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他的目光落在莫聆风身上,从地而起的寒风将她衣裳吹的猎猎作响,铁青色的天幕在她身前一点点退去,数道日光破云而出,落在她身上,将她渡上一层金光。
无论是他程泰山,还是莫千澜、赵世恒,他们这些曾在雄石峡浮木筏、看落花如雨,在马场拉弹弓、百发百中的人,全都在她脚下碾碎。
她长大了。
忽然,他心中一动,顾不得外面还有无数客人,走回屋内,紧闭房门,坐回书案前,从抽屉里取出八卦盘放在桌上。
他屏息静气,再取三枚铜钱扣在双掌中,心中问事,将掌中三枚铜钱摇晃之后,放入八卦盘。
他记着爻,六次过后,放下铜钱,后背靠在椅背上,双目紧闭。
元亨,利贞,勿用有攸往——
他吐出剩下的三个字:“宜建侯。”
心中猛地一跳,他起身磨墨,铺纸提笔,画出屯卦。
此卦外卦“坎”,坎为陷为险,为云为雨为水,内卦为“震”,震雷动而鼓发万物。
内欲动而险在外,万物初生,险象丛生,屯然而难,雷雨之动满盈,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宁。
顺时应运,方能欣欣向荣。
他一颗心在腔子里猛跳不止,将纸张揉成一团,丢入火盆中,看着腾起一抹青烟,竹纸逐渐化作灰烬,才逐渐静下来,但仍是疑神疑鬼,走到窗边听了半晌,没听出什么,又回来坐下。
一将功成,尚且万骨枯,更遑论建立侯国。
莫千澜所说建立作坊,一定只是他谋划中的一小部分,不知他还谋划了些什么。
程泰山在屋中来回踱步,琢磨着屯卦之意,莫家兄妹已经回到莫府,不再出门,在二堂隔间里消磨时间。
程家送来的油饭团,莫千澜无福消受,莫聆风整个右肩酸疼难忍,趴在榻上,半晌没动。
莫千澜拿一个烧艾叶的手炉,在她酸疼之处来回移动,问她这里疼不疼,那里疼不疼。
莫聆风连连点头,哪儿都疼,莫千澜一双手捧着手炉,上上下下,忙个不停,莫聆风最后翻身而起,哈哈一笑:“哥哥,我骗你的,只有缝隙里有一点疼。”
她使劲抡动右臂,又耸动肩膀,试图缓解肩胛骨缝隙里的疼痛,未果之后,干脆不管,从小几上拿起一个油饭团咬了一口,吃到咸豆豉和肉,感觉不全是灌肠,低头仔细看了一眼,又给莫千澜看:“有鸡肉。”
莫千澜盯着她看,很勉强地一笑,不知深入肩胛骨缝隙中的那一点疼痛要如何才能为她拔除,又怕她看出端倪,所以低头在油饭团上咬上一小口:“是,好吃。”
第354章 夜游
莫聆风吃完油饭团,擦干净嘴和手,四仰八叉倒在榻上,又烙饼似的翻过来趴着,打了个哈欠。
女眷们敬了她许多杯果酒,炭火一烘,酒气便翻涌起来,让她犯困。
但她不想睡,哥哥就在她身边,她还想说说话。
大黄狗躺在地上,也随着她的动静慢慢摆尾巴——程府的嘈杂令它不得不出走。
莫千澜摸了摸她的脑袋,屋子里炭火烧的太旺,她脑袋热烘烘的冒着潮气,道:“往里面去一些,没这么热。”
莫聆风往塌里滚了一圈,然后又滚了出来:“一样。”
莫千澜起身出去,让人把把后头的窗户打开一小扇,一股冷风曲折着吹进来,经过屏风、隔扇,化作微风,吹散屋中燥热。
他加一件披风走回去:“现在还热不热?”
莫聆风道:“没那么热,你冷不冷?”
“不冷,”莫千澜拿起火箸,将火堆掉一些,“李一贴最近丸了不少药丸,吃着没那么怕冷。”
莫聆风立刻龇牙一笑:“他的医术一定更好了,只是他那个徒弟没长进。”
莫千澜放下火箸,坐到榻边,后背倚靠着板壁,一下下抚摸她的右肩:“他那徒弟也很不错,只是从千到百容易,从百到一却难,和做学问是一样的道理。”
莫聆风拽过他袖子垫到脸颊下,嗅着衣裳上苦涩的药味和沉香气,脸在柔软的衣料上蹭了蹭:“哥哥,我唱个石州令给你听。”
莫千澜想忍住一串咳嗽,却没忍住,压低声音咳了几声:“好。”
“雨急云飞,惊散暮鸦……”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翻个身,彻底没了动静,只剩下绵长的呼吸声,莫千澜低头看她,就见她脸颊酡红,已经睡着了。
“阿尨。”他轻轻唤一声。
莫聆风没有回应,他坐了片刻,忽然俯身,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妹妹啊。”
莫聆风醒来时,已经在长岁居,殷南睡在隔间,听到微弱动静立刻醒来,猫一样走到莫聆风身边。
大黄狗卧在熏笼旁,懒洋洋扫一下尾巴。
莫聆风赤脚插进鞋里,弯腰提起鞋跟,起身穿上外衫,罩一件鹤氅,看一眼刻漏香,竟已是亥时。
她去隔间净手洗脸,随手从桌上捡一块糕点吃下去,打开门,悄无声息站到廊下。
丫鬟和奶嬷嬷睡在耳房,奶嬷嬷年事已高,呼吸声沉重,在廊下也能听到。
她走下石阶,风吹动廊下红灯笼,让她的影子也跟着晃动。
上一次在府中毫无心事的夜游,她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
莫千澜没有醒来时,她做任何事,都是满心惶然。
她呵出一口白气,打开院门,殷南好似一个幽灵,坠在她身后,不言不语,习以为常。
灯火让梁枋上沥粉贴金的彩画晕开,赤色廊柱颜色暗沉粘稠,翘起的檐角如同一把乌黑弯刀,直刺黑蓝色天幕。
疏星点点,圆月难明。
莫聆风踏上青石板道,打了个喷嚏,袖着双手,走到姨娘所住的院落外,姨娘们从外面进来的时候,还是鲜活的小姑娘模样,现在胖若两人,已经成为莫府的一部分。
相邻的三个小院静悄悄的,她不必进去,也能看到姨娘们的安分守己。
她从一旁走过,去二堂。
二堂没有灯火,但廊下药炉里药还在煎,站在外面也能看到热气一团团往上涌,像雾气,最后消散在夜色中。
她站了片刻,没有听到咳嗽声和走动声,莫千澜似乎沉睡了,但还活着,这种安静就是他活着的佐证。
离开二堂,她行至前堂,前堂里住着魏王。
这只金丝雀从早到晚惴惴不安,在寂静的夜晚发出巨大叹气声,声音无处可落,颤颤巍巍散在半空,又被方正古旧的院落所吞没。
莫聆风气定神闲地看着,想到在京都中的皇帝和太子——天家父子,拥有天下万民,却在日益衰落。
她没有在此处停留太久,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前向九思轩。
九思轩中古树已经落叶,只剩下蛛网一般的枝杈笼罩屋宇,泽尔坐在院门前,拿刀子削花园里折回来的竹枝。
看到莫聆风,他站起来,给她一个竹哨。
莫聆风接在手里,吹了一声,一拍脑门,扭头对殷南道:“把那个蓝色的荷包拿来。”
殷南来去如飞,不到片刻就将荷包交给莫聆风。
莫聆风递给泽尔:“给你的。”
泽尔先是疑惑,贴在手中一捏,察觉到里面是一个陶埙,不由自主露出笑意,正要解开抽绳,就听莫聆风道:“程廷说他不能当面来致谢,让我代送,等他好了再请你喝酒。”
他手上一顿,不再打开,直接将荷包挂在腰上:“程家已经送过我谢礼。”
他看一眼莫聆风:“你要去哪里?”
“走一走。”
“我和你一起。”
他紧绷着面孔,极力控制自己的喜怒哀乐,嘴唇紧紧抿在一起,笑不像笑,哭不像哭,拿叉子从檐下取一个灯笼,用竹棍挑在手里照亮。
“你不高兴,”莫聆风直接了当,“因为邬瑾?”
泽尔自嘲一笑:“我还得高兴?”
他压抑着怒火:“是,我得高兴,要不是因为他,我还活不了命。”
他有些焦躁,殷南眉头一皱,想上前时,莫聆风对她摆了摆手。
泽尔踢开垂落到地面的菊花:“我宁愿那时候战死沙场,我的神会保佑我的灵魂自由,可现在我只剩下活着!”
莫聆风负手向前:“我以为,所有人都想竭尽全力活下去,无论是因为什么而活。”
泽尔晃了一下灯笼,看菊花在莫聆风脚下变作扁扁的一团。
委屈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握着竹棍的手关节泛白,嘴唇颤抖,眼圈滚烫,胸膛开始剧烈起伏。
他的脚步不自觉加快,想躲避莫聆风的目光,但莫聆风一直在他身侧,并未离去,他再也忍耐不住,丢开灯笼,猛地蹲下身去,双手蜷在膝盖上,脑袋埋进臂弯中,一动不动。
灯笼歪倒在地,里面的蜡烛点燃明纸和竹骨架,很快便烧做一团,把蜷缩成团的泽尔照的雪亮。
火光也照亮了莫聆风,她站着没动,等到这一阵火光熄灭,泽尔的身形再次变得模糊不清,才跟着蹲下去。
“别哭啦。”
泽尔在哭。
他咬牙切齿,咽下哭声,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一个脑袋几乎摇成拨浪鼓,两个肩膀不住耸动,哭声偶尔从牙缝里透出来几声,也像是狼嚎鬼叫。
眼泪滔滔的,滚烫的,淌了满脸、满手、满身,脑子里轰轰作响,昏昏沉沉,又胀又痛。
他身处暗夜,寒风从脚边一直刮到头顶,把他冻成一块坚冰,他出生于旷野,成长于马背,本应习惯这样的寒冷,他却第一次觉得无法忍受。
莫聆风的手按在他肩膀上,他抽出一只手将其甩开,这只手又搭了上来,带着金玉般的重量,隔着衣裳的触摸,也让他留恋。
他喜欢莫聆风。
第一次见莫聆风时,他就送她一块白石,想让他的神庇佑她。
再一次见她时,她已杀戮满身。
她说:“我就是你的神。”
她说:“我不仅掌管你的生死,还能操纵你的喜怒哀乐。”
她说:“你这信徒,对神应当万分敬仰。”
他满心恐惧,满心敬畏,满心喜悦,因为她对他有无上妙法——使他外有形,心有情,目有物,魂不空;难自思,难自悟,难自离,寂无所寂,欲从空生。
怎么能不哭,他才将仇恨的热血浇灌在心爱的花朵上,邬瑾就出现了,打的他措手不及,而且毫无还手之力。
再没有比莫聆风更可恨的人,无心、无情、无性,却能令他人生万法。
他停下哭泣,再次甩开莫聆风的手,哆嗦着站起来,接过莫聆风递过来的帕子,狠狠擦了脸。
心里那股恼怒委屈之意随着眼泪流的干干净净,他红着眼睛跟鼻子,把帕子塞进自己怀里,看了莫聆风一眼。
没有灯火,莫聆风陷在阴影里,面目不清晰,隐约能看她拧着眉毛,是个理解但不同情的模样,越发显的冷漠无情,让人心寒。
泽尔立刻急火攻心,涌上来一股憋闷之气,无处可去。
“疯子,”他瓮声瓮气骂了一声,“疯子!”
莫聆风没还嘴,倒不是因为泽尔可怜,只是不知道他是骂她还是骂他自己。
泽尔正了脸色:“我要回葫芦河去找我的族人。”
莫聆风点头:“好。”
泽尔笑了一声,自己都觉得笑声刺耳——他当然知道莫聆风不会挽留他,可没想到她答应的如此快,如此理直气壮。
莫聆风迈开脚步,继续在花园里游走:“什么时候走?”
“明天。”
他不知道和谈能不能成,最好是趁着和谈前,两方休战,朔河冰冻,从朔河,再到横山,再到葫芦河。
“送你一箱金银,回去之后,不要再给金虏卖命了。”
他停下脚步,不再跟着莫聆风走,耳中有风声滔滔,从横山一直刮到他耳边。
“好。”
而莫聆风负手向前,忽然回头看他一眼,笑道:“说不定日后还有相见之时。”
泽尔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心却忽然一热:“石神保佑你。”
十月十四寅时,他带上莫聆风所赠盘缠、程廷所赠陶埙,备好干粮食水,配上长刀弓箭,骑一匹好马出城,沿着朔河,去追寻他和父兄曾经走过的道路。
他满载而走,却又似是一无所有,扭头看一眼城门,他低声喊了一声“疯子”,随后走入茫茫积雪中。
与此同时,一队漏舶商满面风霜,从金虏回城,黄义仁夹在鱼龙混杂的队伍里,以驼裘裹身,戴一顶毛帽,面孔大半都缩在驼裘衣襟中,只露一双精干的眼睛在外。
这一行,他躲过莫家人的追捕,沿途虽险,却能吃饱喝足,又有伤药可用,精神恢复极快。
进城后,刘博玉带着一卷画像,去见莫千澜,黄义仁不入刘家,将刘家偷带回来的犀角等物留在马上,借着去茅房的功夫,悄然脱离队伍。
他换一身不引人注目的粗布麻衣,佝偻着腰,坐进脚店中喝一碗粗茶,吃一大碗羊肉汤面。
一边吃,他一边打探明日和谈的消息。
魏王所说消息不假,莫千澜确实勾连金虏,用十州之财,换取自家太平。
明日两朝誓书详谈过后,莫千澜便会亲自将秘密交给金王之子。
他要混入和谈队伍中,伺机而动。
听到侯赋中和李清二人随行后,他放下汤碗,拿出一把铜板付钱,前往侯府。
十月十四日午时,莫千澜与宽州州官共商和谈细节,莫聆风回到堡寨,布置和谈人手。
十月十五日卯时,天色刚刚放亮,魏王、莫千澜、侯赋中、李清,便在护卫、随从簇拥下,前往堡寨,黄义仁夹杂其中,改头换面,垂首不语。
一群人出城,从马场前往堡寨,魏王久在牢笼,今日出门,虽还是前呼后拥,却有临刑之感,脸色苍白,眼底大片乌青,灵魂贴着天灵盖飘,两条腿骑在马上,僵硬的伸不直。
他不安地看城外之景。
马场上枯草伏倒在冰雪中,结成环,连成片,中间夹杂着成团的马粪,冷风毫无阻碍地呼啸来去,除去士兵,便只有寥寥百姓出来捡马粪,算得上一片荒芜之景。
朔河冰冻,流沙也静止,堡寨高耸,吊桥还未放下,隔着冰面,能看到高耸的城墙和如林的黑色旗帜,旗帜随风舒展,发出滔滔的响声,上面“莫”字清晰可见。
无数屹立不倒的王朝,都是被千军万马所碾碎。
在马场等候的都头吹响号角,堡寨中铁链“哗啦”作响,细碎积雪漂洒下来,落在冰面上,吊桥伴随着“嘎吱”响声,缓缓落下,最后“砰”地搭上河岸,激起冷冽如刀的河风,直劈向来人。
几点冰屑扑进魏王眼睛,魏王连忙低头,用力一眨,寒冰已化作水,模糊了他的目光。
在他伸手擦拭时,马蹄声灌进了他耳中。
战马跑过夯实的地面,踏上木桥,打着响鼻,喷出白气,发出兴奋而且健壮的喘息声,铁甲、旗帜、刀枪在北风下发出怒号,冰面裂开道道细纹,声音细而尖锐,疾风骤雨般袭卷而来。
魏王恐惧,以为自己立刻就会被吞没,急忙睁开双眼,抬头望去。
吊桥前方,莫聆风身穿铠甲,头戴兜鍪,腰间佩长刀,系一领红色披风,领着同样身负铠甲的士兵,威风凛凛。
然而在他眼中,却是豺狼虎豹,倾巢而出。
莫聆风飞身下马,面向魏王拱手:“下官拜见王爷,王爷请入寨。”
魏王没有下马,只微微抬手,让莫聆风起身,等莫聆风再次上马,率领士兵让至两侧,护卫便簇拥着魏王向内而行。
其后便是莫千澜的马车。
侯赋中、李清与魏王对视一眼,无可奈何催马上前。
踏上吊桥,于他们两个而言,就是真正踏入莫千澜的阴谋里。
这一场阴谋,借着冠冕堂皇的和谈,悄无声息啃咬已经千疮百孔的王朝,帝王尚不知边关巨变,他们纵是有心救国,也无能为力。
也并非一点办法没有,如若侯、李二人忠心耿耿,大可连同州官散尽家财勤王,勤王不行,还可从容就义,魏王亦可慷慨赴死,令莫千澜无人可用。
没有魏王王印、州官官印,落在白纸黑字上,金虏又怎么会如此轻易言和,莫千澜的阴谋也无施展之处。
可无论是魏王还是州官,竟无一人想到要以死救护他们的国朝,想来实在滑稽。
黄义仁跟在侯赋中身后,是个满面胡须的横班衙役,寅时便在侯府等候命令——数十个衙役饥寒交迫,又不熟悉,因此无心他顾,至今不知同伴已经换人。
他目光躲闪,只偶尔落在魏王身上,等待机会。
一行人浩浩荡荡进入堡寨,此时正是各军演练之时,魏王还未下马,就听到一阵呼喝,眼前一片寒光闪过,清一色厚重长刀,竟如波光一般粼粼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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