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乐真扯了一下唇角:“那等银子筹备好后,你叫他们给受难的百姓送去,记住了,切莫惊动官府和杨成。”
她有心贴补无辜遭难的百姓,但并不打算博什么名声,因为此事一旦宣扬出去,这些银钱反而会成为百姓的催命符。
祁景清也知道其中利害,点了点头便要去忙,冯乐真却拦住他:“也不急在这一时,先用膳吧。”
沈随风抬眸看向她,却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祁景清面色平静:“我已经用过膳了,殿下还没吃吗?”
冯乐真还未开口,胡文生便已经往门口去了,一边走一边说:“送来了送来了,这就送来了。”
冯乐真笑笑,又一次看向祁景清:“再用一些?”
祁景清定定看了她半晌,笑着点头:“好。”
正事已经说完,再假装看不见就不合适了。祁景清先是向沈随年点了点头,又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沈随风:“沈大夫,许久未见,可还安好?”
沈随风笑了一声:“你与殿下……”
正在门口指挥下人传膳的胡文生顿时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还真是多年好友,连寒暄都是一套说辞。”沈随风慢悠悠将话说完。
祁景清笑了一声:“我与殿下,的确是有些默契。”
呵呵,默契……呵呵,胡文生汗都要下来了,硬着头皮接话:“饭菜已经备好,殿下……”
“入座吧。”冯乐真点了点头,主动到主位上坐下,众人见状也跟着过去。
祁景清在她的右手边坐定,胡文生下意识去她左手边,可余光一瞥见沈随风,便陷入了纠结。好在他的纠结没有持续太久,沈随风便在冯乐真对面的位置坐下了,虽然不知他为何不在殿下旁边落座,但胡文生着实松了一口气。
“殿下,喝汤。”祁景清示意书童盛了一碗汤,亲自递给冯乐真。
冯乐真刚接过来,对面便传来沈随风闲散的声音:“热汤不宜饮,还是等凉一些再喝吧。”
“天寒地冻,喝些热汤才暖和。”祁景清平静反驳。
沈随风眉头微挑:“屋子里已经烧了地龙,再饮热汤,反而会过犹不及,我是大夫,世子还是不要同我犟了。”
“大夫就什么都知道?”祁景清问。
沈随风答:“大夫就是什么都知道。”
气氛凝结,两人同时看向冯乐真。
胡文生如坐针毡,恨不得掀桌离开,但是他不敢,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见。
“大人,吃菜。”沈随年笑呵呵提醒,其他人的视线顿时扫了过来。
胡文生嘴角抽了一下,半晌才说一句:“……我其实不太饿,大郎不必管我。”
沈随年笑笑,继续夹菜吃饭。
那边两人还在无声对峙,而冯乐真坐在旋涡的中心,当着两人的面喝了口汤,沈随风别开视线,反倒是祁景清笑了一声。
“等这两天无事了,随风你给景清诊诊脉,他近来总是心口闷,人瞧着也没什么精神。”冯乐真缓缓开口。
胡文生倒抽一口冷气,若是可以随心所欲,他真想掐着冯乐真的脖子质问她没事吧,竟然让前相好给现相好看病,她就不怕前相好把现相好毒死吗?!
可惜他不能,所以只能用眼神提醒冯乐真。
“给总督大人也诊一诊,他眼睛看起来不太舒服。”冯乐真补充。
胡文生:“……”
“好。”沈随风噙着笑答应。
“那就劳烦沈大夫了。”祁景清也笑。
冯乐真将一碗汤喝完,不紧不慢拿起筷子:“现在,可以安生吃饭了吗?”
没人说话,总算清净了。冯乐真安安静静用膳,时不时给祁景清夹一些东西,偶尔也会在沈随风将筷子伸向没吃过的东西时,也提醒一句合不合他的口味,一顿饭吃得游刃有余十分平和,等到结束后,沈随年和沈随风兄弟俩去了驿站,祁景清也回了长公主府,唯有胡文生一脸崇敬地看着她。
“干嘛?”冯乐真面无表情。
胡文生感慨:“下官家中有一妻二妾,每每都斗得不可开交,下官从前只觉得她们没事找事,现在看来,分明是下官没本事管住她们啊!”
冯乐真:“哪这么多话。”
胡文生讪讪,可又忍不住好奇:“如今沈大夫都回来了,您打算怎么安置啊。”
“安置什么?”冯乐真反问。
胡文生:“您别装傻,我知道您听得懂,殿下,您可得好好考虑,沈大夫如果只是沈大夫,那随您怎么做都行,但他如今还是大乾第一富商沈随年的弟弟,若是安置得不妥,只怕会影响基业。”
“本宫若过多安置他,那才是有损基业。”冯乐真扫了他一眼。
胡文生顿了顿:“为什么?”
冯乐真懒得回答,直接拿来一本账簿:“既然你闲着无事,不如将这本核实一下。”
胡文生:“……”
府衙的账簿一年到头,没有百本也有大几十,核算起来又慢又麻烦,这活计到最后还是落在了沈随年头上,沈随年倒也没有推脱,只是在营关待的时间要久一些了,再住驿站未免太过凑合,他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搬到城里的客栈来。
沈随年整日待在府衙,客栈里就剩沈随风一个人,他只休息了两日,便在第三日的傍晚去了长公主府。
“殿下不在。”祁景清看着不请自来的人,神色有些冷淡。
沈随风扫了他一眼:“我来找你。”
祁景清蹙眉:“找我做什么?”
“大夫找病患,还能做什么?”沈随风笑着反问一句,等悠闲走到桌前坐下时,祁景清还站在原地。
“愣着做什么,过来啊。”沈随风眉头微挑,颇有些混不吝的意思。
祁景清眉眼平静地到他对面坐下:“我好好的,不需要你来诊治。”
“信不过我?”
“是不想欠你更多。”
祁景清此言一出,室内便静了下来。
许久,沈随风笑了一声:“你欠我什么了?”
祁景清盯着他看了许久,却一直没有说话。
“行了,你既然不愿让我诊治,那我就不诊了,不过出于大夫的良心,还是要提醒你一句,身子骨是你自己的,唯有自身康健了,才能长久地陪在殿下身边,否则思绪再多也是枉然。”沈随风说罢,起身便往外走去。
走到一半,他突然又转过身来:“主院也有偏房可用,你怎么住在这里?”
祁景清:“……”
第83章
沈随风气完祁景清,神清气爽地往外走,结果刚走到主院,便迎面遇上了冯乐真,他原本挂在唇角的笑意顿时淡去。
“来了?”冯乐真主动开口。
沈随风笑笑:“嗯,来了。”
“景清情况如何?”冯乐真正要往偏院去,见到他后索性停了下来。
沈随风表情不变:“他不让我诊脉,我也不清楚。”
冯乐真蹙眉:“这个景清……你别走,本宫去说说他。”
说着话,她便径直往偏院去,沈随风垂着眼眸,却在她与自己擦肩时,突然握住了她的胳膊。
冯乐真微微一怔,猛然停了下来。
“来营关几日了,还未问过殿下近况,殿下可还安好?”他语气平静,像与不甚亲近的人寒暄,唯独攥着她胳膊的手微微发颤,暴露了他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冯乐真眼眸微动:“一切安好。”
“那就好,”沈随风适时放开她,却没有让她走的意思,“许久没与殿下说说话了,殿下若是无事,不如一起用个晚膳?”
冯乐真扭头看向他,沈随风勾唇,大大方方任由她看。
许久,她笑了一声:“好啊。”
沈随风不再言语,只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冯乐真无声笑笑,便随他去了。
偏院里,书童犹豫再三,还是敲响了寝房的门:“世子,殿、殿下她临时有事,这会儿应该不会来……”
“她跟沈随风走了罢。”祁景清平静开口。
书童一愣:“您怎么知道……”
说罢,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又赶紧捂住嘴巴。
“可、可能是因为有要事相商,才会这么快离开……”书童小心翼翼找补。
“不必费心安慰我,”祁景清垂眸,静默许久后又添一句,“她总是要回来的。”
书童讪讪,一时不敢再说话了。
沈随风直接把冯乐真带回了自己住的客栈,他叫来侍卫点菜的功夫,冯乐真已经在屋子里转了一圈。
侍卫退下,沈随风关了门,这才闲散地看向她:“是当初离开时住的那间。”
“难怪如此眼熟,”冯乐真扫了他一眼,“营关是没有别的客栈了吗?非得住这间是吧。”
“谁让我贱得慌呢。”沈随风倒了杯茶,一本正经地递给她。
冯乐真睨了他一眼:“看得出来。”
沈随风笑得眉眼弯弯。
冯乐真也放缓了神色:“都点了什么菜?”
沈随风报了几个菜名,停顿一瞬后道:“许久没见,也不知殿下的口味换了没有。”
“没换,你点这几个菜都是本宫喜欢的。”冯乐真说着,先一步到桌前坐下。
沈随风唇角浮起一点弧度:“那就好。”
两人突然相顾无言。
许久,冯乐真主动打破沉默:“你这两年都去过什么地方?可有什么收获?”
“去过的地方太多了,若说收获,确实有一些,”沈随风笑笑,倒也打开了话匣子,“我一年前曾去过藏南,偶然得了一本医书,上头记载了不少医蛊之术,据说可以使孱弱的人重归康健,使卧床之人重新站立,我试了其中两张方子,的确是有奇效。”
冯乐真眼眸微动,突然看向他。
沈随风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又道:“方子有效,后遗症也大,被我救的那两个人,一个双目失明,一个口不能言,虽说命保住了,却也落得个终身残疾。”
“……那不行。”冯乐真蹙眉。
沈随风盯着她看了许久,笑了:“是呀,上头的方子毒性太大,未到穷途末路之际,最好还是不要轻易尝试,不过假以时日,若能找出减轻后遗症的法子,倒是可以一试。”
“那就拜托你了。”冯乐真看向他的眼眸里多了几分认真。
沈随风唇角笑意不变,只是眸色深了些:“这句话,从前都是祁家人说的。”
冯乐真失笑:“不过是一句客套话,谁说不都一样?”
“当然不一样。”沈随风直接回答。
冯乐真唇角的笑意停顿一瞬,接着门口便传来了敲门声。
沈随风抿了抿唇,立刻转身去开门,冯乐真看着他劲瘦的背影,垂着眼眸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房门开了又关,桌子上多了几道菜,沈随风噙着笑,试毒之后将筷子递给冯乐真:“这边做的不如长公主府精细,但味道也算不错,殿下应该喜欢。”
冯乐真接过筷子,按他的推荐尝了两道菜:“的确不错。”
沈随风笑笑,给她倒了杯酒:“我就说你会喜欢。”
“你也吃一些吧。”冯乐真示意。
沈随风答应一声,端起酒杯在她的杯子上碰了碰,冯乐真好笑地看他一眼,拿起杯子一饮而尽。
一杯酒下肚,气氛似乎也活络了些,沈随风慵懒地靠在椅子上,问她这几年都做了什么,可有离自己的大业更近一些,冯乐真也没有遮掩,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告诉了他,谈到兴起,又叫侍卫去拿了几壶酒。
等酒过三巡,兴味转淡,冯乐真看一眼天色,又看向趴在桌上似是醉过去的人:“时候不早了,本宫该回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说罢,她起身便要离开,本该昏睡的人却突然抓住了她的衣角。
夜色渐深,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大雪。
阿叶百无聊赖地守在客栈厢房门口,看着雪花落在天井里,又转眼融化成水,将地面都变得泥泞。
她正看得认真时,房门突然开了。
“哎呀殿下,您怎么不穿披风就出来了。”阿叶急匆匆脱下厚厚外衫罩在她身上。
冯乐真失笑:“屋里热得厉害,本宫想凉快凉快。”
“殿下骗人,这客栈的地龙烧得一点都不暖和。”阿叶说着,便为她系紧了衣裳。
冯乐真无奈,只好随她去了。
阿叶确定将她包裹严实后,才扶着她往外走,走到楼梯口时,冯乐真看了一眼身后紧闭的房门,便没有再回头。
马车冒雪前行,很快在自家门口停下,冯乐真正要下去,便听到车夫惊呼一声:“世子怎么在外头?”
冯乐真顿了顿,当即下了马车,果然瞧见祁景清裹着披风坐在前院的廊檐下。
“这么冷的天儿,怎么出来了。”冯乐真蹙起眉头,急匆匆朝他走去。
祁景清浅笑:“想着殿下该回来了,就出来等等你。”
“胡闹。”冯乐真不悦,将自己的手炉塞给他,又教训他身边的书童,“你也是,不知道自家世子的身体情况吗?怎么能让他如此胡闹。”
书童都快冤枉死了:“世子非要来接殿下,奴才怎么劝他都不听啊。”
冯乐真又看向祁景清。
“只是想来接你而已。”祁景清的手从披风里探出,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明明她才是从外面回来的那个,他的手却更冷,冯乐真叹了声气,反握住他的手搓了搓,这才推着他往院中走。
“你总是这样任性,叫镇边侯知道了,只怕会怪罪本宫照顾不周。”她一边走一边与他说话。
祁景清眉眼清浅:“不让他知道不就好了。”
“说得容易,”冯乐真笑了一声,“他一天派人来八趟,不是给你送这个就是给你送那个,什么风吹草动能瞒得过他?”
“殿下若是不喜,我日后不叫他来了。”祁景清认真道。
“那倒不用,有他们多多照看,本宫反而能放心一些。”冯乐真笑笑。
说着话,两人已经进了主院,映入眼帘的便是主寝,以及旁边上了锁的偏房。祁景清眼眸微动,正欲开口说话,冯乐真便一个拐弯,从新开的门里穿过,径直将他送进了偏院里。
祁景清捧着手炉的手紧了紧,却没有言语。
冯乐真将轮椅推到门前,便往后退了一步:“早些休息。”
她转身往外走,刚走进雪中,就听到祁景清唤了她一声:“殿下。”
冯乐真转身,猝不及防与他四目相对。
许久,她又折身回来,俯身在他唇角亲了一下。
浅淡的酒气扑面而来,却并不讨厌,祁景清静静仰着头任她作为,不去想她的酒是与谁喝的。
“时候不早了,睡吧。”冯乐真安抚。
“好。”祁景清浅笑。
冯乐真笑笑,彻底离开了。
雪越下越大,白茫茫一片中,祁景清唇角的笑意彻底散了。
今年的天气似乎格外的冷,雪也比以往要大,在大雪连下了三天后,冯乐真隐约感觉不对,当即去了府衙,召集文臣武将商议如何未雨绸缪,应对今年的大雪。
“营关这地界就是如此,每隔几年都会下几场特别大的雪,其实殿下不必太在意。”胡文生不当回事。
祁景仁也觉得小题大做:“营关每年冬天都是大雪纷飞,百姓都习惯了,实在没必要为此筹谋什么。”
“百姓都习惯了,”冯乐真眉头微挑,“百姓都是如何习惯的?是整日苦苦守着那点粮食和灰碳苦熬?还是冒着性命之忧出门做工养活家里?”
胡文生和祁景仁顿时不说话了。
“百姓能吃苦,能受罪,是百姓的事,不代表我们官府就可以什么都不做了,”冯乐真扫了二人一眼,“从前每年冬天会冻死多少人、饿死多少人,你们可计算过,又有多少人因为大雪封路,生了病也不能医治小病拖成大病,你们又可曾想过?”
“从前营关是如何应对雪祸的本宫不管,本宫如今既然来了营关,就不能再让百姓受这份罪。”
冯乐真话音未落,屋外便传来沈随年的声音:“殿下心怀天下,实在是我辈榜样,草民定当竭力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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