖上凝结一点金光,浮光耀目。
士兵拱卫一座小小穹庐,皇子、文臣带来的护卫、随从悄无声息出入穹庐,送上茶点,穹庐中,魏王与金国皇子对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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